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京剧《大刀王五》
1973年张彻和鲍学礼导演的电影《大刀王五》
◎解三酲
江湖奇侠大刀王五和谭嗣同文武相交，试图在变法失败后营救谭嗣同，但为其所拒。按梁启超的说法，他便是谭嗣同绝命诗中“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两昆仑”之一。王五虽非帝王将相，因交游有涉近代史若干关窍，很早就为文艺家所注意。曾朴1906年出版的《孽海花》头二十回里就提到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白描其侠盗行为。现在东城的半壁街，即是王五源顺镖局的所在，上世纪80年代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大刀王五》前来采风，还在此地见过他的后人。
可以倾盖如故，也可以师徒情深
北京京剧院新编京剧《大刀王五》2021年末首演，颇受好评。而后加工提高，2024年夏天又再次以新的面貌出现在京城的舞台上。新版和首演版一样，保持了100分钟左右的长度，节奏明快；而首演版的最大亮点，也是和很多新编戏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新鲜火爆、真刀真枪的武戏，新版对此有增有减。新版还吸收观众的意见，精简了劫谭嗣同囚车时与实际地况不相符的水旗，开打更加紧凑。在首演版中，武戏技巧展示及对抗开演半小时后才开始，由于剧情大幅度修改，新版提前至新增的第一幕护送安维峻就有露出，确实能提振观众的精神。
御史安维峻因弹劾李鸿章获罪，流放口外，王五赠银，一路护送，这是晚清笔记所述王五义行之一。表现王五的电影和戏剧对此往往略去，只有电视剧《京城镖局》对此大书特书。安维峻作为旧式清流，其“陇上铁汉”直言敢谏的形象，在民初就借平江不肖生的小说《侠义英雄传》为世人所知，后经评书演播更使其深入人心。但安维峻终不如走入中小学课本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脍炙人口，体量小的电影戏剧对他有所取舍，倒也正常。
新版京剧《大刀王五》加入营救护送安维峻一场，一来呈现王五侠义的多维度，二来直接安排谭嗣同作为王五徒弟出场，在和安维峻的对话中就展露变革思想，前后呼应，却也精巧。首演版中，谭嗣同和王五倾盖如故；新版改为师徒情深，强化了两人的情感连接，使得王五在谭嗣同殉难时舍命相救更加合理。但最后一场对唱并无改动，仍唱“萍水相逢”，不免有前后矛盾的嫌疑。
晚清笔记中，确有谭嗣同曾向王五学习武术的说法，但两人怎样结识、何时定交，记载语焉不详，多有分歧。讲述地方要员之子如何和草莽侠客相交莫逆，京剧《大刀王五》首演版的办法是让谭嗣同陈述维新思想，以理服人，这就过于“后见之明”；若1985年西影版《大刀王五》和京剧新版一样直接默认二者师生关系，未免错过了极好的戏剧冲突。相比而言，1973年邵氏电影《大刀王五》和1993年嘉禾电影《一刀倾城》，各有极好的铺垫。
双生套路，意气相投
1973年版《大刀王五》是较早表现王五和谭嗣同故事的电影。陈观泰演王五，岳华演谭嗣同——此时两人已凭“马永贞”和“范大悲”的银幕武侠形象成名。影片中，谭嗣同路见王五仗义疏财，心生结交之意；王五以不惯和贵人往来婉拒，更激起谭嗣同的赞赏。后王五在妓院消遣时被人寻仇，谭嗣同为其助拳，两人重新结识。谭嗣同手把王五肩膀，对催他写对联的老斗笑言，“我交了一个朋友，要跟他饮酒，不理俗务。”实在爽快。
此片导演是“百万大导”张彻和他的御用摄影鲍学礼，镜头考究。谭嗣同和王五路遇一场，镜头从路边的王五转到酒楼上的谭嗣同再拉回王五，都是中远景，切合当时二人关系的疏远。二人结交之后，对话都是过肩镜头拍摄，印证两人关系的拉近。之后自然是张彻最喜欢拍的双生场景，两名男性在清水湾片场旁的小土坡跑马，远景拉近，驻马深谈；王五拒绝谭嗣同引见其他维新人士，说肝胆相照的朋友有谭嗣同一人就够了。套路虽老，情景相辉，岳华的儒雅和陈观泰的粗豪也很好地照顾了史实原型，至少是刻板印象中的原型。
《一刀倾城》的改编则更为大胆。此片设定王五为刘永福黑旗军成员，是侵占台湾的日本人洋枪下的幸存者。这虽然与王五直隶人士的出身大为不合，但很好地解释了片中他隐居一隅的心灰意冷，也和他后来在打斗中与袁世凯、谭嗣同相识，被其打动一起入京重燃斗志形成对比。此片制片人罗维投入巨资，在内地实地取景，打斗场面远较邵氏棚拍宏大。
打戏诠释人生华彩
1973年邵氏版《大刀王五》、1985年西影版《大刀王五》和1993年嘉禾版《一刀倾城》，三部电影的时长都在100分钟左右，而前后两版京剧也都是这个时长。不同的艺术家选择了差不多的时长来诠释王五的人生华彩，精华也多在密集的武戏和打戏中。
陈观泰是东南亚武术冠军出身，大圣劈挂门的传人，在讲究硬桥硬马的张彻双生武打片中自然使的是真功夫。后来和张彻合作拍过片的西影厂，审美也比较一致，片头字幕就说明本片主演是全国武术比赛的男女全能冠军；武打场面也相对写实，外景更是取白塔、地坛等实景，十分故都风味。《一刀倾城》的导演是洪金宝，动作设计更为飘逸，洪金宝自己出演的狱卒和王五在水牢中梅花桩上的打斗极为抢眼。
颇为巧合的是，在西影版中出演王五徒弟猴侠的武术冠军赵长军，在八年后拍摄的《一刀倾城》中演起了心机极深的袁世凯——初与王、谭意气相投，后与王五刀剑相向。赵长军以醉剑出名，在《大刀王五》中他饰演的猴侠在日常练功时被心上人特意点将，耍了一套。在《一刀倾城》中，他饰演的袁世凯则是在谭嗣同将杀荣禄大事托付后，独饮闷酒，耍了一套醉剑——以旧党王爷所赠之剑，把谭嗣同名著《仁学》砍了个碎纷纷，完成了心理斗争的外化，武打展示和剧情结合得更为紧密、出彩。
《一刀倾城》的主演除了功夫卓绝但在香港名气不彰的赵长军外，饰演谭嗣同的演员是人到中年、通过《英雄本色》翻红都过去七八年的狄龙，饰演王五的演员是央视版《三国演义》赵云的扮演者杨凡。电影上映时剧还没播，一个过气，两个无名。电影设计谭嗣同、袁世凯、王五三人由结义而反目的大框架，内地观众看来未免荒诞不经；香港观众想必会联想起与《大刀王五》同样1973年上映，狄龙、姜大卫和陈观泰主演的《刺马》，实在也没什么新意。毕竟男人间的情意结，少有张彻没拍过的类型。这样的《一刀倾城》在电影史上佳作井喷的1993年上映，赔也自然。罗维三年后郁郁而终，与此片巨亏也不无关系。
“去留肝胆两昆仑”最飒出场
三十年后的当下，《一刀倾城》成为洪金宝导演作品中豆瓣评分最高的一部，离不开精彩的打戏，但更主要的是片中那些超越时代的台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获得内地观众的共鸣。《一刀倾城》的编剧张炭，也是徐克《新龙门客栈》《黄飞鸿》系列的编剧，大格局、大手笔。片中文戏也有颇多经典桥段，谭嗣同在王五来劫狱时，透过狱门伸手在王五刀尖一抹，用指血在狱壁题诗，是所有同主题文艺作品中“去留肝胆两昆仑”最飒的出场方式。
在京剧《大刀王五》中，“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一名句如何表现，也必然是观众期待的焦点。它最终出现在劫囚失败、一大段激烈武戏后，谭嗣同和王五梦魂相会时唱出，比较抽象。此时行将尾声，新版直接由大段反二黄对唱后转和开头一样的集体舞刀配合吟唱主题曲，未免有些突兀。两部香港电影的结局，都是王五死于为谭嗣同报仇的打斗之中，可谓豹尾；西影版收梢则是劫法场打斗后王五替谭嗣同收尸、扶棺而归的远景，略带开放意味，余音袅袅。
与上述版本相比，京剧《大刀王五》在2021年首演版本中，点出了王五死于义和团运动后洋人扑杀拳民，枭首后头颅为霍元甲所解下，一定意义上是侠义精神的传承，也是最忠于史实的。这个结尾蛮好，如同对安维峻故事的吸纳——谭嗣同维新变法救不了中国人，王五练武强身同样救不了中国人，安维峻清流弹劾也救不了中国人，倒是回乡整理农桑造福了一方百姓，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