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农夫俊才:让她们从冷漠的姓氏中走进阳光

让她们从冷漠的姓氏中走进阳光

农夫俊才

年前,同族兄弟俊波微信告知我,老家龙氏宗亲会商定续修族谱。

盛世修志,历朝历代,概莫能外;族兴续谱,承先启后,善莫大焉。

接到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我是很激动的。仿佛一道幽暗深远的时光隧道即将由我们亲手打开,族群那些尘封久远的平凡人事可能会沐浴一抹新时代的灿烂光辉。

作为一个喜欢研究文史、崇尚自然的业余作家,也常常暗自追问“来从何处,去向何方,我为何人”这个人生终极命题。

春节闲暇,从卧室书橱最高那层取出一只柏木小匣子,独自上到屋顶花园,在暖色调的阳光下,小心翼翼抽出活动盖子,一叠颜色褐黄墨色暗淡的线装毛边纸呈现眼前。一种虔诚的氛围让我不由自主地静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取出放在露台大理石桌上,然后再轻轻地翻开。一股悠远的气息鼻子能够闻到,大脑敏感的神经也强烈地感受到了。

那是我大伯生前亲手交给我的。大伯喉根发出的高亢嘹亮的声音随着匣子的打开再一次回响耳畔。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族谱。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你要保管好哦。

父亲三兄弟中,大伯其实没有我父亲和三满有文化。可能是长房长子的原因吧,文盲的大伯尽了族谱保存之责,还口口相传讲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家族陈年旧事。

族谱首段记载龙氏始祖龙伯高,曾任东汉零陵太守,寿高八十有九,受过朝廷嘉奖。赞词如是:孝悌于家,忠贞于国,清明莅临,威廉赫赫,朝廷褒功,田野泳德,宇宙间气,独君先得,俨然遗像,千载仪则。

始祖婆罗氏,生儿子昭、明。龙昭首制家乘,大学士蔡邕序之。

悠悠两千多年,历史长河一瞬间。

志士建功立业,名垂千古;女眷相夫教子却有姓无名,一生辛劳就一个“生”字了结。

这是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后,几千年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通病慢病痼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多年了,封建主义等三座大山早已推翻。人民当家做主,男女平等,从“能顶半边天”到了“全职全勤工”,但是在人们视野里,女人仍然被禁锢在一些鲜为人关注的角落,被遗忘在一些冠冕堂皇的时刻。

我,作为一个男性个体,对女性的不尊重不平等深恶痛绝,也在尝试凭一己绵薄之力,尽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一个父辈的神圣责任。

2013年,黄谷落地。按照母亲自己的说法——谷子老了就要黄头,熟透了就要落地——老人家去世,享年八十三岁。

我和家人以及亲朋20多人,写作了90多篇诗文,拍摄了120多幅照片,给母亲制作了一本线装册子《妈妈,您慢慢走》,以之纪念母亲的如海恩德。

大哥在老家请石匠圈坟立碑,微信发来碑文我看。心想就是农村普通的那种格式,也就漫不经心地看了看。

清明节回老家上坟,第一次看见墓碑正中竖向镌刻着十二个隶书大字:故慈妣龙母杨氏老儒人之墓。当时,如遭五雷轰顶,心如刀割。我双膝跪在青石板上,泪水涟涟的双眼不但看不见慈祥的母亲,就连母亲“杨再英”的名字都看不到。母亲也许在九泉之下没有责怪她的儿女们,但是内心强烈的自责让我肝肠寸断,无地自容。哪怕磕破头颅,也想钻进坟头跪着祈求母亲宽恕儿子的不孝!

坚硬的石板磕痛双膝,地下的寒气浸透背脊,我以久跪不起狠狠惩罚自己。清寒的山风穿过周遭的松杉树丛,让它像尖锐的石器刺破我愧疚之心吧。

明年正月,母亲离开她的儿女孙辈整整十年。我要和兄弟姊妹一起为平凡的母亲再立一方石碑,镌刻一篇用血泪书写的祭文,把母亲死里逃生抚育儿孙三辈的艰辛付出和善良勤劳朴实的品德表达出来,让后人扫墓祭奠的时候,能够多次重温,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代代相传。

这次家族续谱,我第一时间拿出2018年9月8日白露那天用工整的行楷敬录的分支族谱,拍照发到群里,得到总族谱编撰认可。

分支族谱里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创新。从母亲一辈女性开始,一改前冠夫姓后加氏字的陈规陋习,完完整整记录她们的全名;从本辈开始,把姐妹们的全名记录清楚,外嫁何地何人为妻,生儿育女情况,与兄弟们同等待遇,一一俱录入谱,传之后世。

此举得到同族响应,我似乎看到故乡的天空更加辽阔更加丰盈更加灿烂。

前几天,表哥黄六一发来自己制作的音乐相册——为母亲90寿诞而作。

我欣喜若狂,立即打开观赏。

欢快的生日祝福歌曲响起,第一幅照片出现:我们小姑端坐在方正干净的混凝土院坝,一副观音菩萨的模样。双手腕的银手镯和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历经沧桑光亮可鉴。身前斜依着的那根金属手杖,叩告故乡的土地让我姑步履蹒跚但不能摔倒;慈祥的面容,和善的淡眉,雍容的仪态,喜悦的眼神,活脱脱一位标准的老寿星啊。

小姑年轻时多受磨难,老来尽享天伦之福。姑爷在“国家困难时期”由于有过右倾话语,被开除公职,远走云南边地谋生二十多年。四口之家,靠我姑一个妇道人家勉力支撑。表哥连续三次考上县师范,慈母含辛茹苦保儿苦读是决定性因素,七九年姑爷落实政策回到家乡恢复工作入学政审才得以通过。

姑姑带着子女相依为命二十多年,自然成为表哥命运的主宰。

按照目前农村族谱编撰惯例,姑爷自然是一家之主,谱上姓名俱全,生卒年月精准;我姑仍然被表述为“安人龙氏”,即使百年归逝后墓碑上依然会冠以“黄龙氏老儒人”。

我和表哥同年高考跳出农门,表哥读的中师,我读的高师。政审表填写社会关系栏只有姑爷黄叔昭极其年龄,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及职务;而我与之有血缘关系的姑姑却不必填写,只字不提。

这是何等的滑稽,何等的不平等啊!

欣赏完欢乐喜庆的生日相册,我立即给表哥发去一个999大红包,附上“敬祝小姑九十大寿,预祝百岁福寿”祝福短语。

表哥当即打电话给我,我们热切地聊了半个多小时——

表哥夫妇跟母亲说好的,厚养薄葬。每时每刻至少一人不离母亲身边,悉心照顾,精心伺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侍奉母亲颐养天年。没有像常人一样置办生日宴席,所以不收我的红包。

后来,我们说好,由表哥做好老人的思想工作,打消晕车的顾虑,保证随时想回老家随时送回,让我专程开车接她到重庆——她孙女和孙儿的家里安享晚年幸福。

即将结束亲切的通话时,实在回忆不起小姑的名字,虽然十分惭愧,也只好赖着脸皮请表哥把小姑的名字发给我,备注到她的寿诞相册里去。

从此以后,我深深地记住了小姑那个极其平常朴素的名字——龙桂英。

(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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