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演员张译正在用最质朴的表演,完成一个又一个角色的真诚塑造。
在《狂飙》里,他和张颂文的对手戏更像是一场悠长的比赛,前半部被稍稍压着,后半程慢慢翻盘,正像他的人生轨迹一样,慢慢等待,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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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的前半部是张颂文的舞台。
首先,从人物设定上他需要完成三个身份的切换:卖鱼的、黑社会老大、政协委员。这是三个跨度很大的角色,为张颂文的表演提供了很大的空间。这中间,京海老大的这段走向相对容易呈现也容易出彩。正如有网友所说,大哥谁不会演,就像看过的若干TVB剧一样,风衣墨镜加一排小弟,在服化道的加持下,这个角色,也驾轻就熟。
但当我们倒回去再看那段卖鱼为生被侮辱的时光,他的表演更经得起推敲。怕惹事但不懦弱,尝到“认识安家人”甜头后,开始知道虚张声势也是一种混迹的技能,在卷闸门拉下的碟片店里冒着生命危险与对方谈笑风生,这些细节的铺垫都在为他的黑化埋下扎实的伏笔。
演大哥容易,演烂仔不易。前者有程式化的东西可以借鉴,可是菜市场的小贩怎么低微到尘埃里?何况在拍摄阶段,并不是后期看到的时间线,可能需要在同一个片场完成大哥和小弟的切换。
其次,从逻辑上讲,张颂文的黑化是本剧的一条关键主线。我们看到,在这根线上,幕后创作者们不惜笔墨,写高启强黑化就写了12集,写他独大花了27集。从被侮辱到侮辱他人,张颂文需要用点滴的表演去呈现高启强的不甘和黑化,进而捏合身份和地位上的巨大悬殊,让角色的成长顺其自然。
稍稍遗憾的是,在张颂文的最后一个身份——成功挤进体制成为京海市政协委员后,随着剧情的走向,留给他的表演空间已经有限,他更多的还是呈现了黑老大狠毒的一面。比如在第34集与赵立冬的扳手腕中,缺少了必要的周旋与转圜,体制与官场的浸染,理应让此时的高启强呈现出更丰富的表现。
正是张颂文的强大气场,让正方的戏很难一眼跳脱出来。《狂飙》开播没多久就把张颂文送上了热搜。正方这边,如果不是张译,安欣这个角色很有可能被碾压。戏里戏外,我们不在片场,很难体会两个优秀演员之间演技的点滴PK,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之间,谁被谁的气场压住,谁又被谁的节奏带着走,或者是互相激发电光火石,无从想象。但是从成片来看,作为观众,至少看到所谓对手戏一定是互相成就。观众追的是剧情走向,两位优秀的演员必须全身心沉浸在对自己角色的演绎和对手的研究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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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译已不是第一次出演警察,出身军旅,对警察的角色熟门熟路,一些肢体动作、身体语言自然舒展,人设贴合。因此,在前半截张颂文大放异彩的阶段,张译施展的空间似乎有限。但是好就好在《狂飙》给了张译一个纵贯20年时光的警察形象,从一个热血的青年刑警到一个被安长林斥责为暮气沉沉的中年警察,直到最后加入指导组正义得彰。
20年前后的安欣,让人瞬间想到了17年前的张译,《士兵突击》里的史今班长。在张译的粉丝队伍中,至今有一大部分人都在用“班长史今”称呼他。在当年王宝强饰演的许三多风光一时无两的光鲜下,一大批观众死心塌地心疼着他们的史今班长。
史今的退伍是全剧最直击人心的一段表演,对许三多的不舍,对军旅生涯的留恋,在长街高连长车里的无声哭泣直至最后的嚎啕,据说被奉为学院派的经典教学案例。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段无法也不会用技术含量去直观描述的段落,在观众看来,班长史今这段表演浑然天成,其背后所呈现的善良和情真,就是张译本人。
2020年,张译曾经在一部刑侦剧中饰演刑警,也需要表现人生的不同阶段,剧本的结构充满巧思,但张译的发挥只能说是中规中矩。那也是各大自制剧平台批量生产的时代,作品应接不暇,但观众们却也在提高倍速,以前遥控器在观众手里,现在快进键也在观众手里。
而《狂飙》之所以能够成为全民话题,最难能可贵的或许正是幕后的创作者们愿意静下心来慢慢讲故事。推而广之,观众们不是傻瓜,对于任何一个内容生产行业来说,只有制作真正经得起考验的作品才能唤回口碑,一味地玩概念,走营销,造话题,刷流量,泡沫迟早要被戳破。
高启强20年的黑化,就是安欣20年的等待。张译要用那股轴劲去衬托张颂文的跋扈和壮大,张颂文要往极高的气场去演,张译就得往极轴的愣头青去托住。优秀演员们的飙戏,在不同的故事场景下,要有主次之分,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疾不徐才能相得益彰,这很有可能就是大多数观众认为的张颂文在前半部风采要盖过张译。
很多网友说,没有爹味是中年男演员张颂文在塑造角色时最大的优势,同样,对于没有爹味的张译来说,完成两个年龄段的安欣不是难事,关键是如何呈现青春热血的安欣向暮气沉沉的中年安欣的过度?
张译的爆发正是一头白发的安欣出场之时。磨去棱角的安欣抹不灭心中的理想,对人民警察事业的坚定与忠贞,被小心翼翼地伪装在暮气沉沉的中年人生里。进入专案组后的安欣,其表演随着剧情的走向呈现出更多张力。第35集里,与孟钰在奶茶店里的那段对白“看你是不是想毒我”,在向徐忠申请与老孟见面的一去一返,在山顶看着几十年照顾自己的老孟的复杂心态,情与法的抉择背后是20年时光的坚忍与等待。
在一层一层拨开真相的过程中,安欣还要呈现中年的失意和落寞人生。哪怕就是进入专案组可以大展身手,也不再是青年时代的快意恩仇,罪犯逐个绳之以法带来的是昔日战友和亲人的离去,纯粹的理想和复杂的人生况味,无疑是对角色表演更高难度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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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张译这样的演员来说,通过人生阅历和表演经历来驱动外在的角色,已经不是难事,但相比外在的标签化程式化处理,正是这种不露痕迹的驱动本身构成了表演的另一层境界。微观层面的演技,中观层面的塑造表达,构建起宏观层面的人物形象和剧情,直至你走进角色展开想象。高启强的壮大剧情交代的清清楚楚,可安欣的20年人生又是怎么过来的,都在张译的细节处理里:现场抓获张彪时的失望,对陆寒失踪的悔恨,直到送别孟钰后的流泪自责。
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曾经提出过舞台表演的“间离方法”,又称“陌生化方法”,是说在表演过程中要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只有如此才能高于角色、驾驭角色、表演角色。间离不仅是演员与角色的间离,还包括观众与角色的间离。一方面,演员在表演中不至于陷入角色的主观情感中,而缺少理性分析;另一方面,打破情感所营造的幻觉氛围,使观众不至于陷入剧情和人物的感性认知中,而缺少理智的评价。
张译和张颂文对正反两派角色的处理,不是常规的扫黑英雄和黑老大的标准脸谱。20年时光的流逝,青年安欣以一股中年式的圆融消失在世俗日常里,用一个宣传科长的角色完成了对“扫黑英雄”陌生化的呈现,它也让观众可以从角色和情节中完成间离进而沉思:如果指导组不来,如果不是扫黑常态化,他是不是就此沉沦?也会不会执着于真相的昭雪?同样,骑着电瓶车在城市里穿行的张颂文,在谦和堂和安欣小兰用餐时仅有的一点人性流露,甚至让观众短暂忘却了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间离最终需要实现的是让观众走出剧情,客观地面对剧中所呈现的现实问题,表演的间离最终正是要引发这样的思考,黑社会的洗白和隐蔽,一线警察们所承受的巨大风险背后正是扫黑的难度和意义,以及扫黑常态化的必要。
《狂飙》要落幕了,它一定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作品,但确实还没有一部扫黑题材的作品如此深入人心。它之所以能够走进舆论场的中央,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一定是表演者们和创作者们的诚心。只有静下心来打磨每一个细节,打造每一个角色,钻研每一段故事的峰回路转,观众们才会买账。就像安欣,就像张译一样,有耐心,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