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读骆平的《半糖时刻》与《过午不食》:生命绝非一场可以自由操纵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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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读罢骆平的长篇新作《半糖时刻》与短篇小说集《过午不食》,不由得想起李商隐那两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古人尚且珍重晚晴可贵,今人却往往忽略生命这最后的一缕认真。也许不能叫被动的忽略,而是主动的让位、隐忍,把恣肆与清欢留给青春一代,仅余自己享受孤独时光。除了“过”集里的《譬如朝露》《漫长的告别》两篇以外,其余三部/篇,均是以中年知识女性为主角,小说的叙述主视角也是中年女性,于是,在三部/篇小说里,女性的情绪起伏与幻灭感都在笼罩全篇。那是隐秘的、无法言说的中年,不再年轻,曾经燃烧过的激情在渐渐熄灭,可生命还不允许你停下,你的思绪、你的回忆、你对阳光的渴念,都在暗夜中折磨你、击打你、叫你反侧难眠。“半糖时刻”与“过午不食”两个词的中年隐喻意味那么明确又充满暧昧,犹如两个对临界点的提示,提示的不是女性“你该如何”,而是“怎样度过”。

两个作品都采用全知视角来讲故事,但其实笼罩全篇的感受主体均是故事的女主角,“半”中的朱砂和“过”中的梁葵,两位中年知识女性对生活的观察态度与感受方式以强势姿态呈现出整个世界。她们都有仁柔而明智的个性,曾在青年时代自主选择了人生,已经活得无比清明却又无奈。

《半糖时刻》虽是长篇,故事线索倒也清晰,朱砂年轻时放弃了过去的家庭,选择新生活,也选择了新的伴侣。她曾为现在的丈夫罗勒(一个位高权重的学者)感动,但在20多年的相处中认清了他的面目,一个理性到近乎无情的男人。此刻朱砂对丈夫的爱夹杂了对强者的崇拜,也有对爱情逐渐平息的不甘。她心里还始终纠缠着对三岁便被自己事实上遗弃的儿子的歉疚,以及对过往曾为闺蜜现为亲子后母的青豆的复杂感情。就在这时候,丈夫的研究生斯羽,一个生于1995年的青年进入她的世界。

小说就是从斯羽和朱砂的邂逅写起,写朱砂对斯羽印象的逐渐改变,了解逐渐增多,好感与日俱增。小说带有明显的悬疑色彩,小小的生命谜题一个个揭开,读者很容易猜测最后朱砂要和斯羽发生点什么。的确发生了,但并不是言情的套路。丈夫虽然无情却豁达;也没有发生任何人对朱砂和斯羽恋情的指指戳戳;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一点,又都出于各自立场表示理解和接受。最重要的是,小说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与斯羽的死去来结束,的确在情节上不可能再发展出什么“逆伦”故事来吸引读者眼球。

“半糖”的说法第一次出现,是描述朱砂与丈夫的感情:“一切都是淡淡的,所谓的半糖状态。”这个词第二次出现是95后同事讲述对朱砂的印象:“您是半糖风格,有点甜,又不齁,刚刚好呢。”“半糖”真是个无奈的说法,明明表面上中年的一切都如“半糖”般“恰到好处”,可心却像美式咖啡一样苦涩,对一个中年女性来说,“半糖”真的够吗?小说有一个淆乱中释然的结尾,“大家都是一边被生活虐得死去活来,一边紧紧看顾着自己的小命,兴兴头头地求取功名,繁衍生息。”可作者还是不忘添上反讽的这么一笔:“斯羽走在宝宝出生的那个凌晨,没来得及与朱砂说一声再见。”

短篇小说集中,《过午不食》篇幅只有《半糖时刻》的四分之一,讲了一个颇有黑色幽默色彩的故事。梁葵46岁了,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夫妇均是大学教师,丈夫还在政治上颇有建树。儿子早婚,孙子刚刚降生,她却在丈夫的一次冲动之下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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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开头颇有张爱玲气息,一个躺在春日暖阳的旧躺椅里的慵懒女性,梦中遇见母亲,醒来省思着关于母亲的记忆。读者甚至一下子猜不到梁葵究竟多大年纪,直到婆母提醒她去为儿媳准备晚饭。梁葵得知自己怀孕后的感受是困惑迷乱的,她先后告知儿子和丈夫,得到的回答全是冷冰冰的,要为她联系产科大夫,把孩子打掉。倒是她曾深为厌恶的婆母支持她生下来。小说这一段梁葵的感受真是动人:“只有婆婆,让梁葵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真实的念头,那就是,她是多么想留下这个孩子。”当然没那么容易,丈夫可以被婆母说服,儿子身后却站着儿媳一大家。儿子长到二十多岁,还没立业就有了完整的家庭,自然不愿有人与他分家产。丈夫也怀着无法窥透的私心。在争执得一地鸡毛后,各方都得到了差强人意的结果,梁葵却发现自己腹中的胎儿两周前已经死亡。这是一个得到爱与期待都太少的胎儿,他/她还未降生便遭受到各方的恶意与不欢迎,于是他/她停止了在母亲体内的生长。这胎儿的死亡是否可以视作一个隐喻,那是梁葵生命激情的被压抑,全世界都反对她再次年轻,反对她至少再次做回一次母亲。

梁葵在小说最后想:“活过了中年,已然进入过午不食的状态……难以割舍的,不过是一份情怀罢了。而情怀,往往是最容易消散的。”她“想开”了,她经历得到胎儿死亡的消息后,第一去见的是婆母,那个已经过了十多年“过午不食”日子的老人,她搂着婆母——“抽泣着叫了一声:‘妈。’”这哪是什么与生活“和解”,不过是对环境的认命罢了。

《狻猊》的题材与以上两篇类似,很像村上春树《驾驶我的车》那般的探秘故事,写法也类似。村上那篇写的是一个丈夫在深爱的妻子死后,追根究底地探寻妻子出轨的秘密;而《狻猊》讲的是杜安静探究丈夫手机通信薄中给自己取名“狻猊”的原因。在探寻的过程中,杜安静那事业一路抬升、感情却死寂如灰的人生渐渐浮出水面。小说的写法很别致,杜安静和前情人老李对话的段落,冷峻而利落,颇有村上风味。说她写得像村上并不是说村上多么好,而是说作者完全可以在同一题材上流畅地驾驭另一种手法,不去依赖心理进展去铺开故事。

《譬如朝露》和《漫长的告别》两篇的题材则不同于前三者,“譬”是写一对笨拙而可爱的情侣不小心怀孕后发生的事,犹如猫打翻汤锅后的连锁反应,小情侣经历了一切酸辛磨难,看清了世相百态,各自得以成长。“譬”的写法是传统的写实,开头像极了《傲慢与偏见》:“恋爱闹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不是结婚,就是分手”——这般口吻恰似后者开篇第一句:“凡是有财产的单身汉,必定需要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口吻同样地貌似世故而实则单纯。“漫”的故事更为独特,骆平在这篇里放弃她似乎惯用的女性视角,而是用一个男辅导员的角度去讲故事,一个未老先衰的疲惫男人,生活失去了朝气与未知。小说从一个女生莫名弃世写起,结尾“我”在梦醒之间仿佛见到那孩子,这段真是神来之笔:“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生前想要对我表达的,我从来就没有懂得,以后也不会懂得。”

孙犁在一篇文章里讲,写小说要尽量写熟悉的地方。骆平是个勤力的作家和学者,又是人到中年的女性,她对学院生活与女性生活大概最熟悉,也许因此两部书均是从此切入。在宏大叙事盛行的文学世代,她深描生命细节的创作选择可谓独树一帜。就像她在十多年前说过的那样:“终于有一日恍悟了某些真相,明白了生命绝非是一场可以自由操纵的棋局,输赢从来就是巨大的悬念。”我们且待她以自己对人生透辟的观察,写出更多有关生命悬念的故事。

作者:张德强 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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