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起义中,天父天兄下凡是极有意思的一段儿故事。
玩天父下凡的是杨秀清,后来封为东王,节制所有诸王和天下兵马。所谓的天父,就是洪秀全和基督耶稣的父亲。洪秀全和冯云山创建拜上帝会时,洪秀全自称天父第二子,所以天父对他来说,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天兄下凡则是萧朝贵耍的把戏。萧朝贵在永安建制时受封为西王,位在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之上,仅次于杨秀清。所谓的天兄,正是基督耶稣。
一、危急时刻的救急方
杨秀清在1848年3月耍了第一次天父下凡的把戏。当时拜上帝会的会众们正聚众听讲经,杨秀清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片刻又站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道:
“此乃天父已怒,固已差天王降生为天下万郭真主,救世人之陷溺,世人尚不知尚拜天父,并不知真主所在,仍然叛逆天父……若非天父下凡教导作主,恐伊等心无定见,安得不忘却真道,差入鬼路乎?”
大意就是天王洪秀全是上帝第二子,他到人间来就是解救万民苦难的。众人聆听,无不诚惶诚恐,俯首拜望。
所谓的天父下凡,其实就是广西当地民间流行的“降僮”,是一种类似于北方扶觇请仙、鬼上身、跳大神的巫术。
好端端的拜上帝会,为什么要玩这种鬼把戏呢?这还要从当时拜上帝会的危机说起。
当时洪秀全和冯云山在广西桂平一带的传教行动,争取了大量贫民、苦工,随着教会势力越来越大,本地乡绅团练势力开始有所警惕,并对教会进行抵制。桂平县的乡绅王作新伙同团练势力,将冯云山抓起来送官法办。
冯云山是拜上帝会的核心骨干,在传播教义、组织人众方面,他远比洪秀全有办法,故而洪倚之为肝胆。冯一被抓,洪秀全急急忙忙筹划营救冯云山之事,无暇顾及会众。桂平一带的拜上帝会突然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许多会众纷纷起来,想要争夺领导权。
杨秀清为了稳定来之不易的局面,采取了“天父下凡”的办法,向会众们传达指令。在思想混乱、组织混乱的时刻,突然来了最高指示,拜上帝会顿时安稳下来。
二、洪秀全将计就计
也许有人会问,“降僮”这种鬼把戏,难道大家看不出来是假的吗?以现代人的眼光,自然不会被杨秀清蒙骗,但当时的桂平县极端落后、极端贫穷,劳苦大众连接受教育的机会都没有,迷信思想严重,根本没有主动意识去辨别是真是假。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引导自己摆脱困境、走向光明未来的指示,而这个指示到底来自谁,在他们麻木的心灵中,或许并不重要。
拜上帝会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其社会基础正是根源于此。
杨秀清自第一次“天父下凡”收效明显后,屡屡再次“下凡”,向会众们传达指示,要他们稳住心神,服从洪秀全的领导。
但是拜上帝会中也不乏聪明人。杨秀清能借这个争权,别人也可以这么做。一时之间,各种神灵下凡层出不穷,许多人号称自己是别方神主,挑战拜上帝会中唯一神灵上帝的权威。
到了当年9月,杨秀清的至交、拜上帝会的另一位骨干分子萧朝贵,也步杨秀清之后尘,搞了一出“天兄下凡”,代基督耶稣传言。其内容仍和杨秀清一个路子:传达天父、天兄旨意,强化会众对王天洪秀全的信服和拥戴。
由于杨、萧二人为人一贯讲义气、性格沉稳刚正,在桂平一带的会众中人缘又好威望又高,天父、天兄下凡,借助他两人的个人魅力,取得了极大的公信力。
洪秀全成功营救冯云山赶回来之后,又利用他独一无二的鉴别真理的权力,对各种下凡的指令加以鉴别,认定唯有杨秀清、萧朝贵二人的“下凡”是真的,别人的都是乱妖、魔鬼附身,不足为凭。杨、萧下凡时,洪秀全也在现场跪地听训,甚至有时还配合萧朝贵的降言自己打自己屁股,以强化传言的真实可靠性。
至此,天父、天兄下凡取得了“合法性”,成为会众们必须服从的一大权威。
三、洪秀全为何不戳穿把戏?
也许有人会问,天父天兄下凡其实是个危险的东西,在拜上帝会中,洪秀全不再是唯一的权威,杨、萧难道不会利用这一招,推翻洪的领导吗?而且,定都天京后,杨秀清确实借天父下凡,逼洪秀全封其为万岁。
其实,我们在审视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往往会犯过高设定的错误。
就拜上帝会、乃至太平天国而言,这个宗教与政治、军事杂糅的组织,其组织程度最初是相当粗糙的。洪秀全本人并没有体现出多么严密的组织意识,更别提什么长远的政治眼光。
杨、萧下凡传言的招数,起初目的很单一,就是为了强化洪秀全的权威地位。杨、萧二人也没有取洪秀全而代之的理论水平,所以他们确然是拥戴洪秀全的独尊地位的。
萧朝贵是洪秀全的干妹夫——其妻杨云娇被洪秀全认为义妹,改名洪宣娇,为了维护洪秀全的脸面,他有时下凡传言,语气都比较平和温柔,以缓解杨秀清下凡时过于严厉的尴尬气氛,洪秀全因此稍微得以挽回些脸面。
洪秀全格于当时危急的形势,没有必要否定杨、萧的故弄玄虚,因此,对于教会内部权威在谁的问题,他也没有过多地考虑。
还有一点较为关键的因素,杨秀清、萧朝贵都是平山地区群众中较有威望的领袖,如果不顾脸面地戳穿杨、萧二人,极有可能引发当地会众反抗,洪秀全本身缺乏足够的实际组织能力,对于杨、萧的依靠也使他心存忌讳。
但是天父天兄下凡毕竟客观上对洪秀全构成了挑战。根据1984年新发现的太平天国史料《天父圣旨》和《天兄圣旨》记载,1848年到1852年间,天兄下凡的次数极为频繁,萧朝贵居然搞了120多次下凡传言,有时甚至一天都下凡好几次。
下凡传言的内容,逐渐从强化洪秀全权威等舆论语言,过渡到对实际事务的指示上,特别是对重大军事行动、人事安排,提出了许多异于洪秀全的想法。
比如拜上帝会领导人排位问题。起初,洪秀全之下,冯云山作为教会的实际组织者功莫大焉,故而一直居于首席。但杨秀清、萧朝贵存心不良,利用下凡传言的特权,宣称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都是军师,且杨、萧二人是双凤朝阳。这实际上突出强调了杨、萧的地位,迫使洪秀全承认他们比冯云山更重要。后来金田起义、永安建制,大封五王,骑虎难下的洪秀全便被迫将杨秀清、萧朝贵安排在冯云山前面。
好在冯云山论野心和伎俩都不如杨秀清和萧朝贵,在权力斗争面前也显示了极为宽广的胸怀,他选择了忍让的态度。这也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杨、萧与洪秀全的利益矛盾。
后来冯云山在簑衣渡战死,萧朝贵在长沙战死,代天传言的仅剩杨秀清。杨秀清军事能力极强,指挥部队屡屡战胜清军,成为洪秀全必须依靠的统帅,洪更没理由也没魄力去砍斫自己的革命战友。于是天父下凡便在形势的裹挟下,一直相沿存续下来。
直到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洪、杨的矛盾逐渐激化,天父下凡这个终极Bug,演化成不可调节的权力冲突,才最终以流血斗争方式解决掉。这不仅是洪杨等当事人悲剧,更是太平天国革命事业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