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说诺兰导演的新电影是一部叫做《奥本海默》的传记片时,我和大部分人的反应一样:奥本海默是谁啊?
查到奥本海默是发明原子弹的人后,我迅捷而浅薄地为这个电影下了一个预判,这大概是一部黑暗骑士式的故事,或者说与黑暗骑士正好相反:一个被奉为英雄的人,但他其实创造出了一个可以毁灭人类的武器。
当然,电影要比这复杂得多。观影结束后,下行电梯里特别安静,我们都还沉溺在电影所营造出的那种巨大的矛盾、痛苦与恐惧中,直到电梯里走上来两个外卖小哥,在大声算今天跑单比昨天多挣8块钱,我才终于从“世界已经毁灭”的念头里走出来,得以回到现实生活。
▲《奥本海默》剧照
奥本海默的故事不像诺兰的其他电影那样复杂难懂,内核却有诺兰一贯感兴趣的东西:受难天才、道德困境。电影着力描述了奥本海默研发原子弹,被奉为英雄,又被迅速抛弃的过程,而没有去表现奥本海默的年轻时光,那正是他何以能成为他的重要岁月。
本文就借电影的原著《奥本海默传》,来展开一个更完整的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传 : 美国“原子弹之父”的胜利与悲剧》[美] 凯·伯德、马丁·J.舍温 著/ 汪冰 译 /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 / 2023-8-20
成为天才,而非生为天才
奥本海默出生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20世纪初,美国人的生活开始享受到科技带来的便利,理论物理正在迅速发展,永久地改变了人类对时间、空间、宇宙、原子的认识。1904年,奥本海默出生。
他生在一个德国移民家庭,父亲是商人,母亲是艺术家,可以算是典型的富二代。小的时候,他是个腼腆内向,爱好广泛的孩子,喜欢收集矿石,研究地质学,喜欢文学、哲学、诗歌,还想过成为一个诗人。这些有关艺术的爱好他一生都有保持。
▲幼年奥本海默坐在父亲的膝头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断定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或者说,一个天才。但有才华的人,童年通常都是孤独的,因为童年是一个集体主义的时段,一个特别的孩子,必然会遭到其他孩子的欺凌和排斥。
直到高中时代,他去西部旅行的路上,结识了几个“有贵族气质的朋友”,他们把奥本海默看作是自己的同类。这是奥本海默内心世界中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事件,书中写道: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发现自己被爱、被欣赏、被追捧。”奥本海默很珍视这种感觉,在之后的岁月里,他会学着培养这种社交能力,以便随时都能得到这样的仰慕。
他并非一个只专注自己内心,不在乎外界评价的哲学家式的人,这为他往后的许多人生选择埋下了性格上的伏笔。
18岁那年,奥本海默进入哈佛读本科,这段岁月,让他的知识储备得到了飞速的增长,但性格上,他仍算不上一个具有领导者气质的人。那时他喜欢阅读一些具有阴郁气质的作家的作品,据他的朋友说:奥比(奥本海默)年轻时曾患阵发性抑郁症,那是一种深深的抑郁。有时,他在情感上似乎处于自我封闭状态,这种状态会持续一两天。
为何而抑郁?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选择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青年奥本海默
他读起书来非常刻苦,会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在房间里学习,但“他会非常小心地不让你抓到他在用功读书”。他努力地隐藏自己的努力,因为“对他来说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他的才华都是天生的”。
奥本海默的才华与头脑毋庸置疑,与我们大部分普通人正相反,令他感到苦恼的,是他会的太多了,却没有一个真正热爱的事业。
他在大学里修过哲学、法国文学、英语、微积分导论、历史和三门化学课程。他曾一度考虑学建筑学,但是因为他在高中时喜欢希腊语,他也想过成为一名古典学者,甚至是一名诗人或画家。奥本海默回忆说:“我并非在沿着一条清晰的人生道路前进。”
这大概就是聪明人的烦恼吧。
从成为天才,到找到自己
最终,奥本海默选定了他的学术道路——化学专业。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他并不适合化学。
奥本海默的实验能力不好,每次做实验,都要打破些瓶瓶罐罐,弄得一片狼藉,比起动手,他更适合去做理论。
他的物理老师曾这么评价他:
奥本海默拥有“非常惊人的吸收能力”,但“实验是他的弱点。他的思维方式是分析型的,而不是实操型的,对于实验室的操作,他无法做到应付自如……至于奥本海默能否成为一位有实质贡献的重要人物,在我看来,预测这一点有些像赌博,不过,如果他真的有所成就,我相信那将是非同寻常的成功”。
本科毕业后,奥本海默便转去剑桥,攻读理论物理学。
思维层面,他的习惯也有点与众不同。
奥本海默思考起问题总能最快地抓住问题的本质,却在细腻程度上有所欠缺。他的朋友评价他:因为粗枝大叶,他的工作很容易出现各种错误,但是他的工作的原创性无人能及。
而且,他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有人说,这或许是奥本海默最终也没有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原因。
他常常打开一道发现的大门,比如且涉猎极广,从后宇宙射线、伽马射线、电动力学、正负电子对簇射。在核物理学领域,他和自己的学生一起计算出了氘核诱导的核反应会产生质子。
只是一旦有所发现,他就立刻对其丧失了兴趣,转而探索起别的事情,缺乏继续深入钻研下去的动力。而受他的启发,继续钻研下去的他的同事、他的学生,却出了好几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奥本海默教授
《奥本海默传》中写道:
他的才华反过来也困扰着他,让他缺乏坚定的信念,有时这种信念对于探索和建立原创理论必不可少。不过,他的质疑精神总能把他推向下一个问题。
另一个塑造他性格的事情,是他的精神危机。
在剑桥期间,他几度精神崩溃,处于自杀的边缘,电影中他差点用毒苹果毒死自己喜欢的导师,就是在这期间发生的。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好些疯狂的事情。
转变的契机是文学。
奥本海默精神最为崩溃的那段时间,他读到了一本书,让他产生了深深地共鸣,并彻底走出了抑郁。
那本书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十多年后,他仍能背诵出其中的段落:
如果她能从别人身上,也从自己身上,看到那种对自身所造成的苦难的无动于衷,这种无动于衷,无论如何改头换面,都是一种可怕的、永恒的残忍。若能如此,她也许就不会认为邪恶是如此罕见、如此不同寻常、如此遥远,以至于可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奥本海默用心记住了这些话,因为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无动于衷——他对自己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漠不关心。这些内心里最深层的阴暗和罪恶感被人书写出来,这让他如释重负。
从此,他开始变得更加宽容和善良,开始学会理解别人,如何与人相处,甚至成为一个富有魅力的招人喜欢的人。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年轻的奥本海默尚不知道,他的后半生,将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被《追忆逝水年华》中的这段话所笼罩。
在世界面前,自我是如此渺小
二战爆发了。
身为一个德国移民加犹太人,奥本海默感到愤怒与恐惧。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开始变得非常爱国。
当时纳粹正在向莫斯科挺进,这样的战争新闻让奥本海默感到沮丧,他也想能为美国做点什么,来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争做准备,但他并没有什么头绪。所以他很羡慕那些去研制雷达的同事。后来,他回忆说:“直到我第一次接触到刚萌芽的原子能事业,我才发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爱因斯坦与奥本海默,1950年
剩下的,就是电影里着重表达的部分了。奥本海默被任命为曼哈顿计划的领导者,领导一众科学家进行原子弹的研究制造。
原本当局还对他是否能胜任有些质疑,他们担心,一个未曾获诺奖的人,来领导一众诺奖得主,是否能服众。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从旁观者的视角,知晓奥本海默前半生的性格后,我们大概也能判断出,他与这个位置有多契合:才华横溢、思维迅捷、涉猎领域广、富有人格魅力。耐心和信念的缺失,让他很难沉下心来,在某个领域获得重大突破,但作为一个整合者,他再适合不过。
▲授课时的奥本海默,1958年
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把人分为两类,一种是狐狸型,一种是刺猬型。狐狸知道很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
奥本海默无疑是狐狸型的科学家。当一件紧急又重要的事情,需要多只刺猬来协同创造的时候,一只作为领导者的睿智的狐狸是必不可少的。
用现在的互联网话语来说,相比起专家执行者,奥本海默更适合做一个项目经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
奥本海默的故事中余下的矛盾与张力,就都在电影《奥本海默》之中了:
一开始他们研究原子弹,是为了针对纳粹德国,但在成功的前夕,希特勒自杀了。科学家们都认为,原子弹的研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义,但由于他们的甲方美国政府,在此事上投入的大量金钱和资源,缰绳早已不握在这群科学家的手中。
▲运输中的炸弹、爆炸后的1/40秒、蘑菇云
“三位一体”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后,原子弹的威力超出了科学家们的预期。当得知原子弹可能会投到日本的城市中,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后,奥本海默的态度是犹豫和暧昧的,后来他回忆道:我只是陈述了我的担心和意见……我反对投掷(核弹)……但我并没有为自己的观点辩护。
他后来才发现,自己当时被政治家们误导了,他以为核弹是结束战争、减少伤亡的唯一方法和最优解,可事实上,原子弹只是众多结束战争的方法之一,即使没有原子弹,日本可能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点选择投降。
往后余生,他都在反对氢弹的研究,利用自己的声望来希望推动核武器的限制措施。晚年时,有一次一个记者问他,最近参议员罗伯特·肯尼迪提议约翰逊总统为了阻止核武器扩散与苏联展开谈判,对此他有什么看法。奥本海默说:这整整晚了20年……三位一体试验的第二天就该这么做了。
这使当局开始排斥和抛弃他,也使他的政敌有了打垮他的机会。
临近结尾处,《奥本海默传》这样写道:
这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他40年前在科西嘉岛读普鲁斯特时学到的东西:“对自己造成的痛苦漠不关心……是一种可怕而持久的残忍。”
奥本海默绝不是漠不关心,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给他人造成的痛苦,但他不甘心沉溺于内疚。他愿意承担责任,他从未试图否认自己的责任。但自安全听证会以来,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或动力去对抗那些漠不关心的“残忍”。从这个意义上说,拉比是对的:“他们实现了目标——他们杀死了他。”
▲奥本海默,摄于1963年,此时离他的安全权限被撤销已过去10年
尾声
奥本海默的故事,是关于责任与道德的故事。诺兰导演在采访中说,他最开始被这个故事打动,而打算拍摄出来的点是:“三位一体”试爆前夕,通过推算,他们得知原子弹的爆炸有极小的概率可能会点燃大气层,炸毁整个世界。但他们还是选择了继续进行试验。
这可以归纳为《奥本海默传》后记中的一句话:我们该为了拯救世界而冒毁灭它的风险吗?
▲奥本海默回忆“三位一体”试爆:“有一些人笑了,有一些人哭了,大多数人惊呆了,一声不响。我心中浮上了古印度圣诗《薄伽梵歌》中毗湿奴对王子说的一句话——我将变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大更艰难的道德困境了。
这并不是一件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情。诺兰提到,他曾和人工智能科学家交谈过,他们担心自己的创造具有潜在的破坏性,他们称人工智能的当下,是“奥本海默时刻”。
▲奥本海默和约翰·冯·诺依曼站在 IAS 计算机主机前
人的历史总是如此。普罗米修斯会不断地出现,盗取各种各样的火种,人类只能悉数接纳它们,享受火的温暖,限制火的蔓延,承担火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