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8日,是一个普通的周五。而就在整整一百年前的这一天,文学巨匠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他位于法国巴黎阿姆兰街的寓所中与世长辞,享年51岁。离世的前一天,他叫来女仆,希望她能在手稿中把书中阿尔贝蒂娜吃的冰淇淋的味道补充清楚——“可能是草莓,也可能是覆盆子。”
当时,那部共七卷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才出了前三卷。但令他欣慰的是,这三卷书稿和他此前陆续发表的其他作品,在1919年为他赢得了极有分量的龚古尔文学奖以及荣誉勋章。人生最后几年,普鲁斯特尽情享受了自己的功成名就。
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被看作文学史上最难读的经典作品之一,也被誉为“意识流小说”的巅峰之作。这部书中文全译本有240多万字,近3000页,极少有人能从头到尾全部读完,为此还有“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的著名哀叹。
在这部巨著中,糅合了作者的童年回忆、家庭日常、社交生活与外部世界变化等等,纷繁庞杂的题材与细致入微的感受交织,无眠的沉思与清醒的白日梦彼此纠缠,在看似无序的时间线里来回跳跃,看得人有时入迷,有时烦闷。
《追忆似水年华》中译本七卷全集
但正如另一位著名作家毛姆所言:“我宁愿读普鲁斯特读得厌烦,也不愿意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来解闷……他是个具有独创精神的伟大作家。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他的创造力与心理透视力无与伦比。”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普鲁斯特与《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大价值,在于为读者展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回忆过去的方式。在某个瞬间,因为某个熟悉的元素,他带你跳出了不断流逝的时间之河,短暂而鲜活地回到过去,再活一次,又一次。
因为时间被再次回忆的普鲁斯特
从去年到今年,普鲁斯特一次次被重新回忆,因为时间——2021年是他诞辰150周年,2022年则是他逝世100周年。
就在今天,译林出版社正式上架了译林版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全新修订版——早在1980年代,译林出版社就开始积极物色译者翻译这部作品,最终集结了整个法语文学翻译界之力,邀请到李恒基、桂裕芳、许渊冲、许钧等15位一流译者,着手翻译这部煌煌巨著。
译林最新推出的修订本全集
迄今为止,译林出版社的版本依然是中文世界仅有的全译本。据悉,当年也曾有参与译林七卷本翻译的译者尝试自己单独翻译,但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2021年11月,中信出版·大方邀请南京师范大学法语系讲师、傅雷翻译奖新人奖得主孔潜来独立翻译该书,这一项目预计将持续十余年。
2021年,译林出版社还出版了由普鲁斯特的曾侄孙女编写的《方舟与白鸽—普鲁斯特影像集》,其中收录有360余幅珍贵照片、资料及书评,也弥足珍贵。
但在1913年,普鲁斯特想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时,因为书稿太长,叙述太散,被当时负责审稿的著名作家纪德不耐烦地拒绝了。甚至连普鲁斯特的亲弟弟罗贝尔都表示:“要身患重病或腿部骨折,才有时间去读《追忆似水年华》。”
不过,当普鲁斯特自费出版了第一卷后,立刻获得了热烈反响和如潮好评。1918年,《新法兰西评论》(伽利玛出版社前身)为他出版了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也译为《在少女们身旁》)。
《在少女们身旁》的长条校样
为了造势,出版社特邀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法朗士为该书写书评。当时已70多岁的法朗士面对厚厚的书稿叹息:“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戏剧性地表示自己可能都活不到看完这本书的那天。却不想这句话流传至今,成为形容《追忆似水年华》的“金句”之一。
事实上,普鲁斯特之所以坚持自费出版第一卷,是因为他相信,只有足够长的篇幅和足够细密的描写,才能对抗那无比浩瀚深邃的时间;只有在缓慢而耐心的阅读中,你才能一点一滴地感受到,时间是如何改变了我们,而我们又如何能把时间留住。
“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
——瓦尔特·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
总在半梦半醒间的普鲁斯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随即合上……”所有曾试图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读者们,可能至少记得全书刚开头的这一句话。
刚睡着的那会儿,或者说是半梦半醒之间,他思考着刚才读的书,并觉得书里说的遥远历史,忽然都和自己有了联系。“后来,它开始变得令人费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思想,经过还魂转世来到我的面前……”
他重新醒来,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听到远处火车鸣笛的声音,便在想象中看到空旷的田野和匆匆赶往车站的旅人,甚至进而想到“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和他“回家后即将享受到的温暖”,认为这一切会使她心绪激荡。
夜晚、幻梦,与拥着他渐渐沉入睡眠的房间,都在普鲁斯特的生活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也成为《追忆似水年华》中频繁出现的主题。
卧榻上的普鲁斯特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那时节壁炉里整夜燃着熊熊的火,像一件热气腾腾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间……半开的百叶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抛到床前。人就像曙色初开时在轻风中摇摆的山雀,几乎同睡在露天一样。”
一夜之中的大部分时间,书中主人公都用来回忆往昔生活。对于普通人来说,在白天的活动意味着现实生活,但对于普鲁斯特来说,夜晚时分,半梦半醒间的幻想与漫无边际的回忆,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现实世界。
《追忆似水年华》电影剧照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
如果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审视《追忆似水年华》的话,这位大作家显然非常之“啰嗦”,仅仅是在一个房间里,从睡眠中醒来,半梦半醒间的朦胧感受,他都可以写上好几页。
然而这正是普鲁斯特与《追忆似水年华》的独到之处。
普鲁斯特的著名肖像画(1892年),现陈列于奥赛博物馆
有句话说:很多事情几乎人人都会做,区别你和其他人的,是你做这些事情的方式。很多素材,作家们都会写,区别普鲁斯特与其他作家的,也正是他书写这些素材的方式。
正如法兰西学院秘书长、文学评论家兼作家安德雷·莫洛亚(André Maurois)所说:“用普鲁斯特书里的事件和人物来说明这位作家的特点,其荒谬程度将不亚于把雷诺阿(法国著名印象派画家)说成是一个画过妇女、儿童、花卉的人。”
雷诺阿《少女伊莲》
莫洛亚说,雷诺阿之所以成为雷诺阿,并非因为他画了这些模特,而是因为“他把任何模特儿都摆在某种虹彩一般绚丽的光线之中……作品的取材与天才的形成无关。天才能使任何材料增辉生色。”
普鲁斯特为女演员蕾雅娜画的速写
一间卧室,一个夜晚,一段回忆,在普鲁斯特的笔下,都变得充满诗意和无限遐思。在他之前,从未有人这样不厌其详地书写过睡眠,在他之后,迄今为止也不曾有谁超越过他。“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便有多少个世界。”
这占据了人类生命三分之一长度的睡眠,这诞生了所有梦境的夜晚,值得一个普鲁斯特。
忧伤与回忆中的普鲁斯特
能写出细腻文字的作家,对生活和情感的体察都是非常深入的。而马塞尔·普鲁斯特更是,自幼便体弱、神经质,极度敏感。他对母亲的依恋程度尤甚,每晚都要躺在床上等待母亲来和他道晚安,并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妈妈会来吻我。”
可是一声晚安和一个吻的时间,不过短短几秒。母亲转身离去,失落重燃心头。于是,在主人公听到母亲上楼的脚步声和身上衣料的窸窸窣窣声,竟往往会直接跳过幸福的瞬间,而提早开始体会母亲离去后的失落。“这一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喜欢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
普鲁斯特之母让娜·韦伊的画像
在多数人看来,这大约是一种极致的矫情、甚至轻度的精神自虐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感伤,也值得这般大书特书吗?但普鲁斯特的文字,就是能够让你觉得:最淡薄的敌意或者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都会在他心头留下痛苦的印记,他迫切地需要补偿、解释和安慰。
事实上,《追忆似水年华》里最为经典的一段描写,正因这份对母亲的眷恋和对一吻的渴望而出现。
一天晚上,因为邻居斯万先生的来访,母亲不能离席上楼给他晚安一吻。为此主人公愁肠百结,辗转反侧,还写了便条让老女仆带给母亲,恳求她在客人离开后来看看自己。他母亲并非溺爱儿子的类型,对此置之不理。绝望的主人公于是迟迟不肯入睡,一直等到母亲上楼准备就寝,溜出卧室拦住她,反复要求:“来跟我说声晚安”。
普鲁斯特之父、阿德里安·普鲁斯特
这一幕被平时严肃的父亲撞见,母亲有些尴尬,父亲却一反常态地纵容了他,“他的房间里不是有两张床吗?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又感激又惭愧的主人公,为此痛哭起来——为能拥有一整晚母亲的陪伴而幸福,又为自己的表现可能让母亲失望而伤心。
“但悲哀一旦平复,我便沉溺在妈妈伴我过夜的温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在此后很多年里,每当他半夜梦中回忆起故乡贡布雷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浓缩为母亲在灯下为他读书的一幕。这一幕“像腾空而起的焰火,像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幸福的岁月是已经流逝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追忆似水年华》
很多年后,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主人公来说,似乎早已化为乌有。直到有一年冬天他回家,母亲让他喝杯热茶,又拿来一块玛德莱娜小蛋糕。他掰了一块放入茶水,准备泡软后再吃。然后他舀起一勺带着点心渣的茶送到嘴边。
图中的小点心就是玛德莱娜蛋糕
忽然之间,某种非同寻常的快感,如电流般传遍了他的全身。那种感觉超尘脱俗,令他“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
但这种感觉因何而起?他反复回味,苦思冥想。直到回忆突然出现:那点心的滋味是他在贡布雷的某个星期天早上吃到的滋味,姨妈当时也把这个玛德莱娜小点心泡进椴花茶里给他。
一旦辨认出这种形似贝壳的小蛋糕的味道,整个贡布雷便带着当年他曾在那里感受的全部情绪,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由此他意识到: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虽然脆弱无形,却更经久隽永。
1892年夏,普鲁斯特(左一)与友人合影
“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如果说,生活与成长将普鲁斯特逐出了童年时代的伊甸园。那么凭借这本书和写这本书的过程,他不仅找回了过去的幸福,也为无数和他一样对时间敏感、对过去留恋的读者们,展示了一种最优雅的对抗失去的方式。
普鲁斯特遗像速写,安德烈·迪努瓦耶·德·赛贡扎克绘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蒋庆 图据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