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晚清最高权力铁王座,细描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风云诡谲

为什么肃顺必须死?为什么恭亲王必须下台?《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以“派系政治”角度研究晚清史,切入帝国中央权力枢纽——军机处,细看汉族官僚在最高统治者权力平衡术中的游走,李鸿藻、沈桂芬、王文韶、张佩纶等汉族“南”“北”官僚接连登场,还原晚清宫廷政治真相,揭示主导政治走向的关键问题。

本书为著名晚清史学者林文仁教授的代表作,系统深入,视角独特,重视官方档案,更重视私人日记、书信、年谱等形式多样的私家史料,小说般叙事,让尘封的史实“活”起来。

《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林文仁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

>>内文选读:

恭王见黜与李鸿藻的入枢

清末民初的笔记名家黄濬,在其《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中,曾有如下一段论恭亲王奕的文字:

恭亲王奕䜣,为同光间握政柄最久之亲王,其举措进退,有关于清社之运特大,视后此一味贪婪之庆王不同,不可不记。恭亲王之生平,有两大事,三见黜,俱极有关系。两大事者,一为英法联军之役……王初奏激励兵心以维大局……卒与英法联军议和,而自请议处,此一大事也。又一大事,则为与两后定计,杀端华、载垣、肃顺,详已见前。三见黜者,一为同治四年三月,西后谕责王信任亲戚,内廷召对,时有不检,罢议政王及一切职任……此即湘绮所记蔡寿祺等事,揆其实际,殆西后小弄玄虚,意在褫其议政王一职,以恣所欲为,非真有仇隙也……

黄文原甚长,本节只引到此,也由黄文所云一见黜者,来看其中曲折。或许对一般熟悉近代史的学者而言,此事并不陌生,但本节除介绍其发展概况外,更要由其中引起的一些人事纠葛,探索其与此时正进入成型时期的南北派系之间将有何内在关联。

恭王见黜之事发生在同治四年三月,去辛酉政变的发生,虽已近三年半,唯作者每及此段史事时,总感此一冲突并非单一事件,而是辛酉政变的延续。就政变成功的一方来看,两个最具关键作用且此后分享权力的人物,毋宁即慈禧与恭王。但此种合作,与其说是同仇敌忾,不如说是利益的结合。因为双方在政治权力的掌握上,都面对着一群共同的敌人:“三凶”为首的顾命阵容。合作是为了夺权,一旦成功,摆在眼前的便是权力分享的现实安排以及运作的技术问题。这一点,似乎通过政变后两宫垂帘、恭王议政领枢的格局已可具体落实,其实不然。

无论对两宫——尤其是慈禧——或恭王而言,此种合作形态,即便以有清之历史而言,也是陌生的。在这个体系之中,权力的天平究竟比较偏向哪一方,相信都是彼此之间必须自制却又不免思及的一桩心事。对慈禧而言,此一压力更大。虽然两宫垂帘已成事实,且又有元老重臣贾桢、周祖培等之成议以为理论基础,然而毕竟是“我朝从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典”,权力之大小,动见于人,而未必在主观意愿。说是动见于人,关键其实也就是恭王了。因此,在政变成功之初,新枢取行之际,档案中所载两宫给予恭亲王之优隆,真不可谓不厚。近人吴相湘曾加以整理,计如:

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一及初二,授恭王领宗人府宗令,管宗人府银库,总管内务府大臣。

同年十月初八,赏亲王世袭罔替,固辞,改赐亲王双俸;十月廿一日,将恭亲王生母康慈太后增上尊谥(即宣宗之尊谥“成”),并祔太庙,一偿恭王致憾于文宗者。

同治元年正月初二日,赏恭王紫禁城乘四抬肩舆,其子载澂赏三眼花翎,而其女赏为固伦公主,直干中宫嫡主之仪。除此之外,逐日膳馔赐赏,几成常态。两宫看来不但求尽一切优礼以崇恭王于天下,恭王集外廷、内府、宗室之首缺于一身,较世祖前期之多尔衮亦不稍多让矣。君臣同治之局,非仅予天下以相得之印象,恭王之领袖风采,为中外观瞻所系,似乎更要突出。时人有谓“深宫忧劳于上,将帅效命于外,而一二臣主持于中,有请必行,不关吏议”,确非虚话。

诚然,在君臣名分已定的前提下,奕策动政变,推倒了原已由大行皇帝公布于世的统治格局,若非有两宫的号召与绝对的支持,使恭党能奉“活太后”压倒肃党的“死皇帝”,政变是很难成功得如此彻底的。不过,垂帘之无前例已如前述,无前例即难防变量,若在初起时即将权力归属问题拉上台面,未必不会有忠于祖制,或倾向恭王者提出异见。因此,透过权力与优礼的赐予,使恭王集空前异恩与天下目光于一身,一方面可以钝化恭王对垂帘与辅政二者内在冲突的敏感度,另一方面也将恭王放到直接承受天下褒贬毁誉的火上烤,使其在位高权重、势倾朝野之余,也等于长期暴露在危地之中,终令慈禧等到动摇其权力的有利时机。慈禧之用心,诚然深刻,而观诸此后发展,似亦已印证此一推论。

相较于慈禧的深沉与心计,恭王的性格却有其近乎相反的弱点。由不少史料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相同的印象,令人不禁想起史家吴相湘一段常为人引用的评述:

恭王性质开明,临事敏决,能力之富强,当时廷臣中,实罕其比。惟自幼学养不固,举止高徒,是为美中不足。亲王封爵出自道光朱笔,命之曰恭,一字钦承,涵意实极深远。咸丰五年文宗手诏亦有仪节未娴之语,可见知子莫若父也……同治之初,内外相维,实利赖焉。若能懔功高震主之古训,以多尔衮为前车之鉴,稍自敛抑,固可以持盈保泰,享荣华于久远。不幸恭王竟未注意及此,言语行动诸多不检,甚或恃功自矜,遇事流于专擅……

整肃恭王以扩垂帘之权,当然是慈禧主观意愿中终须一为之举,但若非恭王个人细行不护,亦未必能这么快地给慈禧制造机会。我们不要忘了,此时垂帘者,仍为两宫,且理论上东宫慈安居大,若无慈安之共识,慈禧也难有何主动作为。有几个事例,可为此脚注:

恭之任事……朝政号为清明……然宫监婪索,亲王密迩,时有交接,辄加犒赉,则不足于用。而国制,王贝勒不亲出纳,俸给庄产,皆有典主者,率侵盗以自给。及入枢廷,需索尤繁,王恒忧之。福晋父(即桂良),故总督也,颇习外事,则以提门包为充用常例。王试行之,而财用足。于是府中赇赂公行,珍货猥积,流言颇闻……

王既被亲用,每日朝,则立谈移晷。宫监进茗饮,两宫必曰:“给六爷茶。”一日召对颇久,王立御案前,举瓯将饮,忽悟此御茶也,仍还置故处,两宫哂焉。盖是日偶忘命茶。

孝钦御前监小安方有宠,多所宣索。王戒以国方艰难,宫中不宜求取。小安不服,曰:“所取为何?”王一时不能答,即曰:“如瓶器杯盘,照例每月供一分,计存者已不少,何以更索?”小安曰:“往后不取矣。”明日进膳,则悉屏御磁,尽用村店粗恶者。孝钦讶问,以六爷责言对。孝钦愠曰:“乃约束及我日食耶?”

恭王则于用人之权,黜陟之事,不商之于太后,或升或调,皆由己意。凡关于各省之事,亦独断而行……一日召对时,恭王竟对两宫言:“两太后之地位,皆由我而得之。”此言慈禧绝不能忘而恕之也。

时机终于在同治四年成熟。先是二月,有御史丁浩奏山东、河南一带大雪震雷请亟修省,到了三月,编修蔡寿祺上疏劾恭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终于引起朝局的风暴。恭王由三月初四日蔡折见览,引起廷争,而被慈禧削去一切差使,直到四月十五日上谕命仍在军机上行走,不复用“议政”名目。一番折腾,虽然又重领枢垣,雷霆雨露之后,尽归一句“恭王自是益谨”矣。其间于当事者心境之变化,饶有深意。

今日之下,我们回顾此一事件的发展,可得到的见解殊不止于内廷权争,甚且亦涉及满汉关系及以曾国藩为首的地方实力派汉官僚,在太平天国平定后,所面临清廷统治者—实即以慈禧为主—的疑虑与压力,尤其这批汉官僚与奕之间紧密的合作关系,更成加深慈禧隐忧的近因。不过,以蔡寿祺所上两折攻恭王外,亦语涉以曾国藩为首之大吏,而慈禧终不敢在此放手株连,甚且因此而一定程度地缩小了打击面,似亦反映汉人势力之抬头,已成为保大清一端所不可不接受的现实。

机会很快到来了。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亦即政潮稍定后半年,李棠阶病故出缺,军机当中属北士行走的一席空了出来。基于政潮期间的体认,与恭王仍处于惊涛之后战战兢兢的谨慎心态下,在上位的两宫——事实上便是慈禧——对这一席军机大臣的任命,当然享有主导权。若再由受命者来考虑,这一可能性便更强了。获指定在军机学习行走的新人,正是时为内阁学士的李鸿藻。

李鸿藻,字兰荪,直隶高阳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典山西乡试,督河南学政。咸丰十年,文宗为大阿哥择师,大学士彭蕴章荐李鸿藻,特召入京。咸丰十一年特诏为大阿哥授读,并于同治元年入直弘德殿。此期间,又连擢侍讲,迁阁学,署户部左侍郎,终入直军机。相较于倭仁早年仕途之辛苦,李鸿藻所经历的却是一名翰臣最完整顺畅的仕进资历。这与他自文宗在位时,即蒙指为帝师,当然有直接关系。尤其在同治四年的此刻,其帝师身份甚具意义,已如前述。再者,几年来与倭仁同直弘德殿,彼此在工作与学问上的交谊当然不同于外官。这些条件的结合,诚然造成李鸿藻在本年即得入枢之局,且以其年富力强,终得以久在枢垣,而成为南北格局渐定后北派领袖人物的代表。衡以现实,同治四年恭王见黜事件的发展,不可不谓促成的关键。

然而,也正因如此,李鸿藻自入枢之日起,与恭王间关系的基础便不比原恭王人马的军机成员们,此一情形始终没有明显的改变,且随着同治五年及六年即将到来的两项政治纠纷,更使此一情形有增无减,终使恭王与李鸿藻和即将成熟的北派之间,由一开始即划下一道成见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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