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六月六，晒龙衣：晒的是一个仪式，一个记忆
文/图 朱茂强
六月六，一早六点，我就早早下山，来到山下的老家和庄村文化大院，等候一年一度的晒龙衣仪式，一睹她的芳容。
晒龙衣，晒戏装。
是我们村一代接一代人的文化传统。
从清朝末年，村里就有了剧团，承传了上百年历史。
如其说，六月六这天晒戏装，不如说是晒传统戏剧文化，京剧早已成为和庄人生活的一部分。
六月六，和庄晒龙衣，晒的是农村的朴素的文化传统，晒的是一种仪式，一个记忆！
七点开始，陆续有三两个爱好京剧的村民，骑电动车来了。
在等待另外几个晒龙衣人员的间隙，早早就到来的文化才子朱孔先，拉起京胡，西皮慢板，朱作范在高亢地唱着《空城计》选段。
悠扬的旋律，粗犷豪放的唱腔，响起在这个上百年文化薰陶的村庄上空。
一曲新词水一杯。
今天的太阳很好，一早就升得老高，几朵白云在蓝天里飘扬。不必担心晒不成龙衣了。
京剧团团长王铭山，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两位老京剧人物来了。
当年这二位和庄老京剧团里最小的武生，今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一位叫朱茂祥，今年89岁；
另一位是王在先，今年87岁。
在十六岁、十八岁的青春年华，他们俩就跟剧团随军南下，给部队慰问演出。
这一晃而过，已是71年也。
今年89岁的和庄村京剧武生 朱茂祥
朱茂祥，我叫三哥。
他是武生，《八大锤》里的双枪陆文龙非他莫属，头戴金冠，背插一排彩翎子，一身白蟒，雄风拂槛。
《反西凉》中的马超，还有三国戏里的徐达、周瑜形象，娴熟的刀枪剑戟的“把子功”，唱腔清新悠远,“唱念做打”样样技艺精湛。
他科班出身，是沂南“长春富贵”戏班中，贵字班的传人，得到崔贵明老先生的真传，也是贵明老先生的女婿。
王在先，我叫四哥。
村里每年都唱的《战长沙》这出戏中，扮演的老生角色，令我一生难忘。
今年87岁的和庄村京剧武生 王在先
今天的两位老京剧团老人，已经多年不上台表演了，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透着对京剧艺术的浓浓情意；一颦一笑间，舞台上武生的架势犹在。
一个个古老沧桑，镶嵌着一排排铜钯子、铁钯子的戏箱抬出来了，足足有十多箱。
打开锁，琳琅满目，五颜六色，蠎袍玉带、各种戏剧表演用的行头盛满箱。
一件件行头，默无声息地走出箱底，诉说着自己的内心独白。
不管自身是丞相大臣的白蟒、香色蠎、黄金蟒，还是多姿多彩的靠、帔、褶、斗篷、箭衣、凤冠，髯口…都俏然地接受着今天六月六的阳光照射。
它们也盼望这一天，见一见曾经与之一面或N面相亲相随的主人，衣冠上，还留有她们的汗水或芬芳呢？
“这是黑满髯口。传统剧戏装中假须满髯的一种，系将嘴遮满的胡须。多为老生、花脸戴之，用以表示富贵或威武。
例如京剧《霸王别姬》之项羽，《群英会》之曹操，所戴髯口皆为黑满。
“仓三髯口，适合五十岁左右老生，《打渔杀家》中的肖恩等，《龙凤呈祥》前部戏刘备，戴仓三。
这是白满，白三，《文昭关》中伍子胥、东皋公，就带白三，代表年过六十，花甲老人，适用于闲散淡雅之人佩戴。”
剧团演员朱作范，一边晒着一件件黑、红、白色的髯口 ，一边向我介绍。
“这是牦牛毛做的髯口，上手一摸就顺溜，上戏时，吹胡子瞪眼情节，一吹就能将这胡子吹起。现在做的这髯口，哪里有用牛丝的呢？都用尼龙的。”朱作范感慨道。
“这身白蟒、香色蟒，都是清朝时期的戏装。”
《甘露寺》中老生乔玄穿香色蟒，
《袁门斩子》中杨延昭穿白蟒。
我仔细看了下，这蟒，刺绣的很精细，形象逼真，巧搭配了云纹。”
蟒，将相、高贵身份的人，穿的便衣。
一登场，不需言语，一身庄严肃穆的色彩蟒袍，足以让台下的观众感受到威风凛凛。
蟒袍加身,是大夫们的最高理想，意味着位极人臣,荣华富贵。
这身女蟒是皇太后穿的。女蟒的颜色比较少，只有黄蟒是皇后专用的，红蟒是王妃、贵夫人穿用的。秋香色的蟒是老年的贵夫人(一般由老旦扮演)穿用的。女蟒的刺绣和花纹，一般题材是丹凤朝阳，再加上日、月、海浪、水纹这样一些图案。
须生穿蟒，武生穿靠。
靠，武将戎服，有一种江湖豪情满怀，散漫开来。
凤冠霞帔，公主、贵妃才能戴的头冠。《贵妃醉酒》中的杨玉环就戴这凤冠。
这些戏装，清朝，民国时期的戏装占比很大。
尽管这几年，和庄村两委重视文化传承，也新添不少新戏装，但这新装尽管崭新华丽，总是没有老戏装的稳重、沧桑，比不上从西藏进的那批藏货精彩！
长枪、大刀，一上手，颤悠悠的。我拭了一下。
我是想让茂祥哥，拿起长枪拍个照的，考虑他89岁高龄的身体，没有让他重握这杆枪，没有让他再次走进刀光剑影的江湖戏台。
两位老剧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晒了一地的戏装，伴他们大半生欢笑喜乐的戏装，以及戏剧里的那些血肉丰满的人物，陷入了沉思…
看到这长枪，白蟒，他是否在想，当年他在舞台上威武霸气的双枪陆文龙，陆文龙是他，他是陆子龙。
回想当年《八大锤》剧情，八锤轮战，禅仗救人、奋扔巫祝，无不令人拍手称快！
同一舞台演出的，生旦净丑，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俩个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看见，他俩的眼里分明有泪滴，那是一个个欢乐祥和的时光，那是一个个戏剧人影在眼前，在闪转腾挪，恍惚间，鼓点响起来…
《失空斩》正在紧锣密鼓中拉开帷幕，扮演诸葛亮的朱广先，在台上，高亢明亮，京韵浓厚地唱着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人马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
打听得司马你带兵正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二来是将帅不和就失街亭…”
《河伯娶妇》中的巫婆，朱本先演的惟妙惟肖，传神之极，逗引着靠近戏台的小男孩，伸手去拽巫婆朱本先的黑裤脚来取乐。
舞台上的朱敬先最俏皮，他演的丑角，谁看谁笑的肚子疼。
《野猪林》一剧中，朱敬先扮演薛霸，当林冲戴枷发配，走到野猪林时，薛霸董超要杀害林冲，斜刺里杀出个鲁智深，薛霸吓得东藏西躲，连滚带爬，猴急地爬到台上挂着汽灯的杆子，一屁股跌落地上，丑态百出，台下笑声一片。
也许，他们俩想起了逝去的生龙活虎的同伴朱广先、朱敬先、朱茂钱等，还有一同逝去的那些形神兼备的戏中角色！
尽管他们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白天劳累在庄稼地里。对京剧的热爱和追求，从来没有想到放弃。
下午，放工回家，一听到二胡声，就扔下饭碗；一听到锣鼓声，比吃了蜜还甜…
这批爱好京剧的执着农民，白天扛起锄头，晚上就变幻成另一个角色。
换上戏装，他(她)就成了文官武将、侠客英雄、皇后丫环。
在戏中尽情演绎人生百态。
这是一批受一辈辈京剧文化影响的人，朴素的农民生活，勤奋执着的追求，聪慧的头脑，过人的记忆，一点就透的悟性，促使他们成长起来，挑起每个角色的重担。
岁月已将她们磨励的驼背、苍老。
她们对京剧的热爱，丝毫没有被困苦艰难的农村生活所改变。
生活，本来就如戏中的人物冲突，
喜笑，贪嗔，痴念，悲欣，交集，生死，轮回。
89岁的朱茂祥三哥，拉起二胡，全神贯注，精神抖擞，立即注入了一种力量，就像投入了战斗中，哪里像个蹲墙角的干瘦老头呢？一曲演奏，意犹未尽。来来来，再来一曲。
2018 06 06 手机拍照于和庄村
写于卧龙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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