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对洗澡是有执念的。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对于大多数的上海人而言,拥有一间独立的卫生间,可以不用去公共浴室,不用在房间里找个大盆、大冷天吊个浴罩,大动干戈地洗热水澡,还是件奢侈的事情。记得一位如今已经蜚声学界的学者谈及当年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选择去国外留学时,竟然说,当时的第一动能是知道去了国外,可以简单地洗上个热水澡。我默默听着他诚恳、坦率的追忆,觉到他骨子里透出的对于生活品质的不懈追求如此真实,像是在尘埃里开出的永生花。
这些年,身边陆续有好几个朋友说自己在江西宜春买了个小屋子,只为了当地的温泉——放假有闲的时候,可以常去泡泡。
我很惊讶,温泉并不稀奇。不说远,单是上海附近的江浙一带,就有不少。随便搜一搜旅行网站,瞬时可以跳出许多条主打温泉的线路,但这些都高悬着旅游的名义。旅游者的心态,是点到为止的体验,但显然,会让人动用积蓄去为了温泉买房,这种体验的吸引力实在巨大。我很困惑,至于吗?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试图在此地想象彼岸的逻辑。去了宜春,竟随处可闻上海话,以至于据说宜春当地的房价因为上海人的置业水涨船高。当然,宜春宜居绝不是上海人的独特认知,只是地理位置和对洗浴的特殊情结,才让宜春和上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链接。如果体验和了解过当地的温泉,就会理解动了脑筋要在当地买房的那些人,并非出于一时冲动。
宜春的温泉,最大的特点是富硒——虽然所有的温泉都会标榜富含各种矿物质。距离宜春市区15公里处的温汤镇,显然以温泉得名,名副其实地遍布了温泉度假酒店。入得其中,满目是大大小小、雾气迷蒙的室外温泉浴池,旁边有电子屏实时显示池子里的水温——只因温泉出水时的温度高达68到72度,必须加以人工干预,才能供人享用。每个汤池添加了不同的中草药材和植物,从艾叶、金银花、芦荟、鸡血藤,到紫罗兰、玉兰花,但恐怕后来添加的成分更多作用在于心理暗示,真正起效的依然是宜春温泉的天然成分。
在宜春温汤镇有两处古井,泉水在水汽腾腾中汩汩冒泡。其中一处大些,一边立着书有“温汤”二字的石碑(下图)。古井据传是南宋定远禅师所建,因此又有禅宗温泉之名。井池后又几经修建。虽不知那块石碑何时而立,但见那小篆的雄浑古朴,在这片迷蒙中显得缥缈久远。早在《后汉书·郡国志》中,就有记载——“宜春南乡三十五里,有温泉,冬夏常热,涌出,投生卵即熟,以冷水和之,可祛风疾。”后来明正德年间的《袁州府志》等典籍中也多有载录。算起来,汉代时温汤温泉已经名闻天下。两千年多的光阴流转,这明月山温泉古井水竟一直水位未降、水温不减,出水量也始终巨大。
据说,宜春的温泉是世界仅有的三处世界级多用途优质温泉,另外两处在法国和日本。因为没有去过那两处的温泉,又因为路途便利来到了宜春,心里竟然有了慰藉和侥幸,但同时也犯嘀咕,虽然没有去国外泡过温泉,国内的也尝试过一些。宜春的温泉,真的有这么神奇吗?犹记当年在台北阳明山的经历。沿山路向上,硫磺的气味渐浓,以至于待久了才能渐渐适应。跟这硫磺味一样浓烈的还有在泡温泉时的自我暗示,仿佛可以觉到药性在一层层渗入肌肤。但是宜春的温泉完全无色无味,泡在其中,除了水温,是无感的。当然,这说明了它为何可以多用途——不仅适合泡,也适合饮。只是泉水入口并无想象中的甘冽,不免失望,觉得不过如此。但是奇怪的是,在宜春的那些日子,一路饮用的都是罐装的泉水,等到离开,原来习惯的那些堪为饮用水上选的品牌瓶装水,突然让人觉得难喝起来。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润物无声而潜移默化。
“薰汤渐渍消累苦,几度舒恬客自眠。”月上树梢,小镇的街巷上竟然齐齐地坐着用桶装的温泉泡脚的人群,年龄不一,神态却是一色的泰然和习以为然。泡和饮温泉已经成了他们的自然生活方式。只有我们这些外来的和尚,啧啧称奇,当然更有羡慕。
回到上海,朋友见我对宜春温泉的赞誉,突然问了一句:当地有火山吗?好像没有啊。如果没有火山怎么会有温泉?一句话把我呛住。赶紧搜资料——原来印象里温泉会与火山捆绑,是因为火山首先导致地热。宜春的温汤镇位于武功山花岗岩穹隆地貌之中。穹隆构造核部花岗岩的热释放为温泉的形成提供了热源,而穹隆周边的拆离断裂带又为地热水上升提供了通道,因此温汤温泉得以从花岗岩内部喷涌而出,千年不绝。
这温泉原来是水面上的冰山,水面之下千万年前的地壳变动才是它不竭的地基。我们永远都无法尽知大自然曾经发生过什么,正在和将要发生些什么。就像我们惯常里对于温泉成因的认知原来如此局限。置身万物之中,我们都是如此单独的个体。
这种异样的孤独感在登宜春明月山时突然加剧。明月山秀丽俊朗,名声在外,令人期待。原先排定好登山的日子晴朗无云,但当天一早云却阴沉着压了下来,继而竟下起雨来。侥幸盼着也许登上这海拔千余米高的山顶会有另一番光景,却居然雨势不断。坐缆车,抵达山顶,也只见白茫茫一片,山石草木都影影绰绰,分不清远近。我想到黑塞的诗:“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一木一石都很孤独,没有一棵树看到别棵树,棵棵都很孤独。”
等到下了山,天又突然放晴了。我有些沮丧地跟导游说,如果晚两个小时上山就好了。导游却很淡定地回答:那不一定。山下晴山上雨,或者倒过来都是常有的事。说不定我们现在看着雨停了,山上的雨却更大了。我于是安慰自己,谁都无法预见上山时看到的风景——自然太过强大和莫测了。茫茫天地之间,暗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风景和神迹?明月山水清奇秀美,但那只存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最后在眼前呈现出来的景观永远是个魔盒,我们只能无奈或者庆幸。
自然与人或者必然是隔离和疏远的。它自身演化的规律对于人类来说太迷幻了。但正是这种迷幻,让我们重新理解自己,用里尔克的话说:“在自然崇高的漠然中必须有敌对的意味,才能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这敌意会让我们感知到自身的渺小,这样的自省会触动我们重新意识到人与自然该如何进行和解。
宜春的下辖县级市之一樟树市有着中国药都之称。话说“药不到樟树不齐,药不过樟树不灵”,我可以理解前一句概指历史的车轮碾过留下的积淀,使得樟树一地能聚集起中国药材的精华,只是对后一句很费解。直到一家药铺的老板操着口音告诉我说,很多人会对中医的疗效有疑惑,其实不是药方不对,而是药材质量不够到位。所谓到位,不仅是指原材料要正宗,要好,也在于药材的加工手段要懂得顺势而为地增强药效。樟树就是因为有着代代相传的药材加工工艺,才成就了此说。一下子恍然。
人与自然并非只能处于对峙或是合一的两极,而是可以互相对视和激发——如同那中药材,自然天性和人为技艺互为依赖,才成全了药效。人与自然或者在最深处是相通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里尔克语)。
在宜春市区附近发现一处设计得颇有格调的民宿。现代化的建筑和构造风格与周围的古木、山石在一起,竟然也混搭出一种别致的风情。偶然得知,老板居然也是上海人。之前做生意有了一定的家底,但睡眠一直不好。直到有一天,在此处的一棵千年红豆杉树下居然放松地睡着了。从此一种奇异的感觉和意念挥之不去——此处是福地,不愿离开。既然如此,不如开一家民宿。
这实在是一个人被自然的力量莫名地“点化”的传奇故事。但是在福至心灵的美好背后,并没有童话般顺理成章的幸福——这一番全新而艰辛的历练一旦开启,民宿主人的人生又是另一片风景了。人之于自然,或者就是这样在靠近与疏离之间腾挪着脚步,不断退回到共同的深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运行轨道。也因此,我们愿意将自己深深埋入温泉汤池,渴望着去负担充满于天地之间的极大同时极微渺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