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青岛的初夏,天气有些异常,雷雨时来时走。
第十一绥靖区司令部二处处长贺元刚下飞机,直奔太平路三十五号总部,主持联席汇报会议。
“南京方面对眼下时局怎么看?”
“青岛防务会增兵吗?”
“我们申请的粮食什么时候拨发,市民闹上街啦!”
……
联席会议弥漫着焦躁与不安,贺元似乎不愿做任何回答或解释,眉头紧锁,偶尔环视,偶尔闭目遐思,听罢所有人的发言,拖着官腔强调了一二三,草草宣布散会。
“请王竹川、刘銊留步!”贺元高声喊了下。
耳囊传进这俩人名字,众官员先是有点惊愕,继而心领神会地快步离开会议室,谁都明白,他俩的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山东第十一绥靖区,贺元最多算是一个中层军官,不过在青岛官员眼里,他可是代表总司令刘安祺发号施令的人物,加之贺早年毕业于桂林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没几个军政官员敢蔑视或公开与其较劲。
贺元习惯地拽了下衣襟,正正军装,庄重而又谦卑地站起来,招呼保密局、中统两位魁首靠近自己。
俩人甫一落座,贺元弯腰拎起座椅旁的公文包,打开密码锁,取出文件递给保密局青岛站副站长刘銊:“毛局长让我直接给您。”
难道通知我务必参会与这封信有关吗?刘銊为来之前的疑虑找到解释。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打开公文纸,上面小楷写了六十余字:华北战事临近,正全盘谋略布局,青岛乃我军重要基地,不再赘述,眼下当务之急是“Q号计划”的缜密构思,望刘銊兄亲自领衔且逐一落实,百密而不可一疏。落款:毛人凤。
刘銊抬起头发现贺元双眼眯成条缝,嘴角微翘,散发出器重般的微笑。
论职位刘与贺平起平坐,但在青岛这个码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保密局许多事绕不过绥靖区。刘表面上对贺尊重有加,私下很少把他放在眼里,背后时不时说他坏话。
坐在一侧的王竹川则面色平静,像个洗耳恭听的学生,对这位兄长的行事风格他再熟悉不过。
“毛局长只是叮嘱按计划行事”刘銊淡淡的一句,他认为信的内容没必要对两位复述。
刘从口袋里掏出最喜欢的意大利烟斗,撮了点烟丝,心无旁骛地品味起来。烟斗古铜色的包浆溢出一道亮光,特有的香料味弥漫整个房间。
时间有些停摆。贺元原以为毛局长这封信多半与自己有某种契合,至少提供一个表现自我,建功获爵的机会,否则这信为何通过他转交于刘。要知道在处长这个位子上他已坐满了八年,照常理他的少校怎么也得升几级。可眼前刘銊三缄其口,令他十分失望。怪不得青岛保密局的同仁称刘銊为“假面人”,这家伙波谲云诡的个性,连站长李曾逊都迷。
不耐烦的贺元干咳了几声,没人反应,他是个极要脸面之人,见状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
贺元呷了几口茶,说:“这次在南京毛局长专门召见了我,对青岛地下组织及学生运动,尤其是工运发展极为恼火,今天两位重要人物来了,你们尽快拿出个对策,司令部那边我有事,先退一步。”也不等俩人的作何反应,昂首步出大门。
寂静的走廊里响起皮靴远去的回声,拱形大窗斜入的余晖撒落桌面。俩人无奈地摊了摊手,相视无语,为打破尴尬,刘銊往烟缸里抖了下烟灰,耸耸肩,咧嘴哼了几声:“兄弟,他算个球,咱议咱的。”
……
在老蒋统管的情报系统,由于保密局与中统各归其主,自上而下面合心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然而中统青岛站主任王竹川与保密局副站长刘銊倒属于另类,大概源于山东老乡的缘故,俩人视若兄弟,背后绝少攻讦,王竹川称比自己大两岁的刘銊为“大哥”,刘视王为“小弟”。俩人粗矮的体型不相上下,初看上去咋都像对双胞胎。
连毛人凤都知道他俩的关系,有一次他开玩笑地问刘銊:“听说你俩好的穿一条裤子,那个王竹川啥招拉你下水?”
刘嘻嘻道:“这小子人缘好,常有我搞不到的情报。”毛叉着腰哈哈大笑。
“报告!”王竹川副手吴大诚在会议室门外喊道。
“进来!”王竹川经刘銊点头回了声。吴大诚推门疾步走到主任跟前,贴近耳根,手遮着嘴唇小声嘀咕。吴是王最信任的左臂右膀,一米八几的个头,膀大腰圆,属于那种胆大心细,沉默寡言之人。
“大声讲,刘站长又不是外人”,王竹川认为今天这种场合没必要遮遮掩掩。
“是!站长,昨夜我们捣毁胶县红石崖秘密联络站庆兴昌商号,抓获华东区地下组织重要人物季晓珂!”
“季晓珂?这人可名震天下!关在什么地方?”正在闷头想事的刘銊精神起来。
“附近欧人监狱。”吴大诚答。
胶县红石崖秘密联络站,早在两年前已进入保密局与中统的视线,这是链接青岛与胶州解放区重要的中转点,南京方面列为重点监视对象,近一年刘銊和王竹川布下多条暗哨,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无任何进展。
“鱼怎么上钩?”刘銊问。
王竹川干笑了几声,把话揽过来:“大哥,昨晚我们接到内线密报,华东局有重要首长经庆兴昌商号来青,提前设伏,就…”
“内线”两字深深刺痛了刘銊,燎起他少许的伤感与无奈:几年前他就隐约听到:山东解放区长期潜伏着由“鲨鱼”领衔的间谍组织,戴笠老板四六年赴青期间专门接见过此人,但“鲨鱼”至今游离于保密局之外,所有情报直接发往中统总部。由于保密局与中统各自独来独往,连毛人凤对此事都讳莫如深。
刘曾几次试探性的询问王竹川,他都以“上头的事我无权过问”为由搪塞过去,刘銊多半相信王的注解:他这个级别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刘銊换了撮烟丝长吸两口后说:“走,我们去监狱会会这位极端分子”,说罢将毛局长的信塞进上衣口袋。
王竹川一时没缓过神:抓获季晓珂这可是中统近期在青岛最大的动作,毫无疑问将会得到上司的奖赏,如今被刘銊搅进来,那可褪色不少,功劳打折不说,极有可能战果旁落。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何况刘銊又是拜过码头的大哥,算了,兄弟间不必过于精明。
“坐我的吉普车?”王竹川问。
“就几百米远,步行过去”
“大诚,喊几个便衣跟着我们。”两人穿过办公大楼高高的罗马圆柱,三步并两步地跑下台阶。
清凉的海风拂面而来,地面坑坑洼洼的雨水泛出粼光。王竹川望着沙堤千米的海岸线长吁短叹:“唉,何时太平!抗战后与延安又斗了三年,楚汉之争还要多久?”
“又在浮想联翩,少来酸臭,老蒋说过,我们与河对面那帮人的斗争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幻想。快走,那个姓季的还等着呢!你吩咐下边的人弄几碗海蛎子疙瘩汤,再来两个烧饼,今晚审讯说不定是场恶战。”
王竹川刚刚浪起的一丝温情,瞬间被刘的变脸打下去,他闷闷不乐地跟上刘的脚步。
沿街汽车、马车、人力车吱吱嘎嘎的噪音此起彼伏,穿行于外国建筑间。
(2)
在保密局刘銊眼里,一九〇〇年修建的欧人监狱,简直像个戴着尖帽的老人,护着一堆低矮的孩子,古板怪异,缺乏创意。倒是那坚固的高墙,沉重的铁门和日本人改装的刑讯室,常在刘銊嘴边津津乐道:对付地下组织就该少点花里胡哨。
吴大诚在前面引路,穿过常州路东区,步入监狱底层的刑讯室:各种刑具挂满墙头,残留的血迹已呈褐色斑块,几个直立的水泥柱灯光下的投影好似扬起的粗鞭,刘銊每次进去都有种兴奋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暴戾恣睢的氛围。
刘銊与王竹川靠近被架上老虎凳的季晓珂,他的两只胳膊绑在十字形的木桩上,嘴角残留血渍,灰色的大褂的浸出道道血印,人已昏迷过去。
“动过几套大刑,这家伙死杠,始终一字不吐。”满脸杀气的狱吏说。
“大哥,交给你了!”王竹川断定这是个难啃的家伙,笑着躬身请刘銊主审。在中统内部王竹川的滑头无人不晓。他是没把握的案子能不沾就不沾,王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无过既功。所以他能在青岛这块风水宝地一坐十年,确有过人之处。
刘銊下意识地用手托起季晓珂的下巴,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寻找摧毁心理防线的突破口,这是他审讯犯人惯用的目测手段,自信十分灵验。
刘发现苏醒过来的季晓珂下颚紧紧压住自己的手指,眸子里闪出的光异常镇定,看不出丁点恐惧与慌乱,他意识到碰上了横茬。
“这不是一般汉子,再上几次大刑未必得到我们想要的效果。王兄,这样…”刘銊拽着王竹川出了地下室,来到监狱长办公室。
刘见室内无人,诡谲地对王说:“此人不好对付,密报南京,请求速查季晓珂的履历、亲属关系和他本人性格弱点;尽量将其亲属扣押或监禁起来,你去调几位得力助手,加大对监狱守护,尤其是密切注意接触他的狱警;对季本人暂不需上刑,他的伤该治就治,给我时间找出破绽,我就不信撕不开季的那张嘴。”
王竹川频频点头:“大哥,按你主意办!不过抓获季晓珂,头功是我们中统,你得向上峰美言几句,这半年站里倒霉透了,没领过奖赏,时局这么乱,军饷少的可怜,我总得安抚下小弟兄。”
刘銊嘿嘿两声。
王补充道:“我看要立即通知稽查大队、保安纵队和警局,把紧进出解放区的交通要道,尤其是几个重要关卡,抓了这么个关键人物,解放军不可能无动于衷。”
“老兄深谋远虑啊,我回去梳理下关口名单,咱俩尽快派亲信上去。”刘銊信任地拍拍王的肩膀。
吴大诚急匆匆地走进来:刚刚收到的南京中统局密电。
王竹川打开文件夹一看是季的基本资料:季晓珂,河北保定人,现年四十岁,华东局情报处副处长,专门负责北方城市武装起义。
王将密电递给刘銊:“总部办事高效呀!”
刘阅读完大笑:“兄弟,你可立了大功,今晚我请客,中山路春和楼见,那几个烧饼留着犒劳下属吧!”
刘銊肥厚的手推着王竹川走向停车场。
(3)
平度县南村,距青岛六十公里的小镇,一条沙岭河蜿蜒而过,北面是解放区,南边国统区,此地是国共两军对弈前沿。当地老百姓早已习惯三天两头的枪炮响,老乡们诙谐地说:哪一天听不到嗖嗖子弹声等于听不到猫叫,还真睡不了囫囵觉。
此时,在东北角不显眼的四合院里,负责隐蔽战线斗争的宋子成与社会部部长衣吉民,正守着煤油灯商议眼下严峻的斗争形势,俩人神态紧绷。
平时除非外出,这个院子北屋是宋子成的指挥所,土坯墙、茅草屋、一张榆木方桌,几把矮凳,土炕上铺着麦秆编织的草席…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他觉得蛮适合复杂的对敌工作。
宋子成非常喜欢屋前那棵老槐树,每年五月满院芬芳,高兴时可摘下一簇花瓣,烙张槐花饼犒劳大家,平时院子里的人围坐树下分享少有的轻松。
宋卷着土烟对衣说:“这次红石崖庆兴昌号商行出事,总经理牺牲,两位同志重伤,季晓珂副处长被捕,损失惨重。关键是前期没有任何征兆,也无内线消息,特务如此神速,我们内部肯定出了问题?”
“敌人完全有备而来,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社会部派出的突击组还没赶到,特务们逃之夭夭。”衣吉民说话带有浓重的栖霞口音。他从胶东特委调来不久,头一次遇到如此糟糕的局面。
“喝杯水,我们冷静分析下。”宋子成站起来,走到桌上拔开暖水瓶盖子,他没注意由于大脑过度集中,手中的烟灰飘落杯中。
“有几种可能:解放区有人走漏消息;商号内部出了问题;季处长被特务跟踪…无论哪种可能,必须逐一调查,这可涉及面广大,需要华东局出面协调。”衣说完不经意地喝下带有烟灰的热水,连咳嗽几声。
“华东局派季处长赴青,主要任务重组青岛铁路地下组织,利用现有几位同志与海军第二基地的关系,做好起义工作。目前整个环渤海湾,我们对海军策反渗透成效不大,延安方面很是着急。局首长认为,季处长被捕变节的可能性很小,但也得做好两手准备,你尽快制定营救方案。我已恳请华东局再派干部,协助青岛铁路地下组织早日打开局面。妇联高忠奎大姐推荐的扶轮中学王志进同志,他不日抵达根据地。”
衣听完宋的分析说:“季处长事件后,南泉、蓝村、荣成、城阳几个联络站面临风险,为防不测,这些地方暂时停止营业。季晓珂被捕有可能与华东局一直查找的潜伏特务‘鲨鱼'有关,我打算通过青岛内线打探下消息,包括季晓珂关押的地方,必要时亲自去趟岛城。”
“我同意,抓紧行动。青岛离解放不远了,穷凶极恶的敌人定做垂死挣扎,今后斗争之惨烈,可能你我都无法想象,告诉我们的同志,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宋子成说完目光移向窗外:一颗流星如丝带拉出长长的弧线,他的手自信地敲打着窗沿,心里一阵闪亮。
外面响起熄灯号,宋子成回眸望了下土墙上的挂钟:“瞧瞧,凌晨了,饿了吧,我们到镇上吃碗面!”
南村虽离敌占区近在咫尺,仍是这一带最为喧闹的大镇。逢初一十五,附近几个村庄的乡里乡亲,涌入交易广场摆货设摊,那些含辛茹苦赶海人,用鲜活的海蛎子换回几个铜钱,找间酒肆,叫上盘爽口的小菜,算是最大的满足。
天际渐亮,几家面馆照常营业,铺号的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曳,房檐下的简易的灶台飘着袅袅热气,宋子成与衣吉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路面,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点了两碗素面,索然寡味地扒拉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