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是一个精神现象。文学领域,王小波有自己的一番成就。文学以外,王小波的公共写作同样影响了很多人。王小波的公共写作传递给人的,是一种独立思考的精神习惯,一如他的名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思维的乐趣》、《沉默的大多数》、《我的精神家园》等一系列作品。这些作品流布很广,生命力很强。它们是中学生、大学生们的日常读物,几乎在每一间书店的书架上都能找得到。
所以,在王小波离世的二十多年里,人们每年都会纪念他。这些纪念都是自发的个人行为,或者说都属于私人叙事。虽然王小波生前是一位不入协的“业余作者”,但他的写作显然暗中影响着人们的精神家园。历史学家许倬云与王小波有师生之谊。王小波在美国匹兹堡大学留学时,曾选修过许倬云的课。许倬云在纪念王小波的文章中说,他十分怀念与王小波对话里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人们自发的纪念就是这人间的深情。
人间的深情温暖闪光。但是情感化、私人化的纪念又很容易将王小波符号化。实际上,自由主义、独立思考这些标签底下,王小波公共写作中探讨的众多问题,在今天的语境中都值得继续探讨、反复澄明。比如他曾经用“沉默的大多数”解读沉默的主流文化,但在社交媒体众声喧哗的今天,“喧哗的大多数”似乎代替“沉默的大多数”成为另一种主流。时移事易,问题或许一直在,但答案却在变化。所以,我们讨论王小波不能脱离他那个时候的语境。
我们需要超越王小波的知识视域。王小波是人不是神。如果我们将王小波放到神坛上供起来,单纯地把他当作一尊精神偶像,反而会弱化王小波的价值。王小波的公共写作从来都是针对现实。有感而发,言之有物。但是,我们需要意识到,王小波的言说是过去的现实。比如,王小波曾推荐过《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他指出了黄仁宇的迂阔之处。因为经历过“亩产万斤”这种超现实,王小波说黄仁宇将社会前途与数目字管理挂钩不靠谱。
这个观察非常有洞见,因为不论什么技术,最终都掌握在使用它的人手里。但是,王小波又觉得儒生也就是知识分子搞坏了国家这种分析有道理。王小波用文化视角看社会问题,这是一种局限。如果我们将明清的儒生或者知识分子看作“科层制”,将数目字管理看作社会治理中的“技术因素”,如是,不仅会对历史有新认识,而且能更清晰理解现实。科层制与技术因素的结合不仅是黄仁宇没讲明白的历史,还是我们没有认清楚的现实。
王小波在过去的土壤中开凿出泉眼,我们在新的现实中可以继续往前挖。因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再比如,在王小波的时代有一本畅销书叫“可以说不”。王小波调皮地评价说这类书是“破烂”。刘心武曾回忆王小波的评价,“说不,这不好。一说不,就把门关了,把路堵了,把桥拆了。”这是王小波言说的特色。他用常识说话,不装逼,道理讲得清清楚楚。他曾用“洋人、百姓、官”这种民间游戏做比喻,描摹“可以说不”的心理。
这个游戏类似“剪刀、包袱、锤”,里面有一个相克逻辑。官怕洋人,百姓怕官,洋人怕百姓。所以,我们一说不,洋人就怕,隔山打牛,官也就怕了百姓,百姓就觉得地位提高了。这个笑话很有趣,调侃了“可以说不”的心理。但实际上在过去许多年里,“说不”事件不断累积,重复发生,我们的逻辑应有新的归纳。“说不”原来是一种技术,仍然在增强着人们的认同。这种逻辑在“一说不,就把门关了,把路堵了,把桥拆了”的常识之外,在反思之中。
王小波不仅是一种时代精神现象,还是当代社会的一个精神资源。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那么多人在今天自发地纪念王小波,说明这种精神资源依然稀缺。但是人们纪念王小波不应是复刻王小波,不应将王小波固化成刻板印象。符号化王小波这种行为本身就特别不王小波。我们需要更新知识的视域,复活王小波,复活他的思维方式,复活他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始终源于现实。惟其如此,生活才不会变成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