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大师”的跨文化之旅|草地·林语堂诞辰125周年纪念

作者:江惠春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一书,作者为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汉学讲座教授钱锁桥。

本书的自我定位是“一部叙述林语堂跨文化之旅的智性传记”。“智性传记”从字面上讲,就是写一个人的知识思想史。或许“智性传记”就像林语堂写的传记那样,既注重史实,又带有时代及个人激情。所以读完这部传记,我们应该就知道林语堂是在什么背景下写作《苏东坡传》和《武则天传》的。

钱锁桥教授的跨文化履历对林语堂研究有很大的帮助,通过行思结合,详尽地描述了林语堂一生跋涉文山史海的历程。他将自己所思所想涵盖其中,有对林语堂的成长回忆,在对其求学、回国和海外生活经历的回顾中,揭示了变革时代的思想交锋,为读者呈现“中国文化的重生之道”的真正价值所在,也向世人再现了“幽默”“性灵”的林语堂。本书兼具文学性、思想性,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作品。

林语堂。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作者提供

开篇,作者就写明了林语堂是中国现代重要作家,然而遗憾的是,对林语堂一生著述、评论、传记研究还远远不够。或许也因此,作者在本书中主要叙述林语堂跨文化之旅,以现代中国知识思想史,尤其是以中美知识交往史为背景。这部林语堂“智性传记”旨在为现代中国知识思想史正本清源添一块砖,或许还有助于中国和世界重启“新的文明”之探索。

作者在这部传记的第一章(作为引言)中提到,林语堂、胡适、鲁迅代表现代知识思想的三个坐标。林语堂在晚年回忆自己的知识旅程时,仍视胡适为对其影响最大的人士之一。将林语堂与鲁迅、胡适并称“三足鼎立”,可以说是林语堂研究的一大亮点,从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双子星座”扩展到“三足鼎立”。三人的文化遗产是20世纪中国的重要知识思想资源。

书中还有一个让笔者记忆深刻的情节。在语言学上,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文学上,林语堂翻译《红楼梦》,他通过翻译实践,认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基本一致。但作者也写明林语堂英译《红楼梦》完工了,只是一直未能出版,其手稿目前在日本被发现。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历经几代人的研究,《红楼梦》从未被开掘殆尽。林语堂甚至警告“疑古”若过火,传统文本很容易被“怀疑”掉,如果一味对传统文本采取虚无主义式任意“怀疑”的态度,传统文化便只剩下废墟一片。可以说,林语堂的态度很有启示意义。钱锁桥教授也在书中阐明,人们常以“学贯中西”评价林语堂,这是做学问很高的境界。确切地说,想要真正理解林语堂,若能有中西两个世界的生活体验,对研究林语堂至关重要。而钱锁桥教授本人恰好具备这样的体验,让我们能从更深层次了解林语堂的“学贯中西”。

一如书中所言,林语堂不光是在自己散文中推崇童心不灭、自然率性,而且也和许多进步知识分子一样,为了理想和信念参加1927年的“大革命”,期盼一个年轻的中国得以重生。对林语堂来说,20世纪20年代是他一生跨文化旅程中最重要的成长期。在这阶段,他以海归语言学家的身份在文学领域初露头角,还担任北大英文系教授,并和鲁迅、钱玄同、刘半农等人以周氏兄弟为首组成新文化运动的主力,也就是“语丝派”。这也是钱锁桥教授笔下的林语堂,在“大革命”时代民族主义情怀的呈现。20世纪30年代,《吾国与吾民》在美国出版,林语堂开始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并最终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抒情哲学”,为他带来巨大的成功和荣誉。

后来,林语堂赴美。他和赛珍珠的交往改变了他的后半生:林语堂、赛珍珠和华尔希组成绝佳的“三人组”,他们的合作也是20世纪中美文化交往的一面镜子。晚年的林语堂在台北定居,他的三个女儿中,如斯和太乙都成为作家,相如则是化学教授。林语堂最终在台北去世,遗体安葬在寓所的后花园,享年80岁。

作为“中国现代知识思想史的个案研究”,这部传记的史料搜集工作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钱锁桥教授为了找到一个“中国声音”,在多次游历的基础上查阅大量史料,还到台北林语堂故居做了一个多月的“驻馆学者”,只为寻绎林语堂的心路历程,最终成就本书。书中还将中英文版《林语堂全集》书目作为附录,方便人们阅读查找。

钱锁桥教授知古鉴今,用充满哲思及饱满有力的笔触,为世人还原了一个兼批评家、哲学家、思想家等多重身份的林语堂。林语堂重新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并发展出一套“抒情哲学”,证明中国传统文化对探索中国现代之路,仍具备可用的资源与活力,引发人们思考和寻味。

幽默作为自我释放

节选自《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

作者:钱锁桥

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1933年2月17日到访上海一天,成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艺界一件大事。由于林语堂及其创办的杂志提倡幽默,1933 年被称为“幽默年”,而西方文坛一位幽默大师到访,当然是年中盛事。萧伯纳由宋庆龄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负责接待。上百名记者涌到港口迎接国际知名作家,最终却扑了一个空。萧伯纳避开了媒体追踪,被秘密接送至中央研究院直接和蔡元培会面。宋庆龄随后在自家居所设午宴款待,出席者有蔡元培、鲁迅、林语堂、伊罗生(Harold Issacs),以及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一张现代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照片 :萧伯纳与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林语堂、伊罗生、史沫特莱在宋庆龄花园的合影。

1933年2月17日,宋庆龄同志在家里宴请英国文豪肖伯纳等人,并合影留念。前排左起:美国记者史沫特莱、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蔡元培、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后排左起:肖伯纳、宋庆龄、美国记者伊罗生、中国现代散文家林语堂。新华社资料片

事实上,上海各大报纸杂志对萧伯纳的短暂访问可谓如饥似渴,不放过任何细节。林语堂主编的《论语》杂志 1933年3月1日也辟出萧伯纳专辑。在午宴上,因为林语堂英语最好,自然成为和萧伯纳交流的主角。谈话围绕萧伯纳的两本传记,一本由亨德森(亨德生)所著,另一本作者是哈里斯(赫理斯)。林语堂说亨德森的传记有点死板,哈里斯写的要活泼得多。

萧伯纳的回应非常坦率:“文章好,是的,但是赫理斯这个人真没办法。他穷极了,所以要写一本耶稣的传。书店老板不要,教他写一本萧伯纳的传。这是他作传的原因。但是他不知我的生平。他把事实都记错了。刚要脱稿时,他不幸逝世,将手稿托我出版。我足足费了三个月光阴编订纠正及增补书中所述的事实,但是赫氏的意见,我只好让他存在……有我的朋友写信给我,对书中许多奚落我的话提出抗议,说赫理斯不应该说这些话,而我不应该依他发表。其实这几段话是我自己写的。”

在林语堂看来,萧伯纳那种近乎赤裸的坦率和自嘲的风度真正体现了“俳调之神”。幽默的奥秘就在于怡然自得,自己照镜子坦率面对自我,撕掉任何虚伪的面具。这需要一种豁达的胸怀,对自己的不足之处亦能坦然处之。从林语堂对萧伯纳的评论,以及从他一系列有关自我的散文(主要涉及他在上海这个半新半旧的新兴都市中的个人生活体验),我们可以窥视他所称的另一种“阴性的”“诗化自适之幽默”。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上海出现了新兴的城市中产阶层。林语堂这一时期很多中、英文散文以自己的生活为题材,突显一种独特的现代城市生活方式,既有摩登意识,亦不乏幽默感。据林语堂友人弗里茨的说法,早在《吾国与吾民》在美国出版热销之前,林语堂已经是中国少有的几个可以光靠写作养家的作家之一。每周五,林语堂会和《中国评论》周报同事一起出去晚餐,接着一帮人会到舞厅消遣,要杯啤酒,或要壶茶。有时还会邀请舞女过来同桌闲聊,问问她们从哪儿来,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做舞女生活如何。一两个小时的夜生活过后,林语堂回家得继续工作几个小时。毕竟,林语堂是个十足的家庭男,有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位有教养的贤妻。

林语堂到上海初期,全家住在公共租界忆定盘路四十二号。1932年9月18日,即“九一八事变”一周年,林语堂在“小评论”专栏写了一篇小品,说要搬家了。他首先承认,在这样一个国耻日,不应该写这种家庭琐事。可是既然政府已经为人民做主,要求舆论莫谈国事,那他不如就来谈谈为什么他得搬家。他不得不搬家,因为隔壁邻居买了个无线电收音机,每天强迫林语堂一家听他最爱听的音乐,比如珍妮特·麦克唐纳(Jeanette MacDonald)的《大军进行曲》,或者“苏州小调”,随便什么时候想听就打开收音机,没完没了地听。“在这种情况下,”林语堂写道,“一个英国人会走到邻居面前直接对他说:‘你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我给警署写信。’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则会准备适应新环境,做安神功夫,只当邻居不存在。”而林语堂说自己是个“受过西洋教育的中国人”,只能在自家门口竖起 “出租”牌子,搬到公寓去。

但在林语堂看来,住公寓不是人类该崇尚的生活方式。现代文明要算得上真正的文明,“那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土壤,自己可以种点豌豆、西红柿什么的,孩子们可以在里面捉蟋蟀,任意玩耍,不用怕弄脏衣服”。搬到新的公寓唯一让他感到宽心的是窗外的靓景:绿油油一片草坪,还有古树环绕。到1933年8月3日,我们发现林语堂又搬回了自己的独立屋,“像个正常人应该生活的样子”。他又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院子里能看到青蛙跳来跳去,有时还会钻出条小青蛇,还能欣赏白杨树上的蝉鸣声。住在着地的独立屋更加贴近自然。毕竟,我们夏天出去度假,不就是要逃离城市,去享受回归自然的乐趣吗?“平常人不大觉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记的事,都是哪里曾看到一条大蛇,哪里曾踏着壁虎或蝎子的尾巴。”春天来临之际,屋后花园立刻充满生机。柳树嫩叶青青,花卉争妍绽放。

《纪春园琐事》是林语堂散文名篇之一,描绘西人所谓“春疟”,即开春时“人心之烦恼不安……这种的不安,上自人类,下至动物,都是一样的”。他的用人阿经、厨夫、厨夫的妻周妈,都想方设法请假,不想干活,就是“小屋上的鸽子也演出一幕的悲剧”:公鸽弃母鸽和小鸽而去,致使小家庭破裂,都是“春疟”作祟。

住独立屋,贴近自然,当然是保持自我的一种方式,起码可以让人类记住自己的动物性。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要保持自我并不容易,社会趋同性的压力非常大。作为一个留洋的“海归”,如果不能适应中国传统文化一些约定俗成的规范(即使社会风气正处在现代化转型期),那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他得重新入乡随俗,做一个“中国式绅士”。什么才叫“中国式绅士”呢?在英文小品《我如何变得庄重体面》中, 林语堂竭尽挖苦之能事,说他要符合三个条件 :“1.有强烈的愿望去撒谎,要用言语掩盖自己的情感 ;2.要有能力像绅士一样撒谎 ;3.对自己和他人撒的谎要能镇定自如,富于幽默感。”当然了,要做“中国式绅士”,就得懂中国式的幽默。林语堂解释道,自己人生吃过几次亏以后,很快便严格按照“中国式绅士”的规范行事。

这是台北林语堂故居内陈列的林语堂先生生前常用的打字机。新华社记者 任正来 摄

正是因为社会上文化上强大的趋同性压力,林语堂才坚信文学要有幽默,但当时中国的社会风气无法接受:“因为按照传统习俗,在公众场合开个玩笑,那是小丑干的事。编辑或官员要是在严肃的救国文章或演讲中夹带一点幽默感,那会被认为有失体面,万万使不得。”这就容易使人变得僵硬而且虚伪,小年轻说话都像城府很深的中老年人。

林语堂反其道而行之,提倡应该葆有一颗童心,比如要能够欣赏迪士尼米老鼠卡通。林语堂宣称,如果一个人连米老鼠卡通都无法欣赏,那他也不会有任何想象力和创造力。动画卡通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让人的想象力自由驰骋,比任何其他艺术形式都有效:“原来电影比台上的戏剧取材布景用人多寡就自由的多,尤其在表演群众的暴动,前线的炮攻,深林的探险,危崖的追贼,空中之袭击,都远超出戏台的范围之外了。然活动讽刺画又超出电影照相机之限制,真可叫我们神游太虚,御风而行,早发东海,暮宿南溟了。”(《谈米老鼠》)

同样,林语堂也表示,看电影流泪是很正常的人性反应,不用害羞:“因为我看电影常流泪,所以看见隔壁姑娘拿手绢擤鼻子,或是出来颊上留两条泪痕,便觉得比较喜欢她,相信她大概心肠不错。”当然,如果一个男人经常哭肯定不妥,但如果面对感人的艺术作品强压住自己的情感,肯定有违人性。生活有悲有喜,人生有笑有泪:“有狂喜之泪,有沮丧之泪,有生离死别之泪,有骨肉团圆之泪……谁要哭,听他哭,因为我们本来是有情动物,偶然心动,堕一滴同情之泪,或怜爱之泪,或惊喜之泪,于他是有益的。”(《论看电影流泪》)

林语堂不光是在自己的散文中推崇童心不灭、自然率性,而且确实也是文如其人,自己个性使然。1935年《吾国与吾民》出版后在美国热销,其友人弗里茨写了一篇林语堂传记素描,文中写道:“总而言之,语堂是个诗人。”弗里茨的意思是说,林语堂的个性很有诗意,不落俗套,更不会摆架子。比如,林语堂闲来最喜欢和孩子们放风筝,玩自创的游戏,摆弄新鲜的小玩具、小器具。有一次,林语堂一家邀请几个外籍友人参加晚宴,去一家很高档的餐厅,全家为此花了好多时间做准备,席间上了24道菜。晚宴上,有位客人戴了一个很奇特的指环,在北京一个民间工艺店买的。林语堂看到后,要了过来,便完全沉迷于摆弄这个小玩意,要搞清楚这小玩意的奥妙在哪儿,对摆了一桌的佳肴则完全忘了。

这是台北林语堂故居内景。新华社记者宋振平摄

还有一次,弗里茨和林家一块开车去杭州郊游。他们从上海出发,林语堂带他们去看中国历史上一位名妓之墓(林语堂对秦淮名妓李香君崇拜有加)。一路上,林语堂非常兴奋,对一路的风景赞不绝口,诅咒整天住在上海有多么愚蠢。到杭州后住宿一晚,准备第二天沿钱塘江走一条新建的公路穿过山峦。第二天上午,当他们开上山间公路时,大家都对沿途风景赞叹不已,可林语堂却一路埋头在看一本小说。他昨晚开始读了个头,现在没法停下来,必须读完看到结尾如何。当他最终读完小说抬起头看外面的风景时,那时风景已经很一般了。

在诗意而带有幽默感的生活方式中,林语堂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不是完全负面的,尽管不乏辛辣批判。相反,林语堂很擅长从中国文化中提取现代而诗意的元素,共同建构诗意的幽默生活观。从幽默的角度看,一个受西式教育的跨文化人用现代视野反馈传统文化,有时反而会发现中国文化某些元素并不比西方某些习俗差。比如,林语堂解释道,中国古老的拱手问候方式就比西式的握手强。仅从卫生角度讲,握手的习俗很不文明。人的手经常接触钱币之类的脏东西,不知有多少细菌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而且握手的方式各种各样,“由青年会式以至于闺媛式,其间等差级类,变化多端……有的手未伸而先缩,未握住而先逃,若甚不自然……此中光景时新,世态毕露……何故于日常应酬,露此百般形态?”(《论握手》)其实谁都知道,西方握手的习俗是中世纪传下来的,可是也没办法,林语堂也不得不承认,正所谓形势比人强,握手正在变成全世界的礼仪,而中国悠久的拱手正在很快消失。

监制:姜锦铭 | 责编:刘小草、李牧鸣 | 校对:饶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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