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作家韩江凭小说《素食者》斩获诺贝尔文学奖，“素食”成为全球舆论热词。
同年9月，素食这一全球性的古老饮食现象引发了中美两地民众的关注，并成为联结东西方的桥梁——中国千年古刹上海龙华寺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办的一场素食展览会，受到中美等各国民众的好评，成为近年来中美民间交流中令人难忘、广受好评的特色活动。
一种相对小众的饮食习俗，何以能够超越地域、政治、文化与价值观的差异，成为联结国家、民族、宗教与民众感情，增进理解的文化纽带？这还要从素食文化的古老历史与当代发展说起。
文/张玺
“素食”是一种不食用动物及其成分而仅食用植物及其成分的饮食文化，因目的和需求的不同，细分为多种类型。今天，素食已超越饮食范畴，在全球范围内普遍演变为一种非暴力、无伤害、环境友好型的绿色生活方式，形成了涵盖食品加工、医疗保健、生化制药、时尚美妆等全领域的新兴产业链。
素食现象何时出现？关于这个问题，理应上溯至人类历史的源头进行考察。目前，全球考古学领域已知的人类较早期文明考古成果，如中国的黄河文明、长江文明、辽河文明、巴蜀文明，西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Sumer），非洲埃及地区的拜达里文化（Badarian culture）、欧洲爱琴海的米诺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南亚的印度河流域文明（Indus Valley civilization），美洲的卡尔苏佩文明（Caral–Supe civilization）中，均有人类种植各类植物作为日常饮食的考古实证。
然而，人类存在的历史远早于上述时期。在进化论、考古实证和生化分析等科学领域之外，还存在一个超验性领域——世界各民族神话传说和各种古老的宗教、哲学经典，它们或系统或碎片地阐述宇宙与人类的诞生等传说，甚至在某些叙事上存在着出人意料的一致。对重要的人类饮食问题，一些古老的宗教及哲学文献也有提及。以下，笔者大致按时间顺序扼要选摘。
婆罗门教（印度教）
与吠陀经典中的素食哲学
以被印度人奉为“天启”，讲述宇宙、众神与人类起源等内容的婆罗门教（印度教）经典为例。公认约为公元前2000年已存在的《梨俱吠陀》本集（Rigveda），与其他吠陀本集及衍生而来的有关经典，奠定了至今深刻影响印度社会的素食主义基础。
其中，影响辐射至印尼、泰国、柬埔寨等国的《摩奴法典》（Mānava-Dharmaśāstra），在其“斋戒”章节中说：“只有伤害动物，才能获得肉食；而杀害动物闭塞上天的门径，所以应该避免犯戒食肉。”“百年内，每年举行马祭（婆罗门教最高级别祭祀）的人，和终生不食肉的人，取得同样的功德果报。”“在（吠陀）许可的情况下，食肉、饮酒、恋爱，都不是罪过，因为人倾向于这些事情；但戒绝它们则是很有功德的。”
对处于完成世俗生活任务，开始林栖与苦行期，旨在获得宗教“解脱”的“再生族”（即通过学习吠陀、参加宗教仪式，完成“精神重生”的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三种姓修行者），《摩奴法典》则有更加严格的素食要求：“要吃地上或水内生长的蔬菜，清净树木生的花、根和果实，以及果实内长出的油。”（[法]迭朗善译、[中]马香雪转译：《摩奴法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11月第一版。）
跨地域、跨宗教的“黄金时代”
神话传说与古希腊哲学家的素食主张
意大利画家拉斐尔·桑西名作《雅典学院》，左下角捧书记录者为毕达哥拉斯。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约公元前750年—650年）在其著作《工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中曾提出过一个著名概念——“人类的五个时代”（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黑铁时代），赫西俄德认为：“神祇和凡人有着相同的起源。居住在奥林匹斯山的神祇创造了处于“黄金时代”的第一代人类，他们像神明一样生活，心无忧虑，远离劳苦与悲伤；……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事物，丰饶的大地无须耕种，自然结出果实，而他们在丰盈中悠闲地收割，满足而安宁。”（Hesiod. Theogony & Works and Days. Translated by M.L. We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
这些神话深刻地影响了希腊哲学的奠基人、素食主义者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70年—495年），其在数学、音乐、天文学等领域成就斐然，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奠定了柏拉图哲学基础。据记载，毕达哥拉斯曾前往埃及、波斯学习，人们认为他甚至去过印度。这位哲学家指出，一切生命皆灵魂不灭且历经轮回，人死亡后可能变为动物，动物也可能变为人，且各种生物之间彼此有着亲属关系，因此宰杀、食用动物是错误的行为。
古罗马作家、《金驴记》（Asinus aureus）作者阿普列乌斯（Apuleius，约124年—170年）认为，毕达哥拉斯的大部分哲学内容是从一个被称为“古印度苦行主义者”的族群习得的。（[英]Tristram Stuart著、丘德真等译：《不流血的革命：素食主义文化史》，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7月第一版。）但古罗马传记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ërtius，约180年—240年）在其著作《杰出哲学家生平》（Lives of the Eminent Philosophers）中指出，毕达哥拉斯反对动物性饮食的真正原因，是为了让人们习惯于简单的生活，而这是通往身体健康和头脑敏锐的道路。由毕达哥拉斯创立的同名学派在当世同道众多，多位哲学家门生继承并发扬了其素食主义思想，形成了目前西方社会中已知最早的素食主义团体。同时期的俄耳甫斯教（Orphism）与该学派主张相似，同以素食作为其宗教实践的一部分。
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是一种诞生于波斯的古老宗教，据载有关该教的最早记录为公元前6世纪中叶。其经典《阿维斯塔》（Avesta）琐罗亚斯德与植物神明Haoma的对话篇章中提及了与“黄金时代”相似的概念，表示曾存在一个人类无需劳作就能在大地中获得丰饶植物作为饮食的时代。
无独有偶，中国先秦哲学著作《墨子》中，墨翟也提及过类似传说：“古之氏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
佛教经典中的
人类起源与“地肥”自生传说
佛教僧人所用食器——钵
诞生于公元前6世纪左右的佛教，不仅在其卷帙浩繁的经典中记录了大量有关“不杀生”的佛陀言教与戒律，且以诸教之最的篇幅阐释了人类等生物的由来及饮食问题。《楞严经》中，佛陀指出宇宙中共有“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若非有色、若非无色，若非有想、若非无想”共计12种众生形态，皆需依靠饮食来维系生命，并有“段食、触食、思食、识食”共计4种饮食方式。“段食”即分段饮食，人、牲畜等都是此类饮食方式。“触食”即触一下食物便可饱满。“思食”即禅悦为食，想一下便已饱满。“识食”即以意识为食。
佛教《起世经》认为，“劫初”的人类来源为“光音天”（佛教谓“三界”之“色界”的第二层天）天人降至“南阎浮提洲”（即人类所在世界），无男女尊卑，皆具神通，形貌端正。彼时大地无需种植，便可自然生出一种状若凝乳，味似上等蜂蜜的“地肥”。光音天人因好奇而食用“地肥”后，因其美味而生起贪心，遂逐渐丧失神力。此时，“地肥”隐没，依次出现“地皮”“林蔓”“粳米”等，营养和味道越来越差，但依旧无须耕种，大地自然而生的植物饮食替代。至自然生长的无壳“粳米”时期，人类开始有了男女的形体差异，并逐渐出现夫妇、生育、房屋、村落、城镇、国家等。至人类争相多收粳米时，粳米开始长壳，并且被割后就不再生长。（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No.24《起世经·最胜品》；Dīgha Nikāya27(DN27),Aggañña Sutta.）
佛教、耆那教、摩尼教、道教
的“不杀生”、“不食肉”戒律
宋拓《梵网经》菩萨戒本
佛陀认为，杀生等四类行为属本质罪恶的“性罪”，是修学者应首要戒除的。因此在为佛教在家出家七众而分制的不同戒律如五戒、八关斋戒、《优婆塞戒经》菩萨戒、沙弥（尼）十戒、式叉摩那尼戒、比丘（尼）戒、《梵网经》菩萨戒、《菩萨善戒经》菩萨戒、瑜伽菩萨戒中均有体现。在汉传佛教僧俗普遍受持的《梵网经》菩萨戒中，“不杀生”戒进一步衍生出“不食肉”戒：“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4册No.1484《梵网经》。）此戒条在南北朝时期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汉传佛教素食主义的重要法理戒律依据之一，并对中国、日本、朝鲜半岛诸国的饮食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
与佛教几乎同时诞生的耆那教因其“不害”之教义，进一步强化了印度的宗教性素食主义动机。耆那教经典《阿卡兰伽经》（Ācārāṅga Sūtra）认为，“人类对动物行恶，或促使他人如此行事，或允许他人如此行事。这会使他失去幸福和完美的智慧。……因此，当一个人通过恶行伤害了（动物的身体）及其他生命时，他实际上是在渴望这种结果（‘束缚、迷惑、死亡和地狱’）”。（“Ācārāṅga Sūtra.”Wisdom Library. ）为了不使暴力行为妨害其实现修行的最高目标“脱离轮回”，耆那教制定了印度诸教中最为严格的素食要求，避免一切可能直接间接伤害生命体的行为，不仅杜绝鱼、肉、蛋、蜂蜜等一切动物制品，亦不食用土豆等根茎类蔬菜。
诞生于中国的道教在保护生命与素食主义领域与佛教的主张几无差异。出自《正统道藏》洞神部戒律类的《太上老君戒经》指出：“戒杀者，一切众生，含气以上，翾飞蠕动之类，皆不得杀。”该经制定了与佛教五戒相同，戒“杀、盗（窃）、淫、妄（语）、酒”的“老君五戒”，此外，道教的九真妙戒、全真派的“三堂大戒”[初真戒（含五戒、八戒、十戒、女真九戒）、中极戒、天仙大戒]中均有不可杀生饮酒食肉的戒条或内容，为道教的素食主义奠定了坚实的理论依据。
值得一提的是，诞生于3世纪伊朗帝国（Sasanian Empire）的摩尼教，吸收了拜火教、佛教、耆那教、基督宗教等诸教教义，也是强制性要求禁杀食素的。
亚伯拉罕诸教中
有关素食的教理与历史
将《圣经》翻译为拉丁文的著名圣经学者圣罗杰姆是一位素食提倡者。
深刻影响世界的亚伯拉罕诸教（Abrahamic Religions）同样与素食主义存在紧密关联。《圣经》首章《创世纪》写道，“天主又说：‘看，全地面上结种子的各种蔬菜，在果内含有种子的各种果树，我都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各种野兽，天空中的各种飞鸟，在地上爬行有生魂的各种动物，我把一切青草给它们作食物。’”（引自思高版《圣经》1:29—30，东正教和基督新教版《圣经》及犹太教《希伯来圣经》对此内容的记述几无差异。）“17和18世纪的神学家由此断定亚当与夏娃只吃蔬菜与水果，而所有生物世界也都因食素而和平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很久以后，当大洪水摧毁大地并再次重生时，上帝改变了说法。”（[英]Tristram Stuart著、丘德真等译：《不流血的革命：素食主义文化史》，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7月第一版。）
《圣经》中另一个有关素食的故事来自《但以理书》1:1-16：犹太先知、少年但以理（Daniel）与他的同伴在被掳至巴比伦帝国期间，被要求吃包含肉类和酒的王宫盛宴，为遵守犹太教“洁食法”（Kashrut），他仅选择了蔬菜和水——“求你试试仆人们十天，给我们素菜吃，白水喝，然后看看我们的面貌和用王膳那少年人的面貌，就照你所看的待仆人吧。……过了十天，见他们的面貌比用王膳的一切少年人更加俊美肥胖。于是委办撤去派他们用的膳，饮的酒，给他们素菜吃。”
虽然素食并非基督宗教及犹太教的强制性要求，但因上述等《圣经》教义，从古至今，基督宗教（包含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新教等）、犹太教信徒中不断出现将吃素视为“重返伊甸园之路”、节制欲望等各种缘由的素食践行者或提倡者，如：
犹太教经典《密西拿》（Mishnah，《塔木德》的组成部分）中常被提及的“拉比犹大”Judah Ben Ilai（2世纪），被描述为一位在犹太律法规定时段外不喝酒且喜欢植物性饮食的犹太教先贤。受东西方教会共同尊崇的东正教大主教圣巴兹尔（St. Basil the Great，330年—379年）曾指出他关于修道士饮食的看法：“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面包就足够了，水可以解渴；还可以增加一些蔬菜，以增强身体机能。”（Morison EF. St. Basil and His Rule: A Study in Early Monastic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12.）
将《圣经》译为拉丁文的基督宗教神学家圣杰罗姆（Saint Jerome，约342年—420年）曾在其著作《反对乔维尼安》（Adversus Jovinianum）中对同时代基督教神学家乔维尼安主张基督徒无需过分节制欲望的说法进行驳斥。他以大量篇幅指出放纵口腹之欲和沉溺酒肉的危害，并旁征博引地讲述了历代名著中有关大地自生食粮、人人吃素的“黄金时代”，以及古埃及祭司、犹太教艾赛尼派教徒、波斯一等贤士、印度婆罗门、克里特岛的异教先知等世界各地宗教徒不食酒肉的故事，同时对《圣经》中关于斋戒、禁食等有关经文进行逐一分析。圣杰罗姆说：“你们若想完全，最好不喝酒、不吃肉。如果你想变得完美，那么充实心灵比塞满身体要好。……如果有人想热衷于享受肉和酒，同时又致力于哲学，也就是说，过着奢侈的生活，但又不受奢侈带来的恶习的阻碍，他就是在欺骗自己。……蔬菜、水果和豆类的准备很容易，不需要昂贵的厨师的技能，我们的身体由它们滋养，几乎没有麻烦；如果适量食用，这些食物更容易消化，而且成本更低，因为它不会刺激食欲，不会因此导致人贪婪地吞噬。……没有人能想象蔬菜会成为疾病的原因。”
意大利隐修士、天主教本笃会会祖圣本笃（Saint Benedict of Nursia，480年—547年）则在西方基督宗教最具影响力的教规之一《圣本笃准则》（The Rule of Saint Benedict）中明确规定，“除体弱者和病人外，每个人都要完全禁戒四足动物的肉。”本笃会僧侣伍尔夫斯坦（Wulfstan，约1008年—1095年）被记载曾在灵修时因厨房内煮鹅的香气分散了注意力而感到内疚，自此彻底断肉吃素。
此外，天主教方济会创办人圣方济各（St. Francis of Assisi，约1181年—1226年）的早期追随者Thomas of Celano撰写的《圣方济各传》（The First Life of St. Francis）中也记录了圣方济各节制饮食、慈爱一切生命，偶遇两只即将被买卖杀害的羊羔后花钱救赎放生的故事。
此外，基督宗教各教均有在“四旬期”（Lent，为纪念耶稣在旷野中禁食40天应对撒旦的诱惑）、“大斋节”（Great Lent，东正教特有，与“四旬期”相似）和星期五等斋戒日禁食或素食的习俗。历史上，部分天主教和东正教的修道院出于精神净化、节制和非暴力等原因推崇素食，时至今日仍有修道院秉持这一传统。
犹太教方面，在全球环境保护、动物保护呼声日渐高涨的当代，许多著名拉比、犹太知识分子及犹太素食主义团体通过签署宣言、撰写文章、举办活动等方式倡导素食，以色列也因此成为当代素食人口比例迅速上升的知名素食主义国家。
受《古兰经》和《圣训》中善待动物有关经文的影响，伊斯兰教在历史上曾有少数派别的信仰者提倡素食。至当代，同样受到全球环境与动物保护运动的影响，各伊斯兰教国家的素食人口比例有所上升，并出现了穆斯林素食主义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