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丑陋成为原罪,美便失去了存在的可能

身处水泥森林的我们,每日心甘情愿地面对着无数黑色的镜子,任由它们的电流刺入我们的神经。在一番精神麻醉后,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它们,在空虚与亢奋之间来回摇摆,直至被异化为这些“黑镜”中的符号,如此循环往复,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又避之不及的一部分。

尽管这一切听上去荒诞滑稽,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荒诞就是现实。

像无数科幻作品中所设定的那样,如今的我们恰恰身处这个怪诞而又合理的世界中。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场景与对未来的设想,都可以作为科幻小说的素材与灵感。而早在200多年前,浪漫主义风靡欧洲大陆之时,便有了“科幻”的萌芽,并诞生了一部被后人誉为科幻小说鼻祖的作品——《弗兰肯斯坦》。

弗兰肯斯坦丨舞台剧

比起《弗兰肯斯坦》,我们似乎更熟悉另一个译名——《科学怪人》。然而在这部作品中,并没有十分硬核的科幻内容,甚至关于科幻的细节描述也不多。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是披着科幻外衣的一部“哲幻”小说:一个年轻有为,醉心于生物和炼金术的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带着创造生命的强烈渴求,往返于墓地与屠宰场,用近乎偏执的理性创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怪物。然而他又因怪物的丑陋而感到害怕,精神因此遭受折磨。随后,他的亲人们接连被怪物害死,而他本人也在对怪物复仇的途中死去。

为理性“献身”的弗兰肯斯坦

这部诞生于十九世纪初的另类科幻作品,带着浓重的哥特风描绘了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与怪物之间的博弈。故事中的弗兰肯斯坦出于求知与好奇,以一种相当偏执的理性创造了一个被他认为是“怪物”的生命体,可这种理性却未能在怪物诞生后得到延续,取而代之的则是厌恶与恐惧。

在浪漫主义兴起之时,欧洲诸国依然存留着启蒙思想的余温。弗兰肯斯坦的“理性精神”也正是对时代的部分映射。颇为矛盾的是,弗兰肯斯坦追求理性、追求科学的狂热行为恰恰是非理性的。事实上,令他感兴趣不是科学,而是古老的炼金术,他妄图从中掌握创造生命的奥秘。换言之,他以极端的理性方式演绎了一出非理性的闹剧,想要证明那些所谓的古代科学或异端学说是正确的。然而,怪物的诞生非但没有使他欣喜,反而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作为创造生命的“上帝”,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甚至无法再回到现实生活。

“一个性格完善的人应该永远保持平静坦然的心理,决不能因一时的冲动或突发的欲念而扰乱了自己内心的安宁。我想,即便是探求知识这种事也不能违背这一原则。如果你所从事的研究有可能使你冷落别人,使你丧失生活的情趣,不想体验那种纯真质朴的生活乐趣,那么,你的研究就是不正当的,换句话说,你就不应该在这种研究上耗费心思。”

尽管弗兰肯斯坦十分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并以此开导自己,但这依然没能阻止他。整个故事中,弗兰肯斯坦的家人朋友始终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弗兰肯斯坦却没能适时地回应这些关怀,以至于他总是在愧疚中辗转反侧,进而扰乱了他的理智。这大概也是作者玛丽·雪莱对启蒙主义的质疑。理性的追求最终却被理性反噬,于是在失去理智的“理性”中诞生了怪胎。

人性与神性的博弈

无论弗兰肯斯坦还是怪物,在他们情绪低落时,总是能在自然风景中得到些许的慰藉,短暂地净化他们的心灵,并试图回归生活,热爱人类,而后者尤甚。当怪物躲进农庄,用至真至纯的心学习人类世界的一切,并以为这份纯真终于可以得到回应时,他丑陋的面容让一切前功尽弃,人间的一切美好从此化为仇恨与妒忌的种子。怪物性情的转变也与弗兰肯斯坦的梦魇相呼应,他所恐惧的不仅仅是怪物,还在于他自己是创造怪物的“上帝”。只因“上帝”皱了眉,于是怪物便不配拥有“人”的资格。

电影《弗兰肯斯坦》(2015)

弗兰肯斯坦的偏执、怪物的单纯,如钟摆一般在故事中来回摇摆。一个是神圣的“造物主”,一个是未谙世事的“婴孩”,彼此身上都有神性的影子,却在误解、仇恨中相继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弗兰肯斯坦在创造中忘记了现实世界,怪物则在被误解中放弃了对人类仅存的善良。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的故事架构多少借鉴了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弗兰肯斯坦正是像上帝一样创造了“亚当”,然而他自己却在恐惧中化身成为“撒旦”,原本幸福的生活也因此成为了“失乐园”。而这本书的副标题——“现代普罗米修斯”,也正印合了这一形象。唯一不同的是,小说中的这位“普罗米修斯”似乎并不像神话般那样崇高。作为这部作品名义上的主角,弗兰肯斯坦的“盗火”行为是自私的。他的讲述似乎很难让人共情,反而是被赋予生命的怪物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然而,当丑陋成为原罪,美便失去了存在的可能。

消失的女性:玛丽·雪莱的生命挽歌

这部小说之所以在后世有如此深远的意义,不仅在于其新颖的题材,更在于作者玛丽·雪莱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女性作家。作为著名诗人珀西·雪莱的妻子,她的才华被丈夫的无限风光所掩藏。今年恰好是玛丽·雪莱逝世170周年,当我们以现代社会的经验与视角重新阅读这部小说时,似乎更能够理解雪莱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女性境况。

《弗兰肯斯坦》中虽然不乏女性的身影,但大都是以男性附属的身份出现。甚至被当成一份“礼物”,弗兰肯斯坦的妻子伊丽莎白在故事中初次登场时,便是以戏谑的口吻:

“母亲开玩笑地说道:‘我给我的维克托带来了一份漂亮的礼物,明天他就可以拥有这份礼物了。’第二天,她把答应给我的礼物——伊丽莎白带到我的面前。这时,我以一种孩子的认真态度从字面上去理解母亲的话,真的把伊丽莎白当成了我的人——将由我保护,由我热爱和珍惜的人。我把人们对她的赞美,无一例外地看成是对我个人一件私有之物的颂扬。”

如果说,妻子伊丽莎白是作为一份“礼物”而被保护的话,那么女仆贾斯汀则成了主人公弗兰肯斯坦自私的牺牲品。他出于胆怯的心理并未为她出庭作证,反倒是伊丽莎白勇于在法官面前慷慨陈词。令弗兰肯斯坦所胆怯的,正是他所创造的怪物,他担心罪名会加诸在自己身上。而故事中的女性却要在被珍视的状态下不断地遭受摧残,成为一件玩物。

玛丽·雪莱与丈夫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怪物诞生后的遭遇也与玛丽·雪莱自身的成长相关。虽然她生在一个相对优渥的家庭,父母皆为当时的社会名流,但她的成长却并不是开放与包容的,反而受到父亲的许多限制。加之她经历过丧子之痛后,让她开始思考创造生命的意义。故事中的怪物虽然由“上帝”创造,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甚至当怪物向弗兰肯斯坦提出为他造一个配偶时,也被对方当面毁掉业已成形的躯体。他担心这对怪物一旦繁衍后,有可能会对人类构成威胁,于是带着对怪物的恶意毁掉了成品,也从此剥夺了怪物对世界的善意。

尽管这些描述在当下的语境中很不“女权”,然而雪莱却清晰地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境况与自身的感受。如果生命可以依靠科技手段创造,那么作为母亲的女性又将如何定义?故事中的怪物一次又一次渴求接纳,换来的却是无尽的鄙夷与敌视。在飞速发展的科学面前,如此“异类”的存在是否合理,田园牧歌式的理想与夫妻组建的家庭社会结构是否会因此而改变呢?

科幻作品带给我们的并不仅仅是奇特的想象力,还在于对我们所处世界的深度反思。正因如此,这部跨越200年的作品至今依然可以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照出所有无处遁形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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