《阅读障碍》黄梵 著,尺寸 | 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部探向人类内部的现代艺术心理学。黄梵用16个洞察秋毫的短篇来探微,探微众生的,每个人内部的那个虚无幽冥的心灵王国,只是这一“王国”,很多人平时都不朝里面望上一眼。但它恰恰对生活、科学和人的命运有着重大的影响。16个人间事件所揭示出来的思想,本质上与叔本华的无意识的意欲、弗洛伊德的人的心理意识结构是一种相遇、对话和创造。小说除有现实内容、潜在内容,还有一种一个艺术家用全部生命所绽放出来的那种更尖端的诗意和精神内涵。《阅读障碍》,一部打破时代界限,向后代人开放,并生活在长远时间里的伟大作品,它需要现代人诗意精神的配合、欣赏和加以创造。若需要部分实现,其对欣赏者的意义将是,比得到整个阿尔卑斯山还要可贵。
来看书里的短篇《女校先生》。郭老师在40岁时突然收到一封青春萌动信。这一突然,正是一只力量巨大的偶然性之手,它牵引着郭老师内在的,无意识的神秘罗盘,先后情约不同的小女生。屡遭惩罚,屡次忏悔,甚至不断忏悔,但我们不要相信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怎么做,因为他的内心有魔鬼在作祟。像是自愿,其实是被迫。愿望无法满足后,他又顽固地把目光盯向了吧房门口的妓女。由此,我们看到了邪恶精灵的力量。主人公的每一步行动,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而是由人内在的形而上的必然性作为指引,指引先生准确而又协调地走上了一条犯罪的道路。叔本华在其奠定了哲学思想体系的著作中,也同样指出,邪恶精灵是一个任性、专横的魔鬼,它不关心道德,只关心强烈执着的生命力,关心种属。小说家用这一不足万字的短篇,引领读者向内看,向内凝视,凝视人性之根的隐蔽、复杂和幽冥,这为我们打开众生之门——内心那个虚无幽冥的心灵王国,做出了强有力的指引。
对这一幽冥王国的更深摸索,《凶案写意》里可谓表现得惊心动魄。孔杀死双亲这么重大的事件,读完全文我们会突然发现,通篇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性驱使。这一巨大谜团,使站在黑暗中的思考者困惑、不甚了了。当弗洛伊德对人的内在意识的精神分析由《局外人》这一事例,展现在我们面前。孔杀死双亲的真相便如深藏于黑暗、潮湿之处的植物根部,被徐徐地挖掘了出来。是的,人性内部无意识又不可控的部分,控制了人。无论是莫尔索,还是孔,他们的行动根本是无意识的,只是循着本能。你问他们,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要杀人。某种原始的不可解释的力量,也就是本能,是一切犯罪的根源。如此一揭,人性冰山下不可控的十分之九,便如老版聊斋初始画面中的那盏诡异的灯笼,可怖地曝光于天地间。
不可控,不确定,这一邪恶精灵,戏弄并钳制了人类。《枪支也有愿望》中,陆家和枪的对话,是一组无穷的拷问。“弹道学研究得越好,做枪下鬼的人就越多,反而消极怠工,间接部分地维护了人道。“但另一边,“求真的精神能造出更好的武器,让人类有更高的道德,尽量不去动用武器。”那么,令陆家无法忍受的真实向他呈现出来了,酷爱研究弹道学的他,是研究,还是不研究?没有战争,枪会饿死,有战争又会死很多人。这把会说话的枪,是陆家的另一个自我。一个可怕的问题再次逼来:我死,还是他死?这一无法逃脱的追问,追逼着坚守人道的陆家,他无法回答,但不回答也不行。在上帝布下的网中,陆家内在的两个自我在激烈地斗争——一场关于个人学术与战争的斗争。这是一场持久战,拉锯战,谁是赢家?可能是敌人,但如果是陆家,他以豁出去了的决心,坚守人道,创造出黑暗中的“一束光”,那么他将活不了。
《方向正北》,光这一隐喻式的小说名,就是一双透视本质的慧眼。小女孩放生一只将要被杀死的刺猬,令人无法接受的真实是,这一放生善行恰恰促成了一场厄运的发生。奔向天堂的路,是奔向地狱的。命运,也就是叔本华笔下的邪恶精灵,它恶意戏弄人类。冥冥中牵引着小女孩,坐上公交,驶向一条正确又错误的曲折之路。错误?怎么能是错误呢?千年人类历史中,在本能引导人类犯下无数滔天罪行的这一肮脏世界上,一朵盛开出人性光辉的娇弱小花,难道不比这世上的一切奢侈品更可贵?
《阅读障碍》是这本书的书名,也是最后一篇压轴之作。父亲遗留的书,足足摆满了11个书架,有《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等。老温想像父亲一样,通过史书,来解惑人世(掩藏了人性之根的古典艺术,不能解惑。被陷害入狱七年,父亲也没能解开人世之谜),令他难过的是,他一看书就犯困。也找出很多法子来克服,但都不凑效。一次,他偶然读到一本梁锋的《工具诗》,令人不可理解的是阅读障碍消失了。众多物品名称竟汇聚成一个想朝他说话的整体,像一树穿过理性之墙的梅花,生发出不可穷尽的意味。穿过理性之墙,就进入了人意识不到的潜意识部分。是它在暗中驱使着老温的想象,对众多物品名称重新进行了一种有组织的联系。感觉和情绪联系到了一起,整体感受和心境也就凸现出来了。就像他修饰画布上父亲的眼睛而点上的墨点,能蓦地变成他眼里的泪珠。
现代艺术与古典艺术不同,它将艺术视野转向了内部,探向了人类内在的那个不可控的虚无幽冥的心灵王国。也就是人世之谜的贮存所。父亲被害之惑,就藏在里面。在潜意识引领下,《工具诗》将颇有感受力的老温引到了一条更复杂,也更隐蔽的现代艺术的窄路上。这一引领,恰恰钻通了他以前阅读古典艺术的障碍之墙。由理性支配的古典艺术等于人的左眼,而转向潜意识转向了人性之根的现代艺术是右眼,之前产生的阅读障碍,缺的正是这只右眼。
双眼看人世,醒来的灵魂更痛苦。老温的阅读障碍解除,一个更大的“阅读障碍“又迎面逼来。用《阅读障碍》做书名,黄梵向我们暗示出的正是这一人世的普遍规律:障碍不断,层出不穷,而又永远无法扫除。和上面简析的5篇一样,《费马的灵感》《十七岁的愚人节》《马皮》等作品中所抛出的困境,也就是障碍,也在同样“粉碎”着作品里的每一位主人公。这一小说名是黄梵抛出的一个诱因,一种召唤,一个对人内心那个最大问题的永恒地追问。郭老师、孔、陆家,包括父亲等众多人物,就是《工具诗》里的每个都要朝老温说话的物品,像一把把明亮又黑暗的乐器,汇聚在舞台上,穷形尽相地泣诉着各自被钳制和戏弄了的命运。众多意识聚到一起,形成对话、交响,构成了存在事件,形成了艺术上的审美。
作者:张成凤
文:张成凤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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