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了,小满姗姗而来。二十四节气的名称中,总是 “小” “大”相对,比如“小暑”与“大暑”、“小雪”与“大雪”、“小寒”与“大寒”,小大之间昭示着寒暑易节、时序轮转,唯有“小满”独树一帜。
至于其中的原因,清人金埴早《不下带编》云:“扑满,器也。攲,器满则倾,是顷满也。满苟得,则苟满而已。所以节有小满,而无大满也。”满则招损,器满则倾,是以“小满”恰恰正好。
如果说立夏时各地尚残春意,那么小满一到,则意味着夏天已然到来。江南河网田间、村落城镇中自一派农事繁忙的景象。本地俗谚“小满动三车,忙得不知他”正是对此时江南农事的形象总结。
“三车”即水车、丝车和油车。田间农人踏车翻水,水车踏不停,农田蓄水,涝而排水,旱则灌水,催得农民不得半点空闲。春蚕一季接近尾声,蚕妇们转动丝车,昼夜不歇。成熟的油菜籽收割下来,带着喜悦等待着人们去舂压成清香四溢的菜籽油。透过初夏天空,人们憧憬着生活的殷实。小满便如一个灵秀、活泼的小姑娘蹦跳着、雀跃着,让人格外喜爱。
1. 水车吱呀田事忙
小满时节,江南降雨多且量大,于是“小满大满江河满”,碧水漫堤,流波盈盈,溪流湖泊被灌得满满当当。雨水对水稻生产犹为重要,农人有“小满不下,黄梅偏少”、“小满无雨,芒种无水”的说法,若是“不满”,便碰上了干旱少雨的年份了。田里蓄水不足,就可能造成田坎干裂,无法插秧耕作。“积水如积粮”,如何做好引流灌溉、农田蓄水便成了人们生活生产中的大事了。
传统农田灌溉多依赖江河,水车是稻作区最常见的灌溉工具。水车的种类很多,一般农人使用脚踏水车,依靠人力脚踏带动戽斗汲水,结构比较简单,装卸运输都很方便。有一种形制较大的水车,唤做“龙骨水车”,车身以木板为槽,伸入水中,带有木制刮板的木链依靠轮轴固定于槽身两端,卧于水上,犹如长龙的脊骨游动。翻水时,农人脚踏带动木链周而复始转动,其上木板刮水,带入木槽,汲水上岸,犹如龙吸水。
龙骨水车
车水灌溉中途不能停歇,劳动强度很大。于是农人们便以 4到8人为一班,各班换工互补。换工车水,需要找到一种计算劳动量的方法,而劳作枯燥,车水工们便呼唱着“车水号子”,既能通过计算水车运转的次数,来确定每一班的劳动量,又能纾解一番心中的烦闷。
久而久之,车水号子便从一种呼喊性的拖腔,发展为具有固定曲调、格式的劳动歌谣,称为“哈头歌”。车水时,一人领唱众人合唱,水车每12转为“一哈”,每唱17哈204转,换班休息。
流传于浙江的海宁湖塘乡一带的哈头歌共有17哈,152句唱词,曲调高亢,领唱者从高音区延宕下来,众人接唱前句,连绵不断。湖塘“哈头歌”记数并不直接用数字,而是以十二月花名来代替。一哈,唱为“正月梅花”;二哈,是“二月杏花”;三哈,称为“三月桃花”,以此类推,就有了四月牡丹花、五月石榴花、六月莲花、七月鸡冠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花等等,十分有趣。
但是“哈头歌”共有17哈,而花名仅有12个月,于是车水工们设计出了一套“十月花名一加一”的唱法来化解了这一矛盾,实在巧妙。车水工唱到十哈之后,第十一哈采用“一加一”的办法,唱成“芙蓉梅花开”,“芙蓉杏花开”就是第十二哈,等唱到了“芙蓉鸡冠花开”就是第十七哈了。
劳作之余,各地各村还会定期组织水车“抢水”,海宁小满“抢水”场面壮观,影响尤大。为了在大战中拔得头筹,参赛的农户往往会在比赛前一天祭祀车神。是时,要将供品放在车基座上,烧香磕头。口中祝祷:“车基朝南,田里水满;车基朝北,田里水足;车基朝东,田里水涌;车基朝西,天河倒水救土地。车神保佑,大恩大德……”以此祈求大战告捷。
《夜天子》中的抢水
小满当日天刚亮,河浜两边就摆开了参加比赛的水车,少则十多部,多则几十部。比赛十分激烈,平时水车都用“哈头”换工计数,此时已经全然不顾,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就要换班;换班形式也由平时的车后上下,改为速度更快的车后上、车前下。随着河水被逐渐吸干时,大批鱼儿也跃出水面,此时腰系鱼篓、肩扛各种渔具的捕鱼人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争鱼”。直到水干鱼尽,大战才宣告结束,酣畅淋漓。
2. 丝车咕噜谢蚕神
小满正值初夏,经过了近两个月的精心呵护,此时蚕宝宝大都吐丝结茧,蚕簇、网格上白花花的茧子带着蚕农们“蚕花廿四分”的喜悦被送进了茧站,换来全家一年的“活来钿”。
除了售卖以外,鲜茧也有一部分被蚕农直接用于缫丝,为了避免鲜茧出蛾无法缫丝带来的损失,蚕农们一般在小满开始排车缫丝,煮茧治丝,昼夜不歇。若是碰上大户人家茧子多来不及缫丝,就会雇人前来相帮,被雇的女子一般被称为“做丝娘”。
顾希佳先生在《东南蚕桑文化》中记录了一首流传于杭嘉湖一带的民歌《蚕花歌》,描述了唤丝娘缫丝的场景,歌中唱道:
“夫妻两个细商量,连夜要唤做丝娘。旧年唤了张家娘,今年要唤李家娘。李家娘手段又是好,价钿又是巧。廿四部丝车排两廊,当中出条走路送茶汤。顺脚踏来鹦哥叫,左脚踏来凤凰叫。”
缫丝时,缫丝车旁架一口煮茧的锅,丝娘们将那些挑选出来个头大且均匀,色泽白净的茧子投入沸腾的锅内。待茧子在沸水内膨胀开来,丝娘们将一种叫做丝竹掌的长方形竹片伸入锅中,不断抖动,捻出一缕丝头。
接着,踩动丝车,转动转轮,引缠上轴,一股丝便缚在转轮板上,随着转轮转动,不断拉长。这期间,丝娘需得不停地向锅内添加茧子,同时将剥丝后剩下的蚕蛹挑出,抽丝剥茧,中途不得一点停歇,辛苦自然不能为外人所知晓。
新丝既成,便要去寻买家,俗谚云“小满三朝卖新丝”,丝,即绵丝,自小满之后丝市日渐转旺。民国《吴县志》卷52上“风俗一”记载,每年农历四月中起,城中城隍庙前汇集了不少“收丝客”,蚕农们负丝入城,求出售,“至晚蚕成而散,谓之卖新丝”。城中市民只知羡慕新丝收入,却不能理会蚕农艰辛,正是“蚕家多半太湖滨,浮店收丝只趁新。城里那知蚕妇苦,载钱眼热卖丝人”。(清蔡云《吴歈》)
到此,春蚕一季大抵结束,蚕农们欣喜于蚕丝丰收,要将新茧或者蚕丝陈列于蚕神神位前,供三牲,祭拜叩谢,谓之“谢蚕神”。即便是在20世纪60年代集体养蚕时期,湖州练市、善涟,德清城关一带的生产队,仍有自发举行的“谢蚕神”活动。
江南各个蚕丝名镇,如江苏的盛泽、震泽,浙江的王江泾、濮院、新塍等地皆有先蚕祠之类祭祀蚕神的庙宇,并以小满日为蚕神生日,开锣演戏,庆祝神诞,要演一日“小满戏”。不过盛泽在清末民初时丝业实力雄厚,每到此日,当地丝业公所出资邀请名班名角在先蚕祠连演三日,声势很大。
盛泽先蚕祠,俗称“蚕皇殿”“蚕花殿”,建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由当地富裕的丝业公所出资兴建,同时还兼做公所办事处所。先蚕祠为庙堂式建筑,前为砖雕门楼,飞檐斗拱,气势宏伟;三座拱门雁序排开,中间拱门上方是“先蚕祠”竖匾,左右两门上方有“织云”“绣锦”,晚清盛泽丝织业之繁荣可见一斑。
盛泽先蚕祠
祠内供奉轩辕、嫘祖、神农三座金像,庄严肃穆,其中嫘祖手捧蚕茧,被奉为蚕神。小满戏便在正殿对面的戏台上连演三日。按照惯例,盛泽小满戏开始于小满的前一天,演昆剧;第二天是正日子,连同第三天,演京剧。所演戏码都是由丝业公所头面人物精心挑选的吉祥戏,敬神娱人,祈佑新丝上市、生丝交易旺季的到来。又因“私”“死”与“丝”谐音,为了避讳,凡是内容有关私生子或是死人的剧目都不准登台。
演出期间,周边江浙交界范围内民众蜂拥而至,祭神观戏,十分热闹。民国沈云《盛湖竹枝词·小满戏》谓:“先蚕庙里剧登场,男释耕耘女罢桑。只为今朝逢小满,万人空巷斗新妆。”可窥见当年万人空巷争看戏的盛况。
时至今日,小满戏依旧盛演不衰,深受人们喜爱,所涉剧种更加广泛,剧目仍以传统剧目为主,如越剧《盘夫索夫》《王老虎抢亲》《葬花》、锡剧《赠塔》《一把铁塔镬》、京剧《苏三起解》等等。
3. 油车噼啪苦菜秀
小满之际,江南的稻田还蔓延着一片青绿,郊外的菜花已然成熟结籽,可以开始舂籽榨油了,本地人称“榨油”为“打油”。届时,农民们便挑着脱粒后的菜籽送去油坊,交给打油师傅。榨油坊便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江浙多用木榨榨油,这是一种历史十分悠久的制油方法,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就记载了压榨取油的方法,其后元代的《王祯农书》、明代的《天工开物》《农政全书》都有关于榨油机和榨油方法的记载。自明清以来,这里的榨油业便十分兴盛,旧时乡间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榨油坊,以舂压出油。传统的手工榨油坊多建在溪流河岸边,一辆水车、一口炒锅、一孔蒸灶、一个碾盘、一套木榨工具便能组成一座油坊。
浙江开化、青田等地的村落,至今依旧可以寻到中完整的古法榨油工艺,与《天工开物》的记载相差无几。菜籽经过炒干、碾盘碾粉、上甑蒸粉、做成菜饼胚后,被放入榨油车硕大的油槽木中。
开榨时,掌锤师傅控制着悬吊在空中的巨大油锤,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到油槽中的木楦上,受到挤压的菜饼胚便流出金黄的清油。一阵“噼里啪啦”,直到菜饼胚再也挤不出油来,捶打声才停歇下来。卸下的菜饼胚也是大有用处的,不管是被用作家畜的饲料还是拿去沤田,都能继续发挥营养作用。
苏州油坊,多“在娄、葑两门”,葑门外东南部有一条街巷,西起里河桥,东至朝天桥,这条300多米长的巷子名为“油车场”。清末民初这里建有当时葑门外最大的榨油工场——三丰油坊。油坊的规模很大,有厂房100多间。油坊外有葑门塘南岔河,还有一处水面浩阔的黄天荡,水路运输十分便利。旧时,葑溪河上常常停泊着往来运输的农船,岸边的空地也被用来翻晒菜籽。
时至今日,原本的热闹场面早已烟消云散了,细细回忆起那段历史,似乎耳边还能响起工人挥锤榨油的击打声。
小满充满着蓬勃之气,各处植物已显现出繁茂、旺盛之态,此时漫山的苦菜已到了采摘的时节。苦菜,是一种分布很广的野生蔬菜,为小满一候,浙江一带又称为“四季菜”。
小满前后,苦菜开出黄花,犹如初绽野菊,山野之间,星星点点。苦菜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消肿明目之效。对于高温多雨,湿热交加的江南初夏而言,食用此物对身体多有裨益。
苦菜的做法不少,最常见的不过是凉拌或是清炒。凉拌时,将采来的苦菜去根,择好洗净,过水轻焯,控干晾凉,加入糖、酱油、醋、香油拌制的调料即可上桌食用。入口自是难掩苦涩之味,但微苦透甜之感颇能平息初夏的燥热之气,不失为时节佳肴。
本文选自袁瑾、萧放著《二十四节气在江南》,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