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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男色成风,我们从文献及文学作品中也能获知了。其中不乏有两情相悦,与正常人伦呼应保持稳定关系的,如风流才子屠隆与歌童采菱。屠隆先是从好友冯梦祯的父亲处,接手了歌童采菱,彼时他赴京任职礼部,意气自得,采菱也正当年华。后来他被削职,过着打打秋风、卖卖文章混饭吃的日子,但人们还是看到两人好好地在一起,有诗为证:“风情老去似徐娘,犹逐王孙负锦囊。莫驾轻车残雪里,人间无处觅萧郎。” (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七六《采菱曲十二章有序》)
但把这种风靡的男色文化,当成是宽容社会的自由选择,可能就是我们自作多情了。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就说了,男色风靡,不外乎以下几种不得已的情况。一是出门在外没带家眷的官员,二是被严禁“通奸”的僧人,三是在外课馆的塾师,四是监狱里的犯人,还有一种就是,京城里禁官伎后,官员们改用男伎,俗称为“小唱”者(《万历野获编》卷二四)。归纳一句就是,这不过是方便的“性”而已,被社会监督的各色人等,借着身边人的方便与隐蔽,宣泄着泛滥的情欲。
既然“方便”是奥义所在,那么温情什么的,显然是多余的。比如,“霸道总裁”胡宗宪先生的风格是这样的:总督浙江时,有一次到巡抚都御史阮鹗府上饮酒,看到一位漂亮的门童,就记在了心里。某一个公休日,带着人来掳走了门童,阮鹗听说是长官干的,也不敢说什么。只不过逮着一次到胡府喝酒的机会,阮鹗与门童私下悄悄耳语,两人还依依不舍地流下了眼泪。胡总裁被酒冲昏了头,喝令就地绑了门童砍头,还好行令者知道这位长官在情绪上不靠谱,等他酒醒后才放了门童(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六)。
男色作为礼物送起来,也比送一个女人之类,不会受世人诟病(因为不容易发现啊)。话说有一位淳朴的周解元(周汝砺),中了解元却考不中进士,只好在南浔的前礼部尚书董份家做家庭教师。时间久了,就提出请假。但董家是谁呀,是富冠三吴还不知饕足的主,后来还因为土地纠纷实在太大,引发了湖州地面声势浩大的“民变”。主人知道老师是想家了,明面上不好意思拒,但带薪假实在不想给。于是心生一计,让家中一个年轻仆人,把周解元灌醉后,强行出柜了。淳朴的周解元在不淳朴后,也就不提请假的事,一心一意上全勤班了(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这是吝啬的主人与廉价的性贿赂的故事。
歌童、门童、小厮,这些底层的依附者,由于没有声音留下来,更显得像个用过就消失了的工具,因为顺手、因为随心、因为没有麻烦,就被用了,或者愿意(为了一餐饭),或者不愿意(不知道能为了什么),总之,都不重要了。换一个阶层,在精英们的身上,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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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科举界,至嘉靖五年的科举改革前,以貌取人是一直存在的。一开始或许有政治正确的意思,希望得到一些“浓眉大眼”的选举人才,能代表正面的政治形象。所以,建文三年,第二名的胡广,因为长得好看被拔至第一。宣德三年:“上复命内阁礼部选进士及乙榜年少质美者,得进士尹昌、黄瓒、赵智、陈云、傅纲、黄回六人为庶吉士。”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科试考》,上海古籍,2017年)
但接下来就逐渐变味了,成了一些主试者个人“猎艳”的竞逐地。嘉靖五年改革前,弥封官能直接送卷子给读卷官,此时,弥封者已记住了重点卷子的名字,可以告诉哪张是谁的。读卷官接卷后,可以回家住宿,而这一夜,可能就有内阁主试者上门了,他们已经暗地里观察好了一些候选者,选择标准是貌美、年轻与声誉。这样,在一堆成绩靠前的卷子中,就能大概率选出几个中意的美少年进入前几名,再顺利进入庶吉士队伍,从此,他们就成了教官与学员,老师与生徒,从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让人联想到《凯恩斯传》里写的“剑桥研究会”,即“信使会”选拔新成员的情节。凯恩斯们在浓郁的同人氛围中,按严格的程序,挑选美貌年少同时又聪明绝顶的新人入会(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凯恩斯传》,相蓝欣、储英译,三联书店,2006年)。享受着悦己的性或性幻想便利,可说是暧昧至极、又狡猾至极的知识分子便利了。
不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与万贵妃攀上亲的万阁老万安,在成化十四年(1478)科试唱名时,就看好了“美而颀长”的曾彦,看他的策论,也觉得万分好,击节叹赏,于是就定曾彦为第一名。结果陛传时,走上来的状元又老又丑(五十四岁了),满脸胡子,个子还矮。可能昨天唱名时,万阁老眼花耳背,一时弄岔了。万阁老那个失意啊,“退再取策阅之,平平耳”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科试考》)。我们找曾彦状元的像看看,倒不像八卦说的那么不堪,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饱读诗书的进士。而失意的万阁老,此时年已六十有二。要是有个年轻的状元不小心被摸了手,既告不了官,又不好写进文章骂,发现自己跟门童、小厮也差不了多少,我真怕他坚忍的儒家三观都要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