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哲
10月18日至20日,对北京观众来说是个好戏密集、幸福又有点为赶场辛苦的周末。其中,在天桥艺术中心上演的香港话剧团的《暧昧》,和在曹禺剧场上演的澳门晓角话剧研进社(下文简称“晓角”)的《捉迷藏》,这两部角色不多、台词却挺密的粤语话剧,需要观众频频在台上表演和字幕之间、在“阅读理解”的似曾相识和似是而非之间切换。两家来自温暖亚热带的剧团,带来的作品不约而同有着残酷冷峻的基调,却因真诚而不失温情底色。
原来澳门戏剧也这么能“打”
比起频频携《德龄与慈禧》《南海十三郎》等作品北上的香港话剧团,澳门剧坛显得有点“小透明”。晓角诞生于1975年,名字取自鲁迅先生的最后一个笔名,意为鼓足最后的力气,吹响黎明前最后的号角,剧社的左翼文学色彩不言而喻。晓角至今仍坚持艺术为大众的传统,70%以上的剧目为本地编剧原创——讲述澳门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特殊的历史地理让澳门文化中西合璧,语言环境亦国、粤、英等杂糅。归去来兮如同家常便饭的移民和侨居传统,更引发了有着家国情怀的澳门文化人对于族群、家庭认同感的严肃思考。此次带到“大戏看北京”暨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的《捉迷藏》,正是聚焦一对移民海外的澳门母女之间的关系。该剧于去年首演于深圳,后在澳门、香港等地进行了演出。观众通过这部戏发现:原来澳门也是有戏的,原来澳门的戏剧也这么能“打”。
至于《捉迷藏》的编剧、导演李宇樑,对于国内戏剧专业领域其实并不陌生。作为澳门剧坛的代表人物,其作早已被收录于中国《百部优秀剧作典藏》《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中国九十年代剧作选》等,并登上“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40年影响力艺术排行榜”,成为戏剧教学研究的对象。
几年前,身在多伦多的李宇樑苦于每日的暴风雪肆虐,将对温暖故乡与家人的思念情愫化作自己的新作,也就是这部《捉迷藏》。
看不到便可以当不存在
剧中的母亲惠贞一角,其社会身份是澳门退休教师,于离婚后携全部身家来加拿大投奔女儿Crystal。她和女儿聊个家常都要引经据典,和外孙女玩个捉迷藏的游戏都要次次较真,就是不能配合孩子假装没找到。这让Crystal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玩《大富翁》,自己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破产”——这也暗示了后面发生的剧情。
母亲惠贞的扮演者是香港演员、香港舞台剧奖评委梁翠珊。她对这个角色的塑造以教师的“职业病”为切入点,对“形象种子”的捕捉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教科书一般,触到了剧中母女关系症结那不寻常的所在。
母亲说,“我看到了就不能当做看不到。”这枚硬币的背面是“只要看不到,便可以当它不存在”。她发现丈夫出轨,二话不说把只有11岁的女儿送到了大洋彼岸,Crystal自此由从未谋面的表舅照看。这样一来,即便家庭破碎,母亲惠贞还能继续安享生活的另一部分“幸福”——在工作中受人尊敬、为人师表,寒暑假满世界旅行,可唯独没把母女团圆排上优先级。
第一幕结束前,女儿那段恶作剧般的发问为全剧埋下伏笔:“这许多年你见过你女儿多少次?一个小女孩25年来会有多大的变化?说不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女儿……”看似在戏谑的女儿,实则无比认真:自从25年前还是个小女孩的她被表舅侵犯,她的人生便脱离了母亲认知的轨道。而在母亲的认知中,只要女儿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她的一切就还在正轨,更何况她对此事一无所知。而母亲直到退休才彻底与出轨的丈夫做了切割,然后心安理得来投奔女儿。
特殊的剧情,却烛照了许多亚裔家庭的亲子关系,尤其是两代女性关系中的“各有各的不幸”。全剧高潮时,真正的杀人犯登场,母女打越洋电话向前夫/父亲求救,而那个仅以声音出演的角色,不出意外地摆着一家之主的威风,只会帮倒忙。这无疑是对我们所熟悉的族群家庭关系中父职或多或少习惯性缺位的明喻。
始于暴风雪也终于暴风雪
但走向情理之中的路径依然是意料之外。母亲一辈子坚守自己的游戏规则,但在这次成人的“捉迷藏”中,她终于选择了一次假装没看到。
因邻居家成了凶宅,连累自家房价下跌,Crystal本就陷入困境的财务状态眼看就要崩盘;母亲的棺材本成了女儿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母女俩从甫一重逢,便始终处在害怕被对方算计的相互提防中。结果,剧情因真正的杀人犯出现而再度反转,最终走向华语观众更习惯的大团圆。
于是亲子之间的人生游戏还可以继续玩下去。这并非基于东方式的无条件母爱和亲情——否则母亲就不会着急把联名账户里的钱第一时间转到自己名下,导致了母女之间第一次冲突爆发——而是基于母亲对同样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儿那“不惜一切守护我的家”的认同。
不试图臧否、引导乃至规训,在表达自我选择的基础上,寻求认同感和归属感——这种时常闪烁的、珍贵的、可以概括为市民精神的价值,让我们看到港澳戏剧的独特魅力所在。
《捉迷藏》的故事始于在加拿大如家常便饭般的暴风雪,也终于暴风雪。25年前被表舅侵犯的Crystal,在因暴风雪而打滑的台阶上反杀了这个禽兽监护人,自救成功的同时,她的人生也天翻地覆。25年后,同样的天气和场合,Crystal同样用尽全身力气,反杀了对自己的家构成直接危害的邻家杀人犯。暴风雪之于这部《捉迷藏》是如此的重要,是虽无台词也未露面、却决定了全剧所有人物命运的“大主角”。
最后母女俩对彼此说出的“我爱你”,也不止是西式家常便饭般的礼貌表达,而是生死之交的相互认同与回到共同底线后的心照不宣和信任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