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9月9日晚,第8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各大单元的奖项逐一揭晓。尽管本届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遗憾没有华语电影的身影,但颁奖典礼上,李鸿其自导自演的首作《爱是一把枪》最终在颁奖典礼上扬眉吐气,获得“未来之狮”长片首作奖,成为本届唯一获得官方大奖肯定的华语电影,亦是电影节历史上首部获得该奖项的华语电影。
虽然片中的角色“五行缺水”,但水城最终成了李鸿其的福地。他在获奖感言中表示,过去曾有很多华语电影的大师来到这个舞台,他们影响了自己的电影世界观。同时,他也感谢了自己的爱人王紫璇,是她鼓励自己把这部电影分享出来。在随后获奖者媒体见面会上,他也提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保持对电影的初衷,未来的拍摄会更有纪律。
《爱是一把枪》讲述李鸿其饰演的男主角番薯在出狱后经历的人生迷茫,用诗意的镜头刻画了这位小城青年试图重新融入周围环境、恢复过去的生活时面临的压力,影片在团队人手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完成。“未来之狮”除了嘉奖影片品质,更看重导演日后电影之路上的潜力。李鸿其也在电影节的映后交流中透露,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已经开拍,他还将担任摄影师的角色。
我们在威尼斯与李鸿其聊了聊这部身份转型之作,他回顾了在片场导戏时的迷茫和困惑,导演身份也让他对表演、电影摄制有了更全面、深入的认知。他回答问题时,俨然像一位导演在讲戏:喜欢营造一种情境和状态,注重感觉的传递,随手拈来例子增强说服感,让对方不断体认——你若悟到了,就是悟到了。
以下是李鸿其的自述:
谈剧本创作:我想要拍一部浪漫气息的电影
剧本最初的想法是来自于我的一些朋友,他们刚刚出狱,想要去送外卖,但不被允许,因为曾经犯过错,他们必须要申请证件证明自己的品行才行。无论如何,你做错了事,一辈子都会背上这个影子;第二个原因是我看到当下年轻人的困境,现在的年轻人承担的经济压力太重了。我最早写的故事是妈妈生病了,要50万台币(10万人民币)才能治好,但我觉得生病好像太悲情,所以我就改成了现在的还债。
第三个原因则是我看到的新闻中,有一些作案的枪手还很年轻,当他们被抓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没有伤人的架势,也没有什么背景,但是什么是造成这样的原因呢?
我好像能感知到一些,但是我无法具体解释番薯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我自己喜欢看事情的角度,是从人群中偷偷看到一个人很落寞的感觉,这部电影我有意地要从中间开始,没有说番薯从哪边来的、怎么样,而是他看着身旁的人发生一些事才去反应,他永远是被动的,处于一种观察的视角。因为我自己本身不喜欢看重新解释的故事,我喜欢这样直接呈现的方式。
所以这个戏没有完全按照现实主义题材路子去走。因为现实主义是对某种层面的写实,但我一直想要往浪漫的方向去拍,放放烟花,也希望有一种田园中的感觉,番薯一直不断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样,他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就好。
现在的成片,跟最初的剧本差别还是挺大的。原先的设计中,番薯跟他女朋友一起来到台北,原本是女朋友叫他回乡下,不要再待在台北飘着了,回乡下生活会没有压力,可是番薯就觉得我就是要在台北。但因为疫情来了,我们不能拍,所以全部倒过来,是他女朋友觉得你应该要留在台北。
包括原本番薯的女朋友的角色的存在感也是比较弱的,原先写的是她、番薯和社会上的一些大哥的纠缠,但是那个时候必须要改剧本,因为台北那时候已经处于三级封控的状态,所有餐厅都要管,所以一开始准备的一些台北市的餐厅、街道的场景都没用上。
谈演员表演:演员是被导演窥视的
在给演员讲戏的时候,我会把前面写了很多稿剧本给他们看。在片场,我会先引导演员,告诉他们去想自己做的。是不是做到了?如果是,就一直会这样。 对某一些演员,我只给他们看了部分剧本。我可能前一天写好再给他们,然后我们来对台词。有时候我听到他们念台词时,觉得很怪,我就说,“好,那就不要台词,无论如何你都要讨债讨到这个钱,我已经有给你素材。”
演员是要真听真看真感受的,我只要感觉到他们在“演”,我就会停。但如果像是在跟我这样正常聊天,那没问题。之后我们一起看回放,我会问他们,“你觉得OK吗?你觉得你有演到吗?”如果大家觉得好像还蛮自然的,就OK了,大家都没毛病。
我也合作过一些导演,能做导演的人一定有自己的特色,所以我会一直跟他们学习怎么去跟演员沟通。有一些导演是“喊骂式”的,或者是拍很多次的,或者是引导式,方法都很多,每一个演员一定都有不一样的相处方式,有些演员要一句句教;有些演员则是随便演就演得很好;有时候你给限制了,反而效果就不好;有些演员则是一定要知道得很清楚。
不过还好,来拍这部戏的基本都是我的朋友,人在慢慢引导时,他们会品到一些东西,把感性的一面拿出来。我们就是好好聊,他们就听得懂。有些人可能需要先“骂一骂”,再来演——但“骂”只是方式而已,因为我们一定要让演员们的表演是好的。
我觉得在拍戏时,演员处于一种被导演窥视的状态,因为导演要看到表演很私密的那一块,但我觉得这一次更有趣的是素人演员的很野生的东西,是我不会、也做不到的。如果剧本修改了,表演方式也要修改,比如说码头那一场,跟我演对手戏的女演员来跟我吵架,她说,我真的想打你,把你踢下去!我说那就打!干嘛不打?她问可以吗?可以这样拍吗?你不会受伤吗?我说不会!像拍纪录片,没什么戏剧性。
我的第二部戏全部是手持,自己扛着机器。所以当演员有情绪的时候,我自己慢慢走近看他们。有时候我发现演员会紧张到抠手指,我就会(把镜头)往下带,抓住这个动作,他正在表演,不可能看我;然后他走路,脚步会变得更靠近,我像是偷偷在观察演员一样。
做了导演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演员表演这件事情,我觉得好像更放松,因为我可以更有掌握。参加过后期,就会更知道表演上可以给导演选择的剪接点有哪些,或是表演对观众来说有没有效果。因为有些表演并不是真实、写实就有戏剧效果,有时候其实做一点点东西就够了,比如说我不需要拍演员们很清楚的样子,他只要坐在窗边,我只要拍他身上,那种感觉就够了,只要一个简单的手势,就可以讲清楚很多。
谈影片拍摄:享受迷茫的过程,这代表一种进步
拍这部片时团队人非常少,最早的团队是5个人,1个录音师,1个美术,1个摄影,1个制片,还有我,最早是拍手持,所以很多时候只有一个机位,基本上没打什么光,我们都是捕捉自然光,另外一个原因是,剧组大多数的演员都是素人演员,他们没办法再重新来一遍,所以我们只能就像拍闪电一样——有没有那一瞬间?有拍到那就有拍到。但我们至少一直等,所以我时常都拍十几遍,每一个镜头基本上都是七八分钟,包括开场的镜头应该有10分钟,只是我掐头掐尾,把它掐掉。
我之前也没有给任何导演看,只给韩帅导演看了一下,她是我们这部电影的策划。她给我很大的鼓励。我理解我拍的东西有点松散,这是实话,但是松散我刻意要的。韩帅导演有在电影学院教书,我希望她能给我一些建议,她告诉我,她很享受、很喜欢这种感觉,有一些不理解的剧情的地方,她会补充一些意见,我再重新补拍。
我第一期是拍13天而已,经费很少,第二期我又补拍10天,补拍经费可能多了五六倍,多了很多特写镜头,最终我们只用了1/5、1/6左右的素材。我觉得我浪费了好多钱补拍,其实那时候摄影师叫我不要补了,因为第一期素材中那些生活化的感觉很珍贵,还是保留这种味道。但是不得不说,第一次拍的一些桥段比较粗糙,最后开枪的桥段也是补拍的。
一开始是一个远远的镜头,番薯扛着伞走过去,旁边就有一个小弟,啪啪啪啪开完枪后然后开始跑,整个画面小小的,有点布偶戏的感觉;但我觉得必须要看到番薯的态度、他身处怎么样的环境。当番薯穿上西装、鞠躬哈腰,他又回到一种做派中,最后开完枪、脱掉衣服,又回到另外一种做派了,这是我的一些设计,但一开始张力是弱一些的。
在片场时,我当然也会慌张,我时常要等两三个小时才能开拍。比如说用枪指头那场戏,我前面拍了四五遍,结果一看,我在拍什么?感觉真的不对;也可能情感比较私密,我觉得那个东西我好像拍不了,我心想,完了!我是不是要毁了这整部戏?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然后我们尝试了很多种方式——我自己用枪指自己的头、哭泣,任何方式。拍电影,有时候你必须得要放弃一些叙事,因为在现场的感觉才是最对的,那是在塑造某一种氛围,但最后好像我得要是一直试、一直探讨,为什么抓不到那个点?因为剧本写好了,我就觉得我写剧本时候是对的,但是我怎么重新在现场又感觉不对?这样的时刻每天都有,但是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因为这是良性的,代表你又要进步了。
有时候回想起来,所有东西都是我在重新检视,在拍戏之前,我会回想这是我人生中的哪一段经历,我今天一定要把它拍出来。那个过程一定有很多很痛苦、很难受的记忆,一定要很诚实地面对。
我无论如何要抓住自然这件事情。有时下大雨了,但我不可以执着于太阳天,因为我没时间等,但又必须要拍——那就要花很多的时间想,这场戏下雨可以吗?原本我是要阳光明媚的感觉,比如我是希望番薯在一个艳阳天,扛着伞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但最后变得有点阴郁,太阳藏在云层后看不到了。但这种情况下又必须要拍,最后出来的感觉还蛮特别的。
谈“爱”和“枪”:爱有时很危险,它会伤人
这部电影中,每一个人对枪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你看我的好兄弟,就是要拿枪对着你,他对你的“爱”的方式就是这样,因为他是真的觉得:你怎么现在变那么烂?因为他是黑社会,他的方式就是比较阳刚一点的——好兄弟,你不要再那么堕落——不论这种方式好或不好。
番薯的女朋友也是,当她看到番薯还拿着枪,她说“要报警抓你”,“这个没有用的人”,她的爱是这样的;我的同学则是用枪指着头;最后番薯开了枪,他逃了,因为他觉得人生好像已经完了——他穿上西服鞠躬、已经回到那种做派内,他认为爱自己的方式,就是对自己好。
所以我觉得爱就有时候像一把枪,它很危险,可是它又会很伤人,就像番薯的女朋友,她一定要激怒他,因为她恨铁不成钢。爱的方式很也有多,愿意接受也是一种爱: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都接受。
你看就像我的父母,他们有时候爱你的方式是很……他们会用打骂教育,因为他们就是爱你,对吧?有些人爱你的方式,是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所有东西,在当下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对方可以包容、可以接受,像对自己的这把枪一样。
谈导演心得:电影是“玩”出来的
首先真的是非常荣幸。我一开始给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之前的主席马可·穆勒看了片,他看的时候觉得,这部片隐约有以前台湾电影的感觉,所以他就传给影评人周的主席。那天看首映,我觉得怎么会这样?一定可以拍得更好;但后来会觉得,如果我再演一次,可能不会演好。
这一次当导演,我更看清楚拍一部电影的所有层面,真的很辛苦,首先要花好多时间找合得来的演员,要在现场要处理光,还有人情世故——谁又不见了、谁又不演了,后期剪接真的是剪不起来……就产生自我怀疑。
当导演是掌控作品的所有层面,每一个想给观众看的层面,都是由你来控制,而当演员你只能被剪接。有时候一个好的表演真的是可以被剪出来。如果台词不好,就把它挖掉,然后另外再配音;可能这部分不好,加音乐润色会稍微好一点……但这一次就像是画一幅画一样,全都是要自己画,没有任何加工。
我以前想的导演方式,可能就是顾好画面,顾好演员表演,但这一次因为真的太特殊,都是好朋友来参加,团队人也很少。我希望拍得冷一点点、远一点点。所以这部戏我没有那种坐在监视器后面做导演的感觉。我觉得电影是“玩”出来的,我们像学生一样,大家彼此丢一丢创意,非常开心,最后让它自然地发生,他们也会模仿我导演的动作。演完之后,大家会问玩得开不开心、觉得演得自不自然,我说我很自然,那就这样。
就像我这一次当导演,也是因为很多演员给我的养分,我才能做到现在这样,比如看前辈们在现场如何跟摄影师沟通灯光和机位,有时候在现场创作时,灵感才会来,而不是坐在监视器后。
很多演员说,当演员最好还是懂一点摄影,这样才会知道怎么拍会比较好看,比较有感觉,其实一模一样,我当演员、我参与其中,包括通告表都可以学习:为什么会这样排表?因为这是演员的大情绪戏,需要哭得比较用力,所以今天就只拍这一场,如果拍一堆,然后又要演员哭,那就会没有能量。所以方方面面来说,不论对表演、导演,都是好事,
我也理解作品会受到批判,这是一定的。我也有看一些评论,他们也会让我思考自己是不是把我的感受拍得比较抽象。其实一开始我不想把这个片拿出来,因为我觉得太私密,只是一个很纯粹的创作,而不是说我筹备了一个盛大作品、要告诉全天下。只是因为我喜欢电影,所以才拍电影了,相当于练习——我们甚至比一个短片、一个学生作品花的钱都还要少,没有任何投资,是超级无成本的无成本,所以就没有投资方的压力。
我自己不太喜欢讲得很清楚的电影,平常喜欢看一些小成本的制作、像洪尚秀之类的,我也非常喜欢剧本结构很成熟的作品,像李沧东,但可能我的经验还不够,还需要时间寻找,这条路是很长的。我也很喜欢拍照,有时候很简单的颜色、很喜欢的线条、很有趣的朋友的说话方式,我都很想捕捉。拍电影对我来说,像找一种“手感”,就像你打字,打着打着,一些不曾出现的想法就来了;又像讲一个故事,说着说着就有点鼻酸。我做导演就是在找寻这个延伸过程,从生活中找到一点荒诞和荒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