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机会去认识一个家庭，夫妻经营一家音乐餐厅，他们有个23岁的儿子，一位老奶奶。

虽然表面说是家长想请我吃饭聊聊天，其实我是被赋予任务要去理解为何那个男孩那么没有自信？为何对陌生人有严重的退缩举动？还有男孩蹲下的动作存在着困难…这是介绍我去的朋友给我的信息。

仅此有限的信息就希望我能提供家长有用的指导? 我哪有什么高招？于是心里冒着滴咕。但我还是前往了，并且选择在他们家餐厅，边吃饭边聊天，这样或许比较自然和自在吧？

这对父子坐我对面，我左边位子空着留给妈妈，她没有客人进来用餐时，就坐下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时而离开。

我眼前这位男士是东北魁梧大男人，其子也是一米七多的帅哥一枚，可惜男孩总是半低着头，下巴紧贴着喉咙，用他往上吊的眼睛看人，并且脸上表情很少，话也不多。我与他的父亲对话时，他偶尔会插话，情境和响应正确，我与他互动时基本没问题，所以我排除他是自闭症的说法。

孩子的妈妈问我“那我儿子为什么什么事都不会？看到人也会害怕，几乎都没有朋友，更别提出去上班了！——还有呀，他从小动作就笨拙，十个月大才会翻身，一岁半才会扶着走，讲话也慢，做什么事都害怕”。

我请妈妈别在儿子面前直接数落，因为他都懂。我仔细观察男孩拿筷子的手夹菜时很费劲，吃饭时他的头几乎趴在桌上吃，我示意他端起碗来吃，没拿几下手就下垂了，明显是肌肉耐力差。

男孩的脖子很明显是缩着的，所以看人都只用眼球往上吊，头没有抬起来，他有很多动作是用代偿方式呈现。妈妈说他们在这偏远小地方找不到能给儿童做康复的人，所以儿子小时候，曾经也跑去北京、济南和青岛求医，可是似乎也没有改善多少。直到男孩七岁多才遇到一位感统老师说她儿子需要做感统，练了一阵子有效，后来长大了也就没有再练。男孩从小不会蹲，穿袜子都需要人给他穿。听妈妈说这孩子的病史后，我心里有数了。

"吴太太你们儿子我觉得他有社会心理的问题，也有感知觉困难，但更多是亲子互动模式与养育观念的障碍”你们觉得呢？于是我进行亲职会谈。

“那要怎么办？”妈妈焦虑的问。

“首先，我无法指导你儿子做什么训练，但是我可以和你们聊聊孩子的可能想法与状况。”我平静地跟他们说出来。

“他就是不爱与人互动，就爱看书，特别喜欢历史，以前都呆在家里，我们夫妻出来做生意时，他跟奶奶在家，基本也不太交谈。他就是很自闭，什么事也不干”妈妈还是习惯直说。

于是我望向对面的小吴对他说:抱歉，因为我想多了解你，所以跟妈妈询问你的事，请不要介意，从现在开始我要和你直接聊天，因为我知道你都懂，我不让妈妈讲话了，可以吗?

他微笑点头，于是我跟小吴开始交谈，他完全可以自在的和我谈话，起先还是一问一答，后来聊到历史和地理，是他擅长的知识范围，尤其他知道我是台湾人，就开始和我聊一些关于台湾的历史人物和民情。吴爸爸静坐在一旁看我们对话。

由于面前的小吴能主动提问他感兴趣的话题，而且不会纠结他想要讲的主题，我更加确定他不是自闭症。于是我询问他平时除了爱看书外，还会做什么运动或活动?

妈妈忙完跟客人打招呼之后，又回我身旁坐下来，不等儿子汇报就抢着说:他会骑自行车！(看到没?这就是我们的家长经常会有的习惯～代答)

哇！好棒喔！你会骑脚踏车！你最常骑车去哪里?

出去找他哥哥，妈妈又抢着回答。

吴太太，你不要着急抢着回答，你儿子会讲话，他回话速度只是慢，让他自己说，我必须阻止大人的干扰。

我开始询问小吴，会骑脚踏车是不是很棒的感觉?除了去找哥哥外还会想去哪里?

他说没有，就是随便晃晃。我说:这样很好呀！你们的城市很美，四处闲晃也很开心吧?

不等小吴回话(但我眼睛一直对着他微笑，他微微点头同意我所说的)，爸爸就接着说:以前他连去对面帮我买一包烟都不敢，现在比较好了。骑脚踏车的事，也是因为他想去找他堂哥，我们没空带他去，他只好自己学脚踏车。

是的，动机最重要。你们如果能经常制造他有动机的事，肯定他能更自在和主动一点！我有意借机会提醒他的爸妈。

爸爸话不多，但是能感受到他邀请我来的诚意与渴盼，于是又往我杯子里倒啤酒，并劝我喝。他身旁的儿子也想喝，伸手去拿酒瓶，爸爸犹豫了一下，我立即说:他已经23岁了，让他自己作主！爸爸就往儿子的杯子里倒了八分满。

小吴开心的举杯对着我，干！我们相视开心的对喝了一大口。

接着，正好是餐厅整点的现场民歌演奏与演唱，那悠扬凄怅的民族风弦声真是触动人心，我们安静的聆听着。之后是比较高亢与轻快的歌唱曲子，我看到放松之后的小吴跟着打拍子，于是我鼓励他开口跟着唱，他起先腼腆地望向爸爸犹豫了一下，我说:爸爸！你也跟着唱！

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开心的跟着歌者唱起来，于是我拿起手机快拍，连拍了好几张那难得的父子对视开唱、脸上挂着笑容的照片！(这当然也是我拿给转介人~任务达成的证据之一)

唱完歌后，我们继续交谈关于小吴就学和未来生活安排的事。妈妈说，他逻辑不好，数学都考不及格。体育课更跟不上，也不知道如何和同学交往。

我知道小吴只读到中学二年级就休学了，原因是太孤单了，在班上没有朋友，功课也跟不上， 那不休学又能怎么办?这是自保呀。

后来小吴有机会去特殊教育学校就读，遇到了有爱心的贵人B校长，在那里同学很友善，没有考试的竞争压力，没有人取笑他动作慢，加上他会弹钢琴、爱唱歌，于是B校长让他担任小小主持人，几次获得了在校公开表演和担任主持人的机会，虽然每次上台前仍然焦虑不已，可是慈祥的B校长都给小吴大大的鼓励与信心，所以他很喜欢B校长。

歌者结束表演后，我们继续讨论关于小吴如何突破心理障碍，以及未来就读特殊学校专科部的事。我对吴妈妈说：其实我觉得你儿子没有自信是你们夫妻造成的，虽然他的确有生理发展上的迟缓或障碍，但是他的智力没有问题，他许多部分是交互影响的结果，例如他可能有视知觉的问题，所以他才不敢走下楼梯（他都搭电梯上下楼）；他有本体觉的失调，所以你们说他小学二年级才会双脚跳；他因为逻辑思考比较吃力，所以讲话慢；他因为手部精细动作差，不会自己穿鞋绑带子，手功能弱而写字慢……总是因为他的感知觉比较失调造成的笨拙，被同学取笑或排拒，其实是因为没有找对问题和找对专家干预下的牺牲者。

他小时候上学经常被欺负，爸爸一脸沉重。

是的，所以这样的孩子很吃亏、委屈，我相信这么多年来，你们做父母的内心也是很折腾和费劲的，尤其作为父亲，更是恨铁不成钢，别人打在儿身，痛在你心！我这样对着爸爸说。

没想到这句共情的话触动了他，立即眼光闪泪，一个彪形大汉再也压不下内心的复杂情绪而飙泪！我默默的停了数十秒钟，我望了下小吴，看他也默默的注视着爸爸。我轻轻地问他：这个时候你可以怎么做？他从桌上抽出卫生纸轻轻递给爸爸。

嗯，你做得很好！小吴也是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孩子。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应该重视当下，特别是孩子本身有很多的压抑和亲子之间的拉扯需要去面对。于是我打破沉默提问：如果说有机会让你儿子将来能干活或上班，你们希望他做什么？

我觉得他很难，因为他那么胆小，又手无缚鸡之力，做什么事都没有信心，妈妈回到座位上时，听我提问又是一段否定句。

吴太太你能否用肯定句子讲你儿子会做什么？我很严肃的要求。听我这样提醒，他们夫妻一时也不知所措。我就点拨一下说道：如果让你家儿子利用上午你们餐厅未营业的时间，邀请你们的亲友、孩子的同学或老师一起过来喝个果汁之类的，让小吴上台去表演乐器或唱歌，由于都是他认识的人，一回生两回熟，大家给他鼓掌打气，以后练就大方的台风，这没有困难吧？他们夫妻愣了一下。

如果大家觉得只听小吴一个人表演不够精彩，也可以把他特教学校的同学叫来一起表演，你们有现成的舞台和一切设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自己儿子练练勇气和台风，别忘了B校长说你儿子是他们学校最会表演乐器的人才喔！我一口气说完这个建议。

当我看着小吴的脸庞时，他露出惊喜的表情。

于是我打火趁热，又出了主意说：还有呀，我觉得你儿子也可以来店里打工，起先只让他负责给客人倒开水就好，只负责迎接的招呼客人好，请坐，不必负责点菜和收拾餐盘的粗重工作，让他先习惯工作场域，等他熟悉了某部分工作，再看状况给他逐步加一点重担，你们觉得可行吗？

可是，可是我觉得他可能做不来，他很容易紧张！妈妈又习惯性思维了。

你老觉得孩子无能，或因为担心而不敢让他尝试，这不是保护而是剥夺学习机会，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么我们来问问当事人好吗？小吴：如果给你一周来餐厅2-3次练习给客人倒茶，或干点你能做的事，你愿意吗？

嗯，嗯！他开心的对着我点头。他的爸妈不可思议的望着孩子。

于是我又加把劲的对着爸爸说：你们都真的很疼爱孩子，都舍不得他干活，总担心他手无力做不好会怎么样！带在身边觉得碍事，放在家里又说他不会交友不懂社交，还经常说他懒洋洋！你们有想过什么事才是他感兴趣或能激励他动机的吗？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们亲子之间的对话很少，因为从上午十点开始，我们出来准备开店，一直忙到深夜一两点才回家，真的互动很少了，所以感觉好像就停在过去。

是的，现实生活也要顾，赚钱养家也不容易，可是你们可曾想过：赚再多的钱也不一定能让孩子过得有自信或快乐一点！那你们现在做的事和担心的事是背道而驰，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开始接受我的建议，陪孩子尝试和过去不同的生活体验？对他的激励是带着他，让他自己做，可行吗？

父母沉吟了一下，突然我听到小吴抬头对我说你真是我的知音！

值了，我心里叫好！于是对着小吴说：我们两人来Give me five！我伸出了手掌和小吴互拍了一下，说到做到！给自己定下目标，每次做到给自己一个标签，和爸妈商量若做到了给什么奖励？或许你可以定一个到台湾旅游找我玩的目标喔！小吴听了绽放笑容望着爸妈。

本来可以结束话题了，可是妈妈还是不放心小吴老是缩着头、没有办法抬头挺胸的姿体，我就说让他去学游泳，游泳对四肢都能锻炼并在水里舒展，同时游泳是可以独自完成的体能活动，不像球类需要与人配合，游泳能强化自信。

当晚，结束会谈后，妈妈开车送我回旅馆，而我住的旅馆妈妈其实并不知道如何走，还是由小吴领着妈妈开车顺利送我回去的。在和小吴道别时，我说：小吴你说我是知音，那你要表现给我看喔！他猛点头。

 回到旅馆安静的坐下来，一连串我经常提醒家长的话浮现脑海……

■包办型的父母，常养出遇事束手无策的失能孩子。

■老觉得自己孩子这不会那不行的父母，就是在弱化孩子。

■认为孩子不可以做什么，不能自己作主什么，那是幼稚化孩子。

哎，我们的家长经常过与不及的保护孩子，替孩子决定许许多多的事，但回头却抱怨孩子的软弱与依赖，这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还是一种控制？作为家长的我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

 晚安，我感受到的是一股窒息的爱，你呢？

后记

隔天晚上，我突然收到小吴妈妈的微信和0.35s的视频：林老师，其实我儿子什么事都会做呢！视频中是小吴正在餐厅扫地擦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