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十月的早上,孙冰骑车上学去。
他紧握车把,身子弓成一个虾米,双脚蹬得飞快,背上的大黑书包犹如船锚吊在身后。激起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两只眼睛控制不住地趟下泪。
还有五分钟到晨读时间,孙冰火急火燎。道路两侧的高大梧桐迅速后退,粗直的树干和干瘦的枝丫张牙舞爪,沙沙作响的枝叶声就像一群疯子发出的嘲笑。
孙冰快骑到学校,看到还有学生匆匆进校门,莫名有些激动,似乎他们建立起某种纽带,成为同甘共苦的战友,可以分摊自己的焦虑。校内停车棚存了自行车,他看看手表,还有一分钟,于是一面快步赶往初二(3)班的教室,一面试图平缓自己急促的呼吸。他希望一会走进教室,能够表现出足够的淡定从容。
教室的碎花玻璃窗下,孙冰听到里面密密的轻声细语。欢脱的氛围咕噜噜冒着气泡,安抚他的情绪,他的脚步越发轻快,简直要一溜烟儿跑起来。
刚要进教室,孙冰愣住了。
班主任侯老师佝偻着背,正在黑板上写字。侯老师教数学,整整三大块黑板,已经写完第二块,一抻腰,像蜘蛛一样探出一节骨瘦的胳膊,开始征战剩余的领土。他黑瘦的脸带着镜片极厚的眼镜,贴着黑板似乎正在拥吻,身上的黑色运动服蹭到不少白灰,手中的粉笔好似刺向敌人的利剑,将黑板敲得“康康”响。
孙冰一低头,滑进教室。
“孙冰!”一声断喝响起。
孙冰站住。密密的轻声细语也停止了。他艰难地转过身,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让他抬不起头。教室安静极了,他觉得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打鼓的心跳别人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侯老师面沉似水,厉声道:“我明明说过,今天提前十分钟进教室,你耳朵聋了吗?!”
孙冰头皮一阵发麻,他早将这话忘到九霄云外。令人窒息的沉默化作刀枪,逼迫他做出最后的无罪辩护。他嗫嚅说:“家里闹钟没响。”说完,他自己都品咂出这轻飘飘的分量,哪怕实情确实如此。
“站到后面去!”
孙冰朝墙根走,打眼瞥到好哥们郑胖子同情地看着自己。
郑胖子小声问:“哭了?”
孙冰慌忙一抹脸,脸上泪痕犹在,再一瞧,郑胖子的女同桌正捂嘴笑呢。孙冰脸腾得红了,快步走到墙根,卸下书包,脑袋快耷拉到肚脐眼儿,似乎眼儿里有个黑洞,能吸走脸上的热量。
侯老师开始冲着黑板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同学们齐刷刷地背对着孙冰,似乎刚才那幕话剧并未取得轰动效果,那么主角就注定被遗忘到历史的角落。没有人在意他,孙冰也渐渐适应眼下的处境,取出课本和笔端在手上,装模作样地写写画画。
教室又冒出窸窸窣窣声,侯老师不自觉提高音量。随着时间推移,孙冰看到前几排的同学勉强保持着身姿端正,越到后排,仿佛某人正画直线,突然打个喷嚏,歪出斜七扭八的线条,离他最近的那一桌甚至偷偷听mp3。当教室逐渐失控,侯老师突然点到几个同学的名字,呵斥他们不要讲话。这一咋呼,教室就能安静一些。如此三四次,孙冰觉得侯老师就是一只蝙蝠——牺牲视力换来异于常人的听觉,不然这么多声音,他是怎么分辨清楚的。到后来,窸窸窣窣声被彻底镇压下去,变得暮气沉沉,只有侯老师高亢的声音一鞭一鞭甩在空气中。
当校铃响起来,孙冰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教室原本沉凝如泥潭,校铃响后,泥潭忽然裂出无数道缝隙,眼看有无数蝗虫要涌出来。侯老师终于松了松缰绳,招呼道:“去操场集合,准备晨练!”
教学楼外就是黄土操场。学生从教室蜂拥而出,蚂蚁一样用触须寻寻觅觅,然后找到自己的队伍,缓缓排列成型。
孙冰站在队伍中间,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群,似乎一蹲下来,就能变成一只耗子溜走。他抬头望天,天空澄澈,飘过一朵冷峭的白云。他忽然想飞,变成一只苍鹰或者苍蝇,到太平洋看一看,然而周围人群陡然拔高,化身无数个金箍棒直插云霄,划出一方牢笼,留给他的天就只有巴掌那么大了。
侯老师甩甩胳膊,拉拉腿筋,不忘呵斥磨蹭的学生尽快归队,尽职得如同一只牧羊犬。
整队完毕,一排排班级队列开始移动,就像火车驶离站台,沉缓而坚定地沿着操场跑道奔向远方。初二(3)班的脚步初始杂乱,渐渐整齐划一,咚、咚、咚,踏得脚下的土地烟尘四起,队伍仿佛回到战火纷乱的古代,化身为借着夜色掩护沉默行进的军队。
不知谁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四!”
队伍跟着喊:“一!二……”喊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是其他班级的号子,结果剩下的“三、四”就像霜打的茄子萎了下去。
一圈四百米。两圈后,有人开始掉队,队伍逐渐拉长。孙冰发现,刚开始龟甲一样包裹自己的人群,慢慢龟裂,放进来烟尘和阳光,而侯老师已经悄悄离开了。他又四下搜寻,果然看到郑胖子吃力地蹭在队尾,身上的肥肉有节奏的颤动着,似乎一解开衣服拉链就会蹦出一个肉球。
孙冰放慢脚步,小心避让同学,挪到郑胖子旁边,搀住他的胳膊。
“歇歇吧。”孙冰说。
“没事。”郑胖子凶狠地喘一口气。
“陪我歇歇吧,上午骑猛了,又站了那么久。”
郑胖子这才和孙冰挪到操场外道,喘着粗气,揪着衣领扇凉,说:“第四节体育课,一起看《龙珠》吧。”
孙冰笑了:“我要打篮球呢。”
郑胖子也笑了:“天天打篮球,体力就是好。”
两人大笑。
跑完四圈,孙冰回到教室自己的座位上。
“快交作业!”数学课代表斜刺里杀出,冲他摊开手。
孙冰连忙递给她一个作业本。数学课代表集齐战利品,甩着一条大辫子,小碎步跑出教室。
孙冰想起,第一节课还是数学,一阵心烦,接着想到第二、第三节课都是语文,便轻松起来。因为教语文的吴老师,是一位性格恬淡的女人,不愿费神管理教室纪律,但她视力极佳,若有人搞小动作,她会叫你起来回答问题,这句诗怎么翻译,文章某段怎么理解,你若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接受同学挪揄的目光。其实他们自己未必能回答,但不妨碍欣赏旁人的笑话。早上已经出尽洋相,孙冰可不愿再丢丑。不过,这方面他并不操心,因为他有一个天然优势。再说第四节的体育课,这节课是极妙的,可以避过放学的拥堵,迅速离开学校,去网吧玩游戏。
数、语、语、体,这是一个苦尽甘来的上午。还没开始上课,孙冰就提前预支了一些快乐和阳光,驱散早上带来的焦躁和阴霾。正憧憬时,郑胖子坐在他的前面,他的背影像一座山。
孙冰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郑胖子的肩膀,郑胖子回头还一个苦涩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光飞逝,当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吴老师立刻收起教案,踩着轻盈地步点出去了。郑胖子立刻倒在桌子上,发出极大的动静。孙冰收起看了大半本的《蜡笔小新》。这时舒缓的音乐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说:“眼保健操开始……”
眼保健操的音乐还没停,孙冰就和几个男生跑出去了。由于几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玩篮球的人多,得提前抢占篮球架。
上课铃响,管体育的老宋召集队伍训了几句话,挥手让大家散了。
孙冰他们猴儿一样跑到占好的篮球架下,争抢着篮球,投了一会,分成四人一组两拨队伍,开始半场进攻。
没玩多久,过来几个男生,领头地喊一声:“喂,加一拨!”
孙冰他们停下,面面相觑。领头的人他们认识,隔壁(2)班的戴洋。他往人堆里一站,比所有人都高半头,大冷天只穿个短袖,小臂肌肉棱角分明。他漫不经心地拍着球,似乎只要他一开口,就没有不应允的。
孙冰很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当听到自己鼻子里发出的“嗯”,他更讨厌自己,惶惶地打量四周,队友也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戴洋随意地比划一个巴掌:“你们先打,五个球。”
孙冰他们不情不愿的在弧顶重新开球。两三个回合下来,大家蔫头耷脑,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儿。
最后孙冰的队伍赢了,他投进两个中投和一个上篮。换对手了,孙冰看到戴洋防守自己。
戴洋对孙冰挤、拉、推、粘,弄得孙冰很不舒服,运球屡屡失误,还吃了一记盖帽。轮到戴洋进攻,他依靠强壮的身体,撞开防守人,轻松上篮。
孙冰窝了一肚子火,动作变大,火药味悄无声息地滋长。一次抢篮板,戴洋跃过众人摘下篮球。孙冰上前去抢。戴洋一甩肘,正砸到孙冰脸上。
孙冰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鼻子热辣辣的,一摸,一手的血。
孙冰噌地蹦起来,握紧双拳,怒瞪戴洋。唬得戴洋后退一步。其他人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僵持片刻,孙冰忽然一个向后转,走掉了。
他捏着鼻子仰着头,来到教学楼后的水龙头处,洗掉脸上、手上的血迹,回到教室,翻出卫生纸堵住鼻孔,然后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郑胖子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摆摆手。
快下课时,郑胖子叫孙冰一起走。他们取了自行车,出了校门。郑胖子在路边摊买了一个菜夹馍和一个炸香肠。
等郑胖子几口吃完手上的东西,孙冰依旧神色阴沉。
“我有点事。”孙冰撂下这句话,骑上车离开。他回到自家的小区,放好自行车,上楼,开门。
屋子冷冷清清,走廊呈现出暗青色。家里没人。
孙冰知道,父亲这个时候肯定去小区附近看别人下象棋。他甩下书包,仰面栽倒在自己床上,拔出鼻塞,恨恨地扔到一边,畅快淋漓地嘶吼起来。
他喊得声嘶力竭,五官扭曲,用力捶床,双腿乱蹬,折腾累了,便昏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把戴洋揍趴在地,旁边的人站着一动不动,只是嘴上说着“不要打了”。他看到郑胖子领着侯老师赶过来。他转身跑开,奋力一跃,踩到一朵冷峭的白云,飞上半空。人群在地上追着他大喊大叫,他在云上哈哈大笑,还撕下两片云朵塞到鼻孔里。他飞到自家小区,忽然看到父亲站在阳台上,悲伤地望着自己。
然后孙冰醒了。
孙冰看表,还有十五分钟上课。他立刻窜起来,冲出家门。
下午的头两节课,孙冰饿得不行。郑胖子带了一包山楂卷,他讨了几颗,吃下去更不舒服了,胃里似乎有一条火蛇乱窜,课后连喝了几杯热水,才算缓解。
最后两节课是自习,坐班老师是管体育的老宋,黑金刚似的坐在讲台后面,捧一本包着灰色书皮的书看。书是《天龙八部》,有学生趁老宋上厕所,偷偷确认过。如果老宋听到一点说话声,便叫那人到讲台旁罚站——双臂平举,身体半蹲,坚持十五分钟。这样一来,就没人敢说话了,大家都偷偷摸摸做自己的事。
当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时,孙冰正在看那本《蜡笔小新》。小新脱了裤子,陶醉地扭着屁股,唱着:“大象~大象~”所以,当孙冰抬起头,看到数学课代表抱着一摞本子站在自己旁边,他脸上还保留着傻乎乎的笑容。
“侯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
数学课代表神色冷漠,眼神像看一只卑微的小动物。孙冰害怕起来,起身想问究竟什么事。对方十分干脆地转头走掉,辫子差点抽到孙冰的脸。他孤单站着,像一个爬出战壕的士兵,无助地看向老宋,竟然有些渴望在教室罚站。
老宋兀自捧着书看,一抬眼,笑骂:“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老宋的话推着孙冰迈开双腿,走出教室。
孙冰来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进去了。办公室灯光明亮,吴老师坐在椅子上,背着桌子,优雅地交叠双腿,正和别的老师谈笑。她旁边的侯老师伏案写着什么。
孙冰走近了。侯老师握着一根红油笔,正批改作业。勾、勾、叉、叉、勾,批完一本就放到一旁。他是那么专注,似乎面前不是学生的作业,而是地府的生死簿。
孙冰看到一个打开的本子孤零零躺在书桌一隅,纸页上满篇的红叉触目惊心,下方空白处写着三个字:“孙绍国”。
侯老师抬头看过来,厚厚的镜片竟遮不住他锐利的视线,似乎要将来人钉到墙上。孙冰心中了然,心沉到谷底。
“你看看你答的题,写的什么玩意儿?!”侯老师抄起孙冰的作业,在孙冰眼前拼命晃着,似乎不把本子晃散了誓不罢休。
孙冰顶着飞溅来的口水,颤巍巍伸手去接。
侯老师拍掉那双手,用笔头戳着其中一个红叉说:“这道题我讲了多少次?你还能写错?你猪脑子吗?就算一头猪也知道怎么解了!”
侯老师一个接一个的红叉指过去,骂声不绝,突然指到“孙绍国”的名字,冷笑道:“你爸怎么做家长的,这种烂答案也敢签字?还有你妈,从来不看你作业吗?都这么没责任心……”
孙冰霍然睁大眼睛,吼道:“闭嘴!”
侯老师闭嘴了,愕然看着孙冰。孙冰也被自己吓到了,愣在原地。
侯老师回过神,从椅子上弹起来,哆哆嗦嗦地戳着孙冰的天灵盖儿,字眼似决堤的洪水倾斜而出:“你还敢顶嘴?!谁给你的胆量!就你这种学习态度,你还敢跟我顶嘴!我辛辛苦苦教育你们,却教出一只白眼儿狼了!跑到我这里龇牙,什么混账玩意儿!行,你有种!你现在就滚出我的班级!你看谁能教你,你就找谁上课去!”
侯老师声音极大,连老宋都跑过来探头探脑。
办公室的几名老师纷纷劝慰侯老师。吴老师抓住孙冰的胳膊,说:“还不道歉。”
孙冰眼泪下来了,被吴老师按着头,鞠了一躬,结结巴巴说:“对不起。”
侯老师冷笑道:“你看看他,都跑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了,还有脸哭?”旁人又是劝。
侯老师吐出一口浊气,说:“行,明天交一份检查,让你家长签字。现在拿上你的作业,给我走!”
孙冰浑浑噩噩地走回教室,等候下课铃声,骑车回家。打开家门,屋里漆黑一团。孙冰停在门口,有些踟蹰,似乎那是一个隧道,会将自己引向未知的领域。终于,他走进去,让黑暗吞噬自己。
孙绍国回到家,屋里没开灯。他走进客厅,打开顶灯,看到儿子蜷在沙发里,抱着书包,似乎睡着了,灯亮后没睁眼,翻个身继续躺着。
孙绍国从厨房取了两只碗放到桌上,将手里的两袋麻辣米线放到碗里,让袋子套住碗口,露出里面冒气的油腥,这才推了推孙冰。
孙冰磨磨蹭蹭起来。父子二人坐到桌旁,取出一次性筷子,开始吃饭。
“今天上学怎么样?”
“……还行。”
一阵沉默,只有吸食米线的声音。
孙绍国放下筷子,拉开衣服拉链,从内兜取出一本小书,递给孙冰。
那是一本塑封的《蜡笔小新》。
孙冰挤出一个笑容,收下了。
吃完饭,孙冰拎着书包回自己卧室。孙绍国将两个米线袋子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再将碗放回厨房,然后回他的卧室,在床头柜里取出一副棋盘,一个棋盒。又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一个面相温婉的女人柔柔地笑着。他坐在相片旁边,摆好棋盘,放好棋子,沉浸到炮轰马鸣的世界。
过了一会,孙冰推门进来,递给父亲几个本子和一支笔,让他签字。
孙绍国眼不离棋盘,接过本子和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孙冰看到父亲在数学作业上签了字,忽然说:“爸,你看我写的答案对不对。”
孙绍国一抬眉毛,看到儿子认真的脸。
“你要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孙绍国拍拍儿子的肩膀,“我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那一刻,孙冰心潮澎湃,想哭,想倾诉,今天自己迟到了,打篮球撞破了鼻子,下午饿得要死,还被班主任臭骂一顿,被逼着写检查。他很想质问父亲,他是怎么做家长的,对孩子的学习不闻不问,他只要往回翻一页,就能看到自己满篇的错误。他会大声训斥,而自己也会顶嘴,然后挨一个大耳刮子。那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消失在黑暗里,去一个远方的城市。
然后,孙冰看到那张相片,看到父亲灰白的头发,想起梦里那张悲伤的脸,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孙冰回到自己房间,在桌上那份两页纸的检查上,郑重地写下“孙绍国”,然后折起那份检查,夹到数学课本里,连同作业一起塞进书包,定好闹钟,关上台灯,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