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生于重庆,观世事亦如长江之水。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定焦的镜头,人间万物如巨流充盈,成为心中的过往,带着这样强烈的画面感,虹影将自己的小说《月光武士》搬上了银幕,而她也在诗人、作家、美食家的身份之外,添上了导演的名衔。
专访虹影是在北京的一家咖啡厅,稍有异域风格的壁灯,木制的桌椅,宽幅海报,敞亮的空间里却并不宁静,人来人往,背景音乐有时候还会盖过说话的声音,而虹影以导演的眼光来审视这一切,觉得“一切都还挺对的”,对于色彩敏感的她觉得灯光、壁纸、窗棂都很相配,“如果有摄像机的话,一定是在咱俩中间偏前的那里”,虹影一指,仿佛脑中已经有了故事,“但是,这还不够,一定要有人在我们后面走动,这样,时间和空气才仿佛流淌起来。”
小时候,虹影就喜欢这样盯着流淌不息的江水和行人、船只,后来,她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也看到了世界各地的江海河流。从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到《K-英国情人》《好儿女花》《罗马》《走出印度:阿难》,虹影笔下的地域版图也涉及了上海、武汉、英伦、意大利、印度……只是,她始终觉得自己无论在讲述哪里,都没有真正离开过重庆的长江南岸。如今,虹影带着电影《月光武士》重新回到了这个精神的原乡,希望透过镜头重新凝视这个定义了她生命,灌注了她的血液、呼吸、记忆的地方,呈现人在时代中的成长和蜕变,而她也希冀在这个过程中邂逅视野中的 “新奇”。
为当导演准备七年 回到生命起始之处重庆
虹影的小说开篇总是有一种魔力,能将人一下拽入情景氛围中,比如《饥饿的女儿》,18岁的六六一出场便走在混乱的街巷,而来自暗中的窥视如同是悬疑片,让读者绷紧神经;《月光武士》开始便是一个女孩被小混混们围堵,救她的男孩被打得头淌鲜血;而《上海之死》则用“上海今后多少年也不见得能下完这场雨”兜头浇下一场寒凉……生动的文字轻易地就能转变为画面,这是虹影的笔力,也得益于她平日里对于事物的画面捕捉能力和 “过目不忘”的天赋,视觉思维的强大,让她对于当导演也有足够的自信。
虹影的小说《上海王》曾经在2017年被导演胡雪桦搬上银幕;2019年,娄烨执导、巩俐出演的《兰心大剧院》则改编自虹影的《上海之死》,虹影离大银幕的距离并不远。她向记者透露,自己的导演梦却开始得更早,她已经准备了7年之久,“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写过一个剧本,是关于罗马的一个轻喜剧,讲述了一对恋人在罗马相遇以及衍生出来的故事,有一位知名导演买了剧本版权,但是他一直没有时间拍。他觉得我了解意大利和中国,所以就鼓励我来拍,于是,我就开始系统学习电影课程,还去剧组实地了解做导演的方方面面,但是,这部电影最终由于投资的原因搁浅了。后来在2019年,张一白导演的《风犬少年的天空》在重庆解放碑取景拍摄,我前往探班,张一白问我那个意大利电影筹备得怎么样了,我把情况告诉了他,他说你应该拍重庆啊,这才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一下受到启发的虹影,当晚回去便开始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中寻找适合改编的重庆故事,正巧发现了一篇曾经发表在《北京青年报》上的《小小红骑士》,“这个故事浓缩着我和重庆的精神记忆,我就把它改编成了剧本,开启了电影的筹备”。
2020年,虹影去英国看望女儿,却因为疫情而滞留伦敦,她利用这段时间梳理了《小小红骑士》的剧本,欲将其中的时代与人物进行更为丰富的塑造,于是扩展成为长篇小说《月光武士》,“当时,伦敦的街上每天都能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在那样的情况下,人会思考很多不一样的事物,我又开始想念我生命的起始之处,想念重庆,所以,我就在这段时间里一气呵成,完成了整部小说。根据小说,我又再次改编了剧本。”
2021年,虹影回到国内,电影的一切拍摄事宜都进展顺利,10月底,她自编自导的《月光武士》开机,用35天的时间在重庆拍摄完成,虹影在其中出演了一名雨天中的路人,像希区柯克一样,用一袭背影在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中留下了纪念。
感谢自己此次拍摄遇到的都是对的人
5月10日,《月光武士》在北京举行小规模放映,导演顾长卫和张杨在观影后称赞这部电影的质感,二人被其中的爱与生命的穿透力所打动,更惊讶于虹影能够在文字与影像之间进行的自由切换。
《月光武士》讲述的是十四岁的少年窦小明一身侠义,一心一意要保护被欺凌的秦佳惠,做她的“月光武士”,然而, 20年过去,少年长成青年,多年后的重逢,并没有让男女主人公走到一起,秦佳惠感激窦小明的守护,然而,她更加领悟到女性应该成为能够保护自己的“月光武士”。
小说原作的跨度大,人物众多,讲述了一群边缘人物从1976年到1996年在历史洪流中的成长与命运,“《月光武士》里面的人物都有原型,是我野蛮成长时期的邻里,是我熟悉的生活。1976年是一个发生了很多事情的年份,非同寻常,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变化中,有一个少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成长,在荷尔蒙的爆发中遭遇到了困惑,他要靠秦佳惠的照片、靠印有女明星的杂志来构建自己对未来的期待,然而,事情并不是他预计的那样,时代给他烙上了伤痕,他面对这些,怎么去解决?这是我所感兴趣的,我想由此探讨时代对于人生命运的撞击与席卷。”
虹影透露,相比于小说,电影的架构和故事没有太多变化,影片中,白沙镇、塘河镇、图强村、长江、朝天门码头、趸船和长江两岸建筑、老码头、老街道、老医院等多处极具符合70年代老重庆浓郁地域生活色彩场景都一一呈现。
作为导演,虹影要走出作家偏于“自闭”的状态,习惯于团队协作,尽量去与外界沟通。虹影笑称当作家和导演在不同之中又有相通之处,“作家是靠一支笔来布局,在心里构造一个舞台,让张三李四一同登场,而导演则要和一群人一起来创造,通过声音、服化道、镜头影像来赋予纸上的人以生命,这两种艺术形式都很好,我都很喜欢。”
《月光武士》的“英雄救美”情节似乎很适合商业化的改编,但虹影表示,这部作品还是偏于“作者向”:“如果是纯商业片,七秒钟就要转换镜头,节奏要快,那我怎么去表现重庆起伏的山势、墙边厚重的青苔、绵延错落的石阶,幽暗碧绿的江水?我觉得这样会破坏影片的质地,而且,我尽量在影片中呈现巴蜀文化的底蕴,比如神秘的宾爷,代表女性欲望的黑姑等等,给影片增添隐喻色彩。”
虹影感谢自己此次拍摄遇到的都是对的人,“男一号是左航,他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孩子。左航本身是重庆人,上的也是重点高中,做事情非常用功,在围读剧本的时候就非常优秀,拍摄起来,一句台词都不错,他表演的时候我都惊呆了,怎么这么快就能入戏?这部电影遇见他真的很幸运。女一号冯家妹也是重庆人,她在片中有唱歌的戏份,日语歌都是自己做好标识认真练习。我很感谢团队里每个人都尽职尽责,付出了最好的一面。剧组的录音指导跟我说,他参与了20多部电影的创作,这是他工作最愉快的一次,我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作为“重庆的女儿”,虹影似乎也格外得到了老天的眷顾,“拍摄时需要下雨的时候,会下雨,不需要的时候,会天晴,剧组的人开玩笑问我是有魔法吗?”而一些困难也都得到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剧组为了找70年代的服装、道具,包括车辆、杂志、房屋,真的是绞尽脑汁,哪里都没有,最后,我想起来重庆有一个老街委员会,于是就找到了负责人,得到了很大帮助。”
都说电影毕竟是遗憾的艺术,《月光武士》受限于投资,也让虹影觉得才华未能完全“舒展”,“我常常想,要是有这样的设备就好了,要是轨道能更长就好了,要是预算能够更多些就好了,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慨,就像是厨师一样,我只能够把手边仅有的食材利用起来。”
由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虹影在拍摄期间的睡眠时间很短,“一般是两点钟睡觉,六点半起床,虽然只有四个半小时,但尽量能做到深度睡眠,已经很好了。不过,在结束拍摄之后,我整整睡了两个星期,期间醒了就吃一点东西,然后倒头又睡。”
虹影给自己的导演处女作打了85分,“未来再执导电影,我会更有经验。这次我尽量还原了重庆人内心深处的精神气质,呈现了他们在面对生活磨难、命运迷茫的时候,做出的努力和牺牲,传递一种人与人之间温暖美好的情感。”
忧郁内心被美食与诗歌拯救
为了对抗电影拍摄时的疲劳,虹影有一个方法是 “煲汤”。虹影不仅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美食家,她发在社交媒体上做菜的视频会获得几百万的点击量,也出版了以美食为线索的散文集《当世界变成辣椒》,虹影认为自己的忧郁内心是被美食与诗歌拯救的,“上帝造人的时候,制造了苦难,但也驱使你去发现抵抗苦难的方式,对我来说,有了美食与诗歌,我才不至于被深层的压抑所摧毁。”
从虹影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中,可以感受到虹影的成长伴随着剧痛:一家人挤在藏污纳垢的贫民区里,她因私生女的身份而遭受流言与谩骂,忍受着心底的沉重与卑微,面对的是精神和身体双重饥饿的折磨,也因此,虹影说自己当时的写作是“憋着一口气”,想用凌厉的笔去声讨冷酷现实的不公平。然而,虹影也在很小的时候,发现了人性中的矛盾与复杂,这让她觉得一切并非不可宽恕,这样的心理也构成了虹影作品的张力。
虹影回忆道:“有几个温馨的瞬间是来自于我做饭的时候。在我小时候居住的六号大杂院里是没有隐私的,甚至连羞耻感都是稀缺的,我饱受各色人物的嘲笑和讥讽,平常他们对我特别坏,可是我五岁的时候,母亲要出去工作,姐姐哥哥都去上山下乡了,我的养父眼睛不好,我就去灶台上做饭,这时候的邻居们就会聚在天井里,在我的周围指指点点地说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非常热心,所以,你说他们坏吗?他们也有好的一面。”
虹影笑称自己是因为太想脱离饥饿的感觉和记忆,所以对烹饪美食有无师自通的悟性,“我是懂得在食物上进行创造和发明的,就像构思文章一样,我做饭手艺很快就超过了那些邻居,他们也都承认,六六(虹影的小名)太厉害了。”
在生活匮乏的年代里,诗歌和美食给了虹影慰藉,让她没有被压向黑暗深处,而是去延展自己,寻找更多的可能性。她的身上有着叛逆、愤怒,有剖开自己的决绝,但也有爱、有柔光,有烟火气息的灵动。疫情期间归国,虹影在上海隔离,“酒店的环境并不好,但是,饭菜都是人家送来的,厨师还恰巧是四川的,我就觉得特别愉快。朋友说我这种情绪大概坚持不了几天,然而,隔离的那三个星期,我每天都特别快乐,疫情会让人放下很多不必要的奢望,一家人平安就好,何况我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能看书、看电影。”虹影自认是一个乐观的人,“我会缩小我的负面,放大我的正面。”
有了女儿之后,好像就放下了所有的怨气
虹影的作品中,女性往往以一种坚韧的幸存者的姿态出现,虹影也因此被众多女读者所喜爱,被奉为具有女性自我觉醒意识的先锋作家。虹影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打开女性的内心世界,促成她们以一种更宽广的眼光来看世界和自己的命运,“尤其女人,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不要轻易去放弃,尤其是面对困难的时候。逃避是很容易的,就像是我从作家转型为导演,有太多难题,那就坦然面对,把问题一一解决掉,不要因此停止前行,不要等着别人为你主张。”
从《饥饿的女儿》到如今的《月光武士》,虹影在三十多年里,足迹遍布世界各个地方,她的性格也开始变得更为温和,就像是《月光武士》的名字一样,配着刀锋的武士也有了妩媚的月光相伴。
虹影坦承自己是因女儿而转变的,“我有了女儿之后,好像就放下了所有的怨气,我就觉得上帝怎么那么好,还会给我一个女儿,她就像是一个意外的礼物,让我感恩于自己的命运。其实,之前我一直是拒绝孩子的,在我居住的大杂院里,每天都上演着大人打小孩,小孩跟大人对着干的战争,让我觉得子女跟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索取、敲诈,我觉得小孩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恐惧大于美好,但是,我在45岁有了孩子之后,才发现天地都变了,她的笑脸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治愈。” 虹影在生下女儿前夕,自己的母亲却离世了,回望母亲的过往,虹影也有了更多的理解与感触,知道了母亲的艰难,那些童年阴影仿佛也被抚慰了。
提起女儿,虹影满脸的疼爱与骄傲,“她已经16岁了,非常有绘画天赋,每年都能拿到学校的艺术奖学金,也为我的电影和小说创作了插画。”
作为母亲的虹影,期待女儿成为简单、快乐的人,她为女儿创作了《奥当女孩》《新月当空》等9本儿童文学,用充满奇幻和童真的故事讲述母亲对女儿深深的爱,通过孩子的视角去思考和幻想。虹影也喜欢这个不断刷新自己的过程,她从不排斥社交媒体和网络,还自制小视频,正在写的长篇小说中,也在通过奇幻风格来探讨平行世界,“我永远对新奇的,对自我的、非自我的东西有着特殊的兴趣,永远没有停止过审视。”
而虹影也会继续创作下去,“我的脑力还不错,我的想象力还在奔涌,咖啡馆里一个女人的背影,一幅墙上的画报,都能让我有灵感。”虹影认为,想象对于作家是容易的,而结构则是最难的,“任何一本教科书,任何一个写作班都没办法去教结构,那是作家的领悟和天分,它是不成章法的,如果你要按照几大要素来建立结构,那反而如同是PPT一样,没有灵魂。”
想在未来三五年内完成一部纪录片
虹影也在酝酿新的导演作品,“我很想拍摄一部纪录片,讲述意大利中东部地区一个古老小镇上的邻里亲情。我夏天在那里居住时,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小男孩的葬礼,当天,所有店铺的灯都关了,大家走出家门汇聚到一起,去墓地为一位因为心脏病去世的小男孩送葬,大家一路上不停地唱着圣歌,非常震撼。那里的人也很有意思,有一个普通的铁匠唱歌非常动听,随便一张口就是美妙的歌剧。有机会的话,我想在三五年内完成这个作品。”
虹影一边写作,一边照顾家庭,一边做导演,而她却依然精力充沛,利用一切时间去勾画梦境,“我喜欢讲故事,无论是通过电影还是小说,而故乡重庆则像是一个开关,啪的一下,就能唤醒原始的记忆。有一回我在庐山,突然间起了大雾,车辆无法前行,我就想起了学生时代的某一天,重庆江上的大雾让人近在咫尺而无法分辨,我还想起了一个梦境,我在一个木盆里,漂流在大雾弥漫的江上,突然间雾散了、水褪去,我走过了长江。重庆的河流、传说就是我不变的乡音,就算我去到多远的地方,仿佛一开口,就能回到这里,故事也随之扑面而来。”
文/萧游 供图/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