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本科毕业。在去英国留学之前,我爸最担心的是我不会做饭。
英国的学校九月底入学,在离开中国前的整个夏天,我爸都有一种执念——他希望我在踏上求学路之前能得到他的些许“真传”,掌握几道菜的烹饪方法,才肯放心地让我飞往9000多公里外的西方国家,独自生活。
“学个鸡蛋灌饼也行啊。”每到周末的中午,他做饭间隙就会拎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劝我。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楼下卖六块钱一个的鸡蛋灌饼,做起来可不比一道炒菜容易多少。因为便宜,易得,我们小瞧了烘焙的复杂程度,也小瞧了它的魅力。
对于我爸的担忧,我非常理解。民以食为天嘛,在我爸眼里,会做饭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虽然如今国内的外卖和外食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但长辈在担心二十多岁的独居年轻人时,还是经常会说“ta还是个孩子呢,连饭都不会做!”
那时我的确不会做饭。虽然我已经当了四年的成年人,但是这四年里,我过着住宿舍,吃食堂的大学集体生活。每天十点半,宿舍准时锁门,学校基本保障着我们的安全,我并未完全自立。在英国当研究生可没有宿管,也没有食堂(虽然有些学生宿舍区是有食堂的,但是大多数没有)。“总不能每天吃外卖吧…...英国有外卖吗?”我妈问我爸。她没有出过国,对海外生活一窍不通。
其实我也不懂,但我并不担心自己会因此饿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坚信自己到了英国后,自然会学会做饭的。
在英国第一次开火,我做的是煎鸡蛋,但煎好后总有一股怪味。起初我以为是我买的锅太廉价,质量不好,后来饭做多了才知道,是我放的油太少了,温度也不够高。(作者供图)
英国没有饮食文化?
最近,很多人对英国乃至西方国家的饮食产生了“干巴”的印象,尤其是面包,又干又硬,没有味道。干硬的sourdough的确是一种英国的普遍主食,但它只是英国烘焙文化的冰山一角。
网上流传着一个笑话:英国曾经为了寻找香料,征服了那么多片土地,最后却没把香料用在自己的食物上——这是在嘲笑英国食物的味道单调而枯燥。和地中海国家相比,或许的确如此。我的意大利朋友来到英国后,除了抱怨那总是下雨的天气,就是吐槽英国没有饮食文化。超市里最受欢迎的速食——披萨,各种口味的意面,印度咖喱,炒面,都是别的国家的菜品。
我并不完全认可这种观点。“文化”的拉丁文原意是“灵魂的培养”,是生物在特定的环境中积累起来的,和自身相关的知识或经验。因此,每个国家或地区都有自己的饮食文化,英国内部的饮食习惯也不尽相同。在威尔士游玩时,我走进当地居民区的一家餐厅,发现这里工作日早上卖的最好的竟然是roast dinner,也叫做周日烤肉。餐厅老板告诉我,这是因为周边居民大多是干体力活的蓝领阶层,比如建筑工人。他们喜欢早起吃一顿丰盛的roast dinner,才有力气承担一整天的工作。
我也点了一份roast dinner,里面有羊肉块、包菜、西兰花、胡萝卜、青豆和土豆泥,浇上一层肉汁,再搭配一个约克郡布丁,也就是最上面的碗状小面包。(作者供图)
我对烘焙和烹饪的启蒙都是在英国读书期间完成的。来英国之前,我没有独居过,被父母照顾得很好,也没有机会做饭。来到英国我不仅有了和室友共用的、宽敞的厨房,周日和假期也有了许多空闲时间。
我不是典型的中国胃,很多同学抱怨英国没有好吃又便宜的麻辣烫时,我却在抓紧机会尝试当地特色,尤其对英国的烘焙文化兴致勃勃。
烘焙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词典对baking的定义为不用明火制作食物的过程,且原材料通常包含面粉。因此,面包、糕点、蛋糕、世界各地流传来的各种饼,在英国都算烘焙产品。当然,英国还有一些在中国很少见的烘焙食物,比如甜口和咸口的派和馅饼,还有香肠卷。
烘焙坊,即bakery,是以一种甜品店的形式进入中国市场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我对烘焙的想象。我生长在小城市,上大学前一直将烘焙食物等同于甜口面包和蛋糕,还有各种精致的小甜点。
来到英国,我发现这里的烘焙食品更加“粗放”,因为它们在英国人生活中的出现频率很高——无论是作为主食的面包,还是作为饭后甜点的各种零食,在超市都必不可少。
无论是Aldi,Lidl等平价超市,还是受到中产青睐的M&S等超市,都会有一个现烤面包区和一个包装产品区。现烤区域摆满了欧包,法棍还有可颂,玛芬等甜点,包装产品区更大,一整排货架上,从左到右塞满了袋装的切片面包、英式麦芬、贝果、布里欧修、薄饼(wrap)、pita饼、馕、煎饼(pancake)、布朗尼、司康等等。就连我们学院门口的Tesco Express(一种面积较小的便利店)里,每天都会上架新鲜的可颂、巧克力酥皮面包、肉桂卷等甜点面包,价格从80p到1镑多不等。
我很爱逛超市,在里面寻找我从未吃过的东西。每次我都会买不重样的面包回来,挨个“解锁”它们的味道。
可颂面包松脆而充满黄油香气,但我最爱吃的还是切片面包和贝果,因为他们足够百搭。在没有课业的周末清晨,我会在厨房悠闲地煎鸡蛋和火腿,出锅前在火腿上放上一片芝士,然后关火,盖锅盖,用余温略微融化芝士。几十秒后打开锅盖,把鸡蛋和火腿依次夹入贝果,一顿香喷喷的早饭就做好了。我一般不再撒调料,因为火腿本身已经有咸味,搭配着略微溏心的煎蛋和融化的芝士,香气萦绕。如果贝果里加了蔓越莓果干,贝果的微甜和火腿的咸香就会让口感更有层次。
当然,还有一些饥肠辘辘的深夜,我从床上爬起来又不愿开火,也尝试过用切片面包夹着中超买来的松花蛋当作夜宵。因为面包多孔,松花蛋细腻的蛋黄和独特的味道可以充分融入面包里。有了面包的衬托,松花蛋的味道更加浓郁。这样的搭配我只试过一次,当时厨房里只剩下这两种食物可以即食了,但也算误打误撞中创造出了美妙的食谱。
我用贝果和面包做过的饭(作者供图)
我的零基础烘焙:司康和松饼
我是从入学后的第五个月开始下厨烘焙的。我已经度过了一个学期,在忙碌的课业中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刚刚过去的寒假里,我前往伦敦和布里斯托旅行,对英国有了更多了解。
第二学期开始,我每周只有四天有课,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量的空闲时间,我在某一个周末突然一拍大腿,决定自己做司康。
选择司康是因为,我认为司康是所有烘焙产品里相对好吃,也相对好做的东西。而且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发现司康通过下午茶文化和英国人对咖啡馆的热爱,深深地渗透在人们的生活里。
司康、玛芬、布朗尼、可颂面包和甜甜圈都是英国咖啡馆的常客。无论是Caffè Nero,Coffee#1等连锁咖啡店,还是当地的独立咖啡馆,柜台尽头都经常摆着一两个木质托盘,用来堆放可颂或司康,外面再用一个透明的塑料半圆罩住。暖黄的灯光打在罩子上,折射出司康表面那一层蛋黄液散发出的光泽,油润润的。有些咖啡店会主动提供奶油或果酱,但我喜欢直接就着咖啡,感受司康那粗糙,厚实的口感。有时一个司康下肚,再喝几口拿铁,一顿饭就这样解决了。
Costa的肉桂卷(作者供图)
英国人称甜品为sweet treats,甜甜的奖励食品,用于抚慰低落的心情或一个阶段的劳累。的确,充足的糖分和黄油香气能够治愈人心。用treats称呼甜品,恰如其分。
司康的制作步骤并不复杂,将面粉、泡打粉、糖和盐混合后加入切好的黄油丁,搓开后再加牛奶,重点在于不要过度搅拌,这样烤出来的司康才会有粗糙的颗粒感,这也是司康的精髓所在。然后就是切分,整型,刷蛋液,烤制。
我照着食谱买来了所有的原材料,结果操作时第一步就难住了我——称重。我没有食物秤250g面粉该有多少?我毫无概念。
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食物秤几乎从未在我家厨房出现过。我相信很多人在家做饭时也用不着一个可以精确测量质量的仪器,因为我们有其他更易得的计量单位,比如碗和勺,甚至手指。我的父母家有一个金属面勺,常年放在面袋子上。父母和面时都会说“舀几勺面,配上几碗的水”。当我们蒸米饭用手指插进锅里测量水量时,西方人称之为神秘的中国魔法。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我没有丝毫烘焙经验,在国内也没有。最后,初中物理派上了用场:我用面粉的质量除以面粉的密度,算出所需用量的体积,然后拿带容积刻度的水杯取出了适量的面粉。
看着烘焙纸上一滩滩的面糊,有经验的人应该立刻就能判断出我“翻车”了,但第一次烘焙的我什么都不懂,亲手把面糊送进烤箱,看着它们在黄色的灯光下慢慢散发出香气,还期待着一会出炉的,会是一个个饱满结实的蓝莓司康。
当然,司康最终被我烤成了面饼。我不知道哪步出了问题,但还是发了朋友圈,没有一个人看出我烤的是司康。不过好在它的味道还不错。
为第一次“失败”的司康发的朋友圈(作者供图)
Pancake,即松饼,是我第二次尝试的烘焙食品。在我的印象中,松饼是一种很美式的早餐食物,可以搭配枫糖浆或蜂蜜做成甜口,也可以配培根做成咸口。不过我们宿舍楼下的早餐店里经常能看见学生们吃松饼。
超市里有松饼半成品,叫做pancake mix,是一瓶面糊,买回去只要把尖嘴对准锅,挤出面糊加热成型即可。这就避免了原料混合时比例掌握不好的尴尬。不过,因为上次做司康时奶多面少,我认为我更擅长做面糊状的食物,所以还是准备自己调制pancake mix。
第一次做松饼,泡打粉放少了,松饼没有发起来,像一张张死面饼一样紧紧贴在锅底。第二次尝试,我换了一个食谱,惊喜地发现这里的泡打粉用量是以茶匙计算的。我为自己之前的愚蠢感到羞愧,原来英国也有自己的餐具计量法。
第二次做出来的松饼终于膨胀了起来,虽然还是没有外面卖的那么美观和蓬松,但至少能吃了。我对自己的进步感到满足。
后来,我又在许多个早上做了松饼(作者供图)
Quarantine baking,和我对rock cake的初尝试
2020年三月初,我生活的地区出现了第一例新冠患者。我是学新闻的,那天正是我们班的发稿日,同学们都在为自己的新闻稿件忙碌着,教室里非常热闹。下午三四点左右,有些人已经发了稿子,坐在一起聊天,突然,一个美国男生突然举着平板电脑说:“咱们这有第一例新冠感染者了。”
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老师抬起头,凑过来看新闻,大家讨论着之后的课程要怎么上,有没有相关的稿子可以写。
放学后,我和男友来到酒吧,特意挑选了一个离后门最近的角落,既能通风又能离人群远一点。
我和男友讲起今天的“大新闻”,接着电视上就播放起第一例患者的情况。与此同时,十几名男大学生来到我们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显然,他们正在barhopping(英国的一种饮酒文化,在不同的酒吧里穿梭,每处只喝一杯,很多学生在喝醉后还会去club蹦迪),酒精让他们脸颊泛红,音量提高,心情亢奋。他们高兴地聊着天,完全不关心电视里的内容,也不在乎新冠何时会来到自己身边。
我没想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烘焙开始席卷全英,成为了整个国家人民最热衷讨论的话题。
三月底,英国宣布了封城,除了医生等“key workers”,全员居家办公,每天只能出门一次,用来遛狗,散步,或者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
那段时间我们总被负面新闻环绕:确诊人数飙升,医院资源紧张,医生超负荷运转,独居者心态崩溃,老弱病残没人照顾…人们急需一个积极的话题,于是quarantine baking成为了社交媒体上的热点。
一方面,人们囤货囤得很多地区的超市都没有面包了,只能自力更生。另一方面,烘焙像是一种冥想,能让人们的注意力从糟糕的现实世界中拉出来,专注于手里的面团和烤箱里的香气。那段时间,总有人和朋友连麦做蛋糕,或者在网上分享自己的食谱,甚至有无法工作的夫妻歪打正着成为了烘焙博主,开启了甜点生意,还做得相当成功。
男友的家庭也不例外,她的妈妈和亲朋好友们展开了一场rock cake竞赛。知道我对烘焙饶有兴趣,男友让妈妈把食谱也发给了我一份。
Rock cake是一种英国传统茶点,介于司康和蛋糕之间,表皮坚硬酥脆,看起来像小石头,内部湿润柔软。据说rock cake在二战时期备受推崇,因为和其他糕点比起来,它需要的鸡蛋和糖都更少。这也更符合我的口味。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烤出来的rock cake是什么样子了,但我记得我把成品拍给男友母亲作为反馈,她惊讶于我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出这么好看的rock cake,还说她把食谱发给了那么多人,我做的rock cake最成功。
男友认为我有烘焙的天赋,显然,他没见过我的失败作品。但这个意外的夸奖让我思考,我能做好rock cake,或许正是因为我从没听说过rock cake。我不知道一个成功的rock cake应该长什么样,尝起来什么样,所以只管按照食谱上的要求操作(这次我借了室友的食物秤),没有主观想法。
或许这也是我快速适应英国饮食的原因——我没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中国烘焙习惯,也从未了解过外人眼中的英国饮食,所以没有偏见。人在偏见最小的时候,最容易专注于观察和感受。
有了更多的人生经验后,我愈发感觉,人想要保持中立,没有偏见,是多么困难。学新闻时,我的一位老师说,偏见无法避免。那时候,我作为一个外来者,不带滤镜地观察着当地的生活,总能挖掘出别人不曾留意的选题,也能写出客观的报道。男友读完我的文章,说我最大的特点就是“give information, not opinion”,我也曾以此为傲。
但是,随着对一个领域的了解不断加深,偏见也会逐渐形成,因为我们很难接触到所有的信息源,听到所有的声音。在如今的算法和平台推流机制下,有些声音可能就像月球背面一样。
如今的我也不再执着于保证自己的“中立性”,因为这本身也是一种偏见。
回国后,重新看见中国烘焙
回国后,我几乎不做面包和甜点了,但是这段烘焙经历让我对中国的面点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我开始理解早餐摊主的不易。因为有了烘焙经验,我知道了从面粉到成品,从生到熟之间需要付出多少劳动。所以再次买鸡蛋灌饼时,我开始留意摊主的制作过程,对每一个步骤有了更加具象的认知。
我开始感慨,相比于面包房里动辄数十元的面包,这些传统早餐卖得太便宜了。但我又多少理解背后的原因,在于稀缺性和舶来性。英国的白面包卖的也很便宜,但是中国城里一套最基础的煎饼果子还要4.5镑。
去过的地方总会以一种方式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在留学生和外国人众多的上海,正宗的西式食物非常好找,贝果、法棍、欧包随处可见,留过学的人们去买贝果,就像去买馒头一样随便,尽管贝果的价格比馒头高出了太多。
前几个月,中国馒头悄悄亮相在法国面包节,在一众面包里显得精致又简约。在我们追随着西式饮食的同时,许多外国人也一直在追随着中国饮食。曾经有一位找我学习中文的英国男人,父亲是博士生导师,家里总有中国学生来拜访。他对中国文化感到深深的好奇,每周都要去中国超市里采购一次,买些从未吃过的东西。他愿意每周花钱和我聊天,只为了解更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中文口语和词汇。有一天他问我,粉皮到底该怎么吃?他按照包装袋上的说明煮熟了吃,但感觉如此寡淡无味,坚信肯定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吃法。
看到他对粉皮展露出的好奇与热情,我有一点感动。听他说自己喜欢去中超发掘新鲜产品时,我又想起了刚到英国,在超市里“寻宝”的自己。我们对彼此的文化都充满了尊敬与好奇,原来人们的差异,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作者:Ja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