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地》:盲女奇遇记

《流俗地》的‘流俗”顾名思义,意指地方风土、市井人生。这个词也略带贬义,暗示伧俗不文,下里巴人的品味或环境。

黎紫书,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近期出版了长篇小说《流俗地》。

《流俗地》的‘流俗”顾名思义,意指地方风土、市井人生。这个词也略带贬义,暗示伧俗不文,下里巴人的品味或环境。黎紫书将锡都比为流俗之地,一方面意在记录此地的浮世百态,一方面聚焦一群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

主角古银霞天生双目失明。她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因为这层关系,银霞得以进入出租车公司担任接线员。她声音甜美,记忆力过人,在电话叫车的年代大受欢迎,视障成就了她传奇的一部分。黎紫书透过银霞描绘周遭的人物,他们多半出身中下阶层,为生活拼搏,悲欢离合,各有天命。

如学者王德威评价,黎紫书娓娓述说一个盲女和一座城市的故事,思索马拉西亚社会华人的命运,也流露此前少见的包容与悲悯。

本文节选自黎紫书《流俗地》中《南乳包》一章。

黎紫书

密山新村巴刹里卖的包子远近驰名,满城皆知。真计较起来,这家小店卖的包子其实没有什么特色,无非一般茶楼常见的包点,但胜在真材实料,肉鲜味美。尽管只卖叉烧包、南乳包和大包,而且店在巴刹一隅,与杀鸡的摊子靠得极近,鸡屎鸭屎的臭味与血腥之气扑鼻,店面还一片幽暗邋遢,桌椅都泛着厚厚的一层油光,但人家卖的包子,价钱敢与街场最有名的富士茶楼一比,还能门庭若市,每天包子出炉,很少不在当日卖个精光。

那店卖的三款包子之中,马票嫂最钟爱南乳包。陈家卖的南乳包,用的是上好的五花肉,夹精夹肥,肉嫩汁多,叫人想起不免嘴馋。她记得自己逃出陈家以后,在母亲家里待着,好多天忐忑,等不到陈家有所动静。终于她按捺不住,有一个晚上抱着孩子摸到巴刹里,趁着那茶室还有一扇门板未阖上,便瞧准时机,像只老鼠闪身入内。果然店里只剩下她的男人,仍然木讷得连吃惊也不形于色,只在一盏昏黄小灯投射的幽光中盯着她看了一阵,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抱抱孩子吗?”银霞问。

马票嫂冷笑。她放下孩子,让他喊爸爸,孩子怯声喊了,她便默默等着男人表态。当时闻到店里满室南乳猪肉的浓香,马上觉得饥肠辘辘,才想起自己来之前只吃了一碗豉油捞稀饭,配几张菜叶子。她说你不给儿子一个包子尝尝么?男人回答说孩子这么小,牙没长齐,怎么吃?

“等他再长大些吧。”

马票嫂说,等什么呢?我不等了。

男人抬眼看她,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却嗫嚅着不敢问,好像怕女人身上带着炸药,他问了就会触动什么,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们母子都出来了;那个家,我们回不去了。”马票嫂直视眼前的男人,自觉脸上的皮肉不由自主,愈来愈僵硬,“你也出来吧。”

男人不语,只微微别过脸去。马票嫂柔声说,我知道你害怕。

“别担心,我们有手有脚,不会饿死。”

马票嫂说男人踌躇了许久,目光闪烁。虽大半张脸被暗影覆盖,却仍看出来为难之色。“其实我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是在迟疑着该不该跟我们走,他只是想着该怎样拒绝我。”

如此等了一会儿,马票嫂终于死心,颓然对男人摇了摇头,吐出胸腔里憋了许久的一口闷气。

“好吧,我不等了。”她抱起孩子,回身从来时穿过的门洞走了出去。

夜晚的巴刹不见几个人影,倒还疏疏落落地亮着几盏长灯。马票嫂沿着水泥铺的走道走了一段,在卖菜的摊子那一边回头张望,看见陈家的茶室已经完全阖上门,周边灯光惨白,不知掺了多少月色。她心里一沉,仿佛心脏挂不住,忽然从胸膛坠落,再也提不上来。她打了个哆嗦,只觉四肢发软,举步无力。

“前几天我还以为自己逃出了陈家,那一刻我才明白,是我被他们一脚踹开了。”

马票嫂这么说的时候,头发已经白了七成,是个六旬老妇。她追忆往事,每翻开一页都觉得自己被时光推到了局外,不让她回在原处,而是将她安置在别的地方,让她像个旁观者般看见当年的自己。譬如这一段,她分明成了巴刹里高挂的一盏灯,也可能是梁上的一只燕子,以俯瞰的角度目睹少妇骨瘦如柴,穿着她姐姐给的过于宽松的衣衫,耸着肩膀饮声抽泣。她对银霞说,这角度真奇怪,看得见巴刹里一地菜叶,鼠辈横行,苍白的灯光下少妇的影子浅薄而巨大。她怀里的稚儿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端详母亲挂着两串泪珠的脸,几度欲语还休,终于忍不住张开小嘴打了个很深的哈欠。

“妈妈,回家。”孩子困乏蒙了,一头栽入她的怀中。

那一晚以后,马票嫂对夫家再无指望,亦不再担心他们会来抢走孩子。陈家那一对双响炮似的大姑子,每日在密山新村巡逻,仍然对人龇牙咧嘴,在她背后说尽刻薄话,说她跟男人跑了,之前生的孩子说不定是野种云云,又言这种贫贱女子,我弟弟随时可以娶回来一百几十个。马票嫂见母亲怕事,甚至将巴刹里的菜摊子转让给别人,她为避免与陈家冲突,只有硬着头皮到街场去找工作。她卖过鞋子,当过清洁工,也在旅行社当过文员;几经辗转,竟把脸皮练厚,胆量也大了不少,后来被人介绍去给一地下万字厂收注,在那儿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梁虾。

梁虾即银霞的谊父。此人以前在江湖上混,因为长得黑实,粗口说得比母语流利,在道上有个名号叫“烂口乌鸦”,替幕后老大打点地下钱庄和万字厂,算是有点头脸。银霞最初与他碰面,是在一个小而隆重的仪式上,下午她与父母带备香烛和猪头到梁家正式上契,之后两家人凑起来在乐园酒家摆了一席。彼时梁虾老矣,已非昔日人物,还因旧患所累,稍微瘸了一条腿,却仍不失豪迈,一晚上笑声朗朗,三番几次以“独脚乌鸦”自嘲。他按道上规矩,给银霞打了一个足金饭碗,加一对金筷子,笑言自己虽已退出江湖,却还有点人脉。“若有人敢欺负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银霞在饭桌上听了一个晚上,没听见梁虾说半句粗话,倒是她的父亲老古两杯马爹利蓝带下肚,有点作态,说话隔三岔五夹了些半生不熟的粗口,又学人豪饮,酒酣耳热,胡话说得更多,弄得人十分尴尬。梁金妹频频以眼神示意,却遏阻不了丈夫一再失态,这顿饭吃得她坐立不安,筵席散了便握住马票嫂的手一个劲儿说不好意思。女儿银霞在回家的路上温言安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人家见惯场面,会没见过爸这种人?

马票嫂当年下嫁私会党徒梁虾,在密山新村巴刹掀起过一番热议。本来马票嫂与旧日婆家已撇清关系,她的前夫据闻也已另结新欢,正与茶室里一个新请来的年轻女工眉来眼去。可陈家闻讯后仍觉得有失颜面,昔日的一对大姑子主动出击,如吼天犬般脱闸而出,到处散播谣言,以“狗男女”指称马票嫂与梁虾,更编造种种往事,明提暗示,要街坊相信二人早有奸情。这些风言风语传到马票嫂母亲家里,邱氏且怒且悲,她却不善诉苦,郁结难伸,终至一个早上忽然发病,握住锄头倒在了自家菜园。

邱氏在中央医院躺了几天,人尚未下床,梁虾已带着几个兄弟,抄了家伙去到密山新村,直闯陈家大洋房,给两个多嘴妇人连扇几个大巴掌,让她们捂着脸,骂不出,哭不得。陈家老太太眼见不对头,火速将两个卖猪肉的儿子召回家。兄弟俩丢下猪肉档,从巴刹直奔家里,喘着粗气以两把加厚的木柄斩骨刀相迎,可人家毕竟拿的是砍过人的凶器,而且来人拜过师吃过夜粥,都有些身手,还都经历过实战;肩上臂上攀着几条凸肉疤痕,状似红头蜈蚣,教人触目惊心。两个猪肉贩吼了几声,见梁虾等人撇嘴冷笑,便自知不是对手,心里泄了气却不知该如何收科。正尴尬处,平日龟缩在家,甚少机会发言的陈家老先生,弯着腰在三代同堂中排众而出,颤巍巍地走前来,好声好气,怪自己家教不严,“是我们对不住阿燕,”并提议摆两席和头酒赔罪。

“死老鬼,谁稀罕你老母摆的和头酒?”梁虾皮笑肉不笑,一条肌肉偾张的手臂搭在了老人的肩膀上,“阿燕说过,陈家上下就只有你把她当人。今天我给你面子,你也就只有这点面子了。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家有人吃了屎,屄痒,敢在外面乱喷屁,我绝对不会再像今天这么好脾气,跟你们玩明目张胆的了。”

与梁虾同去的兄弟们,后来到医院里向马票嫂描述当时的情景。一人一把口,难免加盐添醋,把梁虾说得神勇而潇洒。“乌鸦哥说,你们好自为之吧,不要等到冚家铲了来怪我。”

马票嫂的母亲在病榻上听到这些,本来还忧心忡忡,可出院后回到密山新村,当天傍晚陈家人竟带着生果糕饼茶叶美禄炼奶,还有海参干贝和自制腊味,等等,再加两块细软光滑的布料,借词探病,实则上门来赔礼。来的人是稍微驼背的陈家老先生,一个卖猪肉的儿子带着老婆随行,全程对邱氏与马票嫂眉开眼笑,告辞时老先生硬将一个红包塞到马票嫂手里,两人推来搡去,最后老先生逼得快没声泪俱下,说收下吧阿燕,你要结婚了,这是给你的贺礼。

“以前我走,两手空空,他的儿子连包子也舍不得给我一个。”马票嫂边说边笑,“这下他们却逼着我收下一个大红包。”

没隔多久,梁虾迎娶马票嫂,特地在密山新村福德祠设宴。一张绘了龙凤争珠图的大红请柬送到了陈家,粉红色信封上只写了“乌鸦娶彩燕”五个大字。陈老先生便又不辞劳苦,带着另一对儿媳一同出席,见证了黑白两道济济一堂的盛况。当晚坐在主家席的,除了一对新人与家中长辈以外,还有好几位社会闻人,包括梁虾的后台老板大矿家冯氏,以及当时得令的华人行政议员等等。马票嫂的母亲原先不中意女儿与私会党人扯上关系,可喜宴上见如此形势,再看看女儿脸上流光溢彩,她身旁坐着的男孩衣履光鲜人模人样,小脸蛋上难掩对继父的景仰之情。邱氏心里豁然开朗,阴霾尽散,对走上前来的长女说,阿燕这回苦尽甘来了。

马票嫂对谊女银霞说,她年轻时一心仰慕读书人,做梦也想着以后要嫁一个当校长的,或至少是个老师吧,万万没想到后来会嫁给一个捞偏门的大老粗。

“以前嫁到陈家,那是年幼无知,想吃安乐茶饭,没想到却上了贼船。”说了她沉默一阵,银霞快以为没有下文了,马票嫂才接着说,“也好,受了个大教训,逼得我上梁山。”

银霞闻言扑哧一笑,说梁山有三个女好汉啊,契妈你是哪一个?

梁山好汉有女人吗?你说我是哪一个?

母夜叉孙二娘吧?

那是谁呀?

菜园子张青的老婆,和老公一起在十字坡开酒店卖人肉包子。

马票嫂哈哈大笑,在银霞臂上狠狠拍了一下。“我老公不卖包子了。”

再婚后不久,马票嫂从梁虾那儿拿来一笔钱,将母亲邱氏住的木屋拆掉,原地建了一座砖房,虽算不上豪华,但屋里有抽水马桶;厨房和浴室的墙上铺满瓷砖,屋外的菜地还竖起了方便浇灌的水龙头,邱氏心满意足,也让密山新村的街坊邻里将这对“鸦燕配”引作美谈。

梁虾比马票嫂年长不少,早年丧妻,有过不少露水姻缘,再娶时前妻生的一对儿女业已成年。银霞便问,那你为什么嫁给契爷?他有哪一点让你喜欢呢?

“我也这么问过他。”马票嫂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那是一把沧桑的声音,仍不禁欢喜,“我问他,你身边那么多女人团团转,燕瘦环肥,要有多风骚便有多

风骚,为什么要娶我呢?”

“呸,谁要娶风骚女人了?”梁虾向来说话不太正经,那一刻却态度严肃,脸色刚正,“我要娶的是良家妇女,况且你还识字识墨,重情重义。”

银霞从小就喜欢这种好人有好报的故事,还有恶人受惩,就只差没人痛改前非,不然就活脱脱一个童话了。她与梁虾虽不怎么投缘,但以后逢年过节到谊父谊母家里拜会,她都因为这故事而对梁虾敬重有加,打从心里叫的一声“契爷”。梁虾亦如过去一样爱屋及乌,每回见面必然都说一遍,要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梁虾去世时,八十有三;寿终正寝,在家设灵。那丧礼的场面,想来不如当年娶马票嫂时那般盛大墟冚,却仍来了不少人;当中不少楼上楼的居民,都冲马票嫂的面子而来。银霞按规矩到梁府尽孝,守灵三天,在那儿重逢许多旧日邻里。难得的是细辉带着母亲与妻女过来,正巧碰上拉祖,便与银霞在一地花生衣和瓜子壳上小叙了一阵。银霞心里暗数,三人上回相聚是在细辉的婚宴上,此时细辉的女儿小珊已经三岁,坐不住,让母亲婵娟穷追不舍,便频频催促丈夫,我们走吧,使得一旁的何门方氏甚为不悦。好在大辉那天从都门回来,也带着妻女出现。蕙兰那时怀着立秋,腹大便便。他们七岁的长女春分一副小大人模样,主动与邻桌不认识的孩子打交道,不屑与幼童玩在一起;幼女夏至与小珊同龄,正好凑成玩伴,两个小女孩比赛剥花生,将去了壳的花生米投到面前的半杯茶水中。之后莲珠过来打招呼,气场大,座上不少人闻鸡起舞,声量和动作都变大了,不知怎的就弄翻了小珊的杯子,湿淋淋的花生米一桌子一地上,小女孩放声大哭,引得周边的大人纷沓而至。人太多,声音太乱杂,银霞吸收不过来,只觉得自己像被扔到了声音的汪洋中,前尘往事如漂流过来的浮木,一一围上来,撞击她。

要到了梁虾出殡,灵柩送到富宝山庄墓园,回到梁宅来,马票嫂让两个侄子从外头买来午餐招待送殡的亲友。银霞那时才感到身心俱疲,不愿多留,谊母便塞给她一个打包的饭盒子,再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放到她的手上,说是谊父临终时分了些身外物给子女留念,谊亲也有一份。她得了一个金镶玉的大戒指。

“这戒指给泰国高僧开过光,跟了他几十年,保平安。”

银霞坐父亲的德士回家,车才拐了两个弯,她便累得半梦半醒地睡着了。那时老古的车子已十分破旧,冷气时有时无,必须绞下车窗引渡空气,再靠着一个摇头小风扇居中推送,即便如此,车里仍热气蒸腾,银霞放在膝上的饭盒子被熏出一股酒肉香气,老古为之垂涎,中途趁着红绿灯前的一个空当,打开饭盒子,在方向盘上狼吞虎咽。银霞闻香醒来,认得那气味。想起以前自己在密山新村上课后,到巴刹去买了包子,坐着父亲的车子回去楼上楼。那时这车子没这般破损,车窗紧闭,包子的香味无处可去,能熏得人的头发和衣服一股甜香。而今十余年过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车窗开着,街上的乌烟瘴气扰人,这包子的香闻着不如以前那样殷实。

老古囫囵吞下一个南乳包,吃得油水四溅,衬衫衣襟开了几朵褐色油花。他用衣袖擦了擦嘴巴,说这包子味道不错呀,只是比起密山新村那家老店,还是差了几个马鼻。

银霞说你吃的包子就是在密山新村巴刹买的呀,老古却说不是,那家包子的味道我会认不得?我食盐多过你食米呢。于是父女俩在路上争拗了一番,并在车子开进美丽园之前,两人打了个赌,让银霞过两天向马票嫂问明,看这是密山新村的驰名包子不是。银霞说好,输了的人得请吃姚德胜街的月光河。

《流俗地》

作者:黎紫书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1-4

编辑 | 梦奇

主编 | 魏冰心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