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滇军 | 张雪飞:台阶(长篇小说节选)

作者简介

张雪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时代开始在《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小溪流》等刊物发表作品。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曾获得《人民文学》原常务副主编、著名编辑家崔道怡先生的评析肯定。迄今在《民间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散文选刊》《解放军报》《中国文化报》《党建》《故事会》《飞天》《滇池》《西南军事文学》《传奇传记文学选刊》《云南日报》《春城晚报》《金沙江文艺》《含笑花》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故事及新闻作品数百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台阶》、中短篇小说集《爱或不爱都刻骨铭心》、散文作品集《月山下的帆影》、新闻作品集《记录变迁》。作品曾数十次获文学、新闻奖。

《台阶》(长篇小说节选)

张雪飞

创作谈

抒写美好人性

在阅读过程中,曾成功打造出畅销书《狼图腾》的著名策划人安波舜的这样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个人都应该坚信,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时候,人类永远是在追求美好向往美好的。人之初,性本善。一息尚存,就还有希望。……大家一定要写健康向上的东西。”业余坚持创作数十载,近年来,我一直酝酿着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写出在时代提供的良好土壤里,他为改变命运而做的种种努力、奋斗,传递出只有通过脚踏实地的奋斗才能改变命运、获取幸福生活的道理。

通过大量的思考和准备,2018年,当我利用晚上、节假日等业余时间终于动笔写这部长篇小说时,却一直是写写停停,写得很不顺利。

我写东西有个习惯,花在思考和琢磨上的时间和精力特别多,一旦思考成熟了,写起来就会很顺畅。反言之,要是写得很艰难,就意味着思考还欠火候。后来总结经验时,我认为这部作品起初写得不顺利,还是当时尚未思考成熟的缘故,一些情节的走向、细节的描摹,特别是主题的开掘,尚未全部琢磨透。

我最初为这部长篇小说定的题目是《腾飞》,大概写了几万字,像挤牙膏一般,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得很痛苦。几次想放弃,但又不甘心。这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是很少见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接着写这部作品,依然是熬到深夜,却没写出几行字,最后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概到了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就像得到神谕似的,我把这部作品的题目改为了《台阶》。顿时,台阶这个意象,一下把作品中的故事、人物和情节都串了起来,从此,这部作品的创作就顺畅多了。花了半年时间,我完成了初稿。

台阶,高高的台阶,由青石条做成的台阶,一级级地向上延伸,青森森、亮铮铮、高遥遥,带着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台阶的尽头,是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明媚的阳光——这样的意象,我太熟悉了!

1993年,我从家乡考到云南大学念书时,一进大学校门,看到的便是那高高的台阶。要进入大学校园,除了走校门旁一条蜿蜒的便道外,便必须爬这台阶。

说来也怪,我很享受这种爬台阶的感觉,大学四年,从校外进入校园,我很少走校门旁那条蜿蜒的便道,几乎都是爬台阶。

幸福不会从天而降,梦想不会自动成真。其实,想想也是,人世间的芸芸众生,但凡有点追求,哪个不是在爬台阶?而追求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是每一个人的天性和权利。因而我把“每一颗不甘平庸的灵魂,都在向着更高的台阶左冲右突”作为了本书的题记。

总的来说,20万字的《台阶》,是一部青春励志的现实主义题材小说。作品主要讲述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成昌鑫和鹿呦鸣、羊红宇两位城里女孩的青春、恋爱以及职场、人生际遇,以爱情为主线,辅以曲折坎坷的职场经历,演绎出一系列婉转曲折而又引人入胜的故事。作品在塑造了诸多追梦者、圆梦者的同时,还通过对真善美的呼唤和对温暖、高贵的人性的讴歌,劝谕世人要珍惜人间真情,相信读后能让人加深对人生意义的思索和感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骏马奖获得者吕翼为《台阶》写下了这样的推荐语:“这是一部极其励志的现实主义作品。人物典型,故事丰盈,具有强烈的隐喻,值得细读。”文学评论家艾自由在为《台阶》写的《没有破绽的<台阶>》中指出,“《台阶》四个主要人物成昌鑫、徐阜声、鹿呦鸣、羊红宇,辨识度高、典型性强。小说表现了当下人的青春、爱情、理想和婚姻的重重矛盾及意外冲突,展现了当今社会各阶层的浮躁情绪和人生百态,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和鲜明的现实批判精神,相当接地气,有烟火味。”文学评论家尹宗义在为《台阶》写的近5000字的评论《真实的现实讲述与深刻的哲学思考》中指出,“作家不止步于现实现象,而是深入挖掘精神内核,无论是以‘台阶’为意象,表达深刻内涵,还是对人生进行哲学思考,都使作品既通俗又深刻。”

作品初稿写好后,我作了多次修改,最终上海文艺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了这部小说。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的畅销书《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有这样一句打动人心的话:“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衷心希望每个追梦的人,都能得到宇宙的助力心想事成,也衷心希望《台阶》能在宇宙的助力下,得到读者的喜爱和认可。

名家推荐

这是一部极其励志的现实主义作品。作品通过成昌鑫、鹿呦鸣、羊红宇、徐阜声等人的奋斗史和迷乱史,旨在呈现奔上欲望台阶的痛苦挣扎,揭示过往岁月纵横交错的多维空间。不仅有抉择的痛苦,更有奋斗的艰辛和无法绕开的窘困。作品对成长历程的精心铺陈,来自于作者个体的阅读经验和切身体验。作品对梦想的渴望,源于作者内心强大的张力。人物典型,故事丰盈,具有强烈的隐喻,值得细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骏马奖获得者 吕翼

第一章 艰难抉择

在这个秋日的傍晚,成昌鑫更加强烈、深切地感受到北斗大学门口那高高的台阶对他发出的强烈召唤。尽管多年过去了,但他仍清楚地记得他四岁时初次见到北斗大学门口那巍峨雄壮的台阶给他心灵带来的强烈震撼。此刻,他的眼前一个劲地浮现着那高耸入云的、泛着青石板的幽光的台阶,恨不得身生双翅,立即飞到北斗大学去。

一想到要是迈不过眼前这个坎,那高高的台阶将永远同自己“绝缘”,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把手中一根细而长的竹鞭更加用力地挥舞成闪电样,呼呼啸叫着雨点般落到猪圈里的那些葫芦猪身上。

“嗷——”“嗷——”

可怜这些平时被成昌鑫好吃好喝伺候着的主儿们,想破脑壳也不知道少主人此刻为啥发这么大的火,一边凄厉地嚎叫着,一边在猪圈里狂奔乱蹿,掠起的气流发出嘶嘶的响声。

刹那间,成昌鑫真正领悟到“狼奔豕突”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要是平时,他也许会赶紧掏出纸笔把这一感悟记下来,但他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仍在一个劲地追着猪打。

突地,一头奔跑中的猪把放在猪圈角落里的一只粪桶碰翻了,桶里装得满满当当的猪粪尿溅了成昌鑫一头一脸。他立时感到浑身臭烘烘的,更加怒不可遏地疯狂挥舞着竹鞭。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拧着眉头看着这一切,原本神情寡淡的脸上布满红晕,竭力压制着火气,说:“行了行了,出出气也就得了。可别打坏了我的猪!”

“我今天非要让这些畜生长长记性不可!” 成昌鑫手中的竹鞭仍然一抽一个响地落到猪身上。猪身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鞭痕。

“得了吧,你!”中年男人冲过来一把夺下成昌鑫手中的竹鞭,一折两段,气恼地说:“我忍你很久啦!——考不上大学,也别拿猪撒气呀!家里的油盐还指望着它们呢!”

“爸,原来你心目中,它们比我还重要?!”成昌鑫一下蹬掉左脚上的鞋,指着左脚背上的一块淤青说,“刚才我挑猪粪尿时,一头猪的蹄子踏破了我脚上的一块皮,疼得要命,我教训一下它们不应该吗?”

“你就是把它们打死,又能解决啥问题?”成福兑冷冷地说,“再说,咱农村人,手啊脚的破了点皮,算得了啥呢?我看你读这些年书,本事没学到多少,但人却变娇气了,这可不好!没考上大学,你将来还是土里刨食的命,得对家里的猪呀牛呀鸡呀的好一点,毫不夸张地说,它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呢!而我们人呢,不客气地说,都是消耗品、造大粪的机器,每年从嘴里填进去的东西多得要用车拉呢!”说到这里,他特意瞭了成昌鑫一眼。

成昌鑫明白成福兑特意看自己一眼的意思——在父亲眼里,他也许更是个“消耗品”。他委屈地蹲到地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见没人再追打自己,猪们都停了下来,一个个瞪着黑白分明的小眼睛,长嘴巴朝前一掀一掀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们似乎倒也不记仇,看成昌鑫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挺伤心,便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胆子较大的一头,甚至还试探着用长嘴唇去碰触成昌鑫的肩膀,似乎是在说:别哭了,想开点。你看我们刚才被你追着疯打,现在不也挺好的嘛。

此刻,淡蓝的天幕上,贴着一弯月牙儿,旁边有一颗亮闪闪的星星,此外就再无他物,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铁路边高耸入云的鼓点山把它浓重的阴影投过来,黑魆魆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只有山脚下湍急的河水发出的奔流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的响亮。

成昌鑫的母亲刘秀娥正在离猪圈不远处的菜地里劳动。她用锄头把儿子挑来的堆成小山样的猪粪摊开,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层土,时间一长,这些猪粪就沤成黑色的粪土了。儿子今天一连挑了几十担猪粪尿,她很心疼儿子。儿子从小在外读书,以前哪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呀,想必他的肩膀一定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了,所以当她听到成福兑在厉声叱责儿子时,便想都没想地给儿子帮腔了:“娃从小就没干过多少农活,今天已经够累的,有话你不会好好说?”

“他从小没干多少农活,还不是你惯的?你还好意思说!”成福兑又把火气朝妻子倾泻过去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都替他害臊!他今后的日子咋过?我们能养他一辈子?只怕他将来要把老婆儿女都活活饿死呢!——我真想不通,我这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咋就养了这么个怂货!”

“我才不要当一辈子农民!我也不会娶农村的老婆!”成昌鑫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

“你当不当农民不是你说了算!”成福兑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当然,你今年要是考上了大学,你是可以不当农民了,可问题是,你落榜了!这,注定了你还是个当农民的命!”

“我要去复读!县一中的补习班早开始报名了,明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我说啥也要去报上名!我这辈子发誓要上北斗大学!”成昌鑫红头涨脑、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今天火气恁大,原来是为这事呀!”成福兑说,“自从你落榜后,我也没说不让你去补习呀,可问题是那几百元补习费咋筹?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指望着这几头猪,可你对它们的态度,实在让我寒心!——我只有一句话,你可以去补习,但补习费,自己想办法!”

“他爸,你说的这叫啥话?” 刘秀娥从菜地边走过来说,“鑫儿要是自己能筹到补习费,他还用这样犯难吗?在鑫儿补习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已经把我坑在了农村,不能再让鑫儿也落个我的悲惨下场!”

听了妻子的一席话,成福兑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膀里,嘟嘟囔囔地说:“你这娘儿俩也真怪,都嫌弃农村,都不愿当农民。——哼,全中国几亿农民都能过,就你们不能过?!”

从父亲说话的神态和语调上,成昌鑫意识到,他已经同意了自己补习的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弯昏黄的月牙儿,陷在一堆污泥般的黑云中挣扎不起。一片高耸入云的竹林在夜风中摇曳着,发出飒飒的萧音,咏叹一般。山脚下的田野里,漫起稠稠的灰白色浓雾,不远处的几簇人家,灯火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成昌鑫坐在竹树林前又冷又硬的地上,茫然地托腮凝望着山脚下那片大海般深不可测的田野。

县一中坐落在一座山坡上,这里是学校最僻静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就那么久久地泥塑木雕一般地呆坐着。

昨天晚上,成昌鑫把满腔怒火发泄到猪身上,使成福兑深切地感受到了儿子落榜后内心巨大的痛楚和不可动摇的上大学的决心,再加上妻子在旁劝说,他终于同意让儿子今天来城里报名参加补习了。

下午从家里出发时,情绪被热辣辣的日头烤热,信心在成昌鑫心里开水般沸腾着、翻滚着。然而离县城愈近,他心中的暴风雪就愈大,步伐就越来越慢,穿过县城主大街到学校那段短短的路,他竟捱了一个小时!

进了学校大门,里面的气氛更让他悲从心来。

学校已收假了,校园里不时地听到一阵阵欢歌笑语,这犹如在他受伤的心灵上撒了一把盐。操场边的那棵柳树,柳条儿仿佛一蓬浓密的秀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不知怎的,每次一看到这株柳树,成昌鑫就仿佛看到一位身材窈窕的美女,顶着满头秀发亭亭玉立在操场边。而这位美女,很多时候又幻化成鹿呦鸣的形象。

突地,一枚发黄的柳叶从柳树上坠落下来,恰好落到成昌鑫脚前。他心里“咯噔”一下,收住了正要往前迈的脚步。柳叶落地的声音是很细微的,甚至是无声的,但在成昌鑫听来却是惊天动地的,在他的心底掠起一阵风暴。他觉得高考落榜后自己就像这枚柳叶,被从云端里抛下来,重重地坠落到地面上,是那样的孤苦无依,是那样的无奈彷徨,是那样的伤心绝望。他的眼里瞬间涌满泪水,身子一下矮下去半截,步伐变得踉跄而凌乱。他原本是要去班主任家的,但他改变了行进方向,低着头缓缓地走到了校园深处的这片竹园。

说起来,这是成昌鑫第二次满心伤痛地来到这儿。

在县一中,成昌鑫以前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他学习成绩优秀,在班上60多名同学中,名次能排到前十名。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能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主要得益他的一个特殊身份:作家。

成昌鑫出生时,哭声特别响亮,几乎整个村庄都能听到。父母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喇叭”。村里一位对命理颇有研究的退休教师看过他的生辰八字后,说,这孩子,哭声、笑声都这么大,再结合命理来看,今后在社会上会比较有名气,至少也会从事一种知名度比较高的职业。

也许真让退休教师说中了,成昌鑫从小就对文字比较敏感,能够过目不忘,念初中时便开始了文学创作,课余时间几乎全被用来写作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这种疯狂的写作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中阶段。家里贫穷,没有足够的稿纸写作,他就用考卷等废纸的背面来写。由于长时间握笔写作,他的右手中指磨出了一粒黄豆大的老茧。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二时,他的作品开始在各种报刊上频频亮相。在嘉畴这座小县城里,他是多年来唯一在北京、上海、天津、广州、长沙、济南、杭州等地的国家级、省级报刊发表过作品的学生,大伙暗地里都称他“作家”。他的一篇小说,曾在一次全国中学生征文大赛中获了大奖,他受邀到北戴河去领奖并参加笔会。他从此在县里一举成名,加入了县作家协会。

成昌鑫非常喜欢竹子,这一来是因为竹子品性高洁,但更重要的是因为竹子寓意好。他明白作家首先得是个“杂家”,知识面得宽一些,因而他平时广泛涉猎各种书籍,他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竹子寓意吉祥,包含着“竹报平安”“步步高升”等含义。所以当他在校园深处发现这片竹林时,心里的惊喜可想而知。他给这方净土起了个雅号:竹园。在这里,他要么温习功课,要么伏在竹林旁边的石凳上写作,要么和鹿呦鸣一起谈论理想和人生抱负。

学习、创作两不误,度过三年忙碌充实、快乐惬意的高中时光,成昌鑫以为大学已触手可及,他将怀揣文学梦,到大学里去实现更大的人生抱负。高考估分时,他感觉相当不错,给自己估了个很不错的分数。哪知“发榜”后他犹如挨了一闷棍,他的分数离录取线还差一大截!

落榜了,成昌鑫顿觉天塌地陷!7月底,他到班主任鹿老师家去打听高考分数,刚获悉分数,他犹如遭了晴天霹雳,立即伤心地啜泣开了。对这个“得意门生”的落榜,鹿老师也伤感不已,嗓音低沉、面色阴郁,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便保持沉默。不知在鹿老师家待了多久,成昌鑫失魂落魄地来到竹园,又在这里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了一场。

他郁郁寡欢地回到了家乡。在他的印象里,落榜后的那个夏季异常多雨,天空随时阴沉沉的。他失魂落魄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默默地听着沙沙的雨声,看着阴郁的天空中一朵朵饱含雨水的云朵缓缓地向前飘移,心里无比的凄凉、迷惘:路在何方?

他这才体会到,跟落榜的打击相比,以前在文学创作上取得那点成绩带来的欢欣,简直不值一提!一个农村娃,要是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端上了铁饭碗,就算跳出了农门、脱去了“农皮”。因而在农村人心目中,考上大学是“鱼跃龙门”一般的大事、要事、盛事。可惜,他没能跃过龙门去。他明显在感到,村里人对的态度也冷淡下来。以前,大伙可都把他作为孩子学习的榜样呢!

最让他难受的是母亲的态度。母亲一直对城市生活怀有炽热的向往,当她成为一个城里人的希望破灭后,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他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因而当他落榜的消息传来时,她立时泪如雨下,一连几天不言不语,神色极是哀伤。父亲对他的落榜倒没有太大的失落,反正觉得他考不上大学就回家帮他养猪,他还多了一个衣钵传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竹园的竹子有手腕粗细,直插云霄,繁密的竹叶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阵冷风袭来,成昌鑫浑身一瑟缩,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由喃喃自问:我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无论怎么难,今晚这个坎是一定要迈过去的!

他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成昌鑫提起放在地上的一块用报纸包着的腊肉,鼓足勇气向班主任鹿老师家走去。

怕遇见熟人,他一路上躲躲闪闪地走。好不容易来到鹿老师家的门口,他心跳如鼓,咬破了嘴唇,手才颤抖着在门上轻轻地拍了两三下,仿佛一阵微风掠过水面发出的声响,然后又惶惶地逃开了,躲在不远处的柳树丛中。

窗户上映出了一个人影,那是鹿师母在弯腰朝外面看。也许是没看到敲门人,她又走开了。

成昌鑫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敲门时,门却打开了,鹿老师站在门口探出身子朝外看,门口泻出一地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成昌鑫压制住狂跳的心正要从柳丛里走出来,但脚刚朝前迈出去,又像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似的停住了。正进退两难时,鹿老师开腔了:“昌鑫,是你吗?进来吧。怎么敲了门又要跑开呢?你是来说参加补习的事吧?”

鹿老师嗓音嘶哑低沉,很显然,他还没从成昌鑫落榜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了鹿老师的召唤,成昌鑫终于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一走进那以前无数次来过的温暖小屋,犹如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般,成昌鑫的眼里又盈满了热泪。

“昌鑫,还是鹿老师了解你!”鹿师母走过来笑微微地说道。“刚才门上响起几声轻微的声音,像有人敲门又不像,我拿不定主意,到窗前又没看到人影,便以为是听错了,但鹿老师说一定是你在敲门。一开门,还真是你!——这也印证了一个道理,‘知昌鑫者,鹿老师也!’”鹿师母是一个身材微胖、性格开朗的中年女人,她竭力用轻松幽默的语调来说话,为的是调剂一下过于沉重的氛围。

“这话你还真说对了,我看人,是从骨子里看的。”鹿老师身材高大,国字脸,乌黑的头发全部梳向脑后,衣服虽然朴素但干净得体,看起来颇有学者风度。“昌鑫是什么身份?——作家,准确地说是文学青年!性格中有自尊而敏感的一面。以前学习成绩好又经常发表作品,在学校里是众星捧月式的人物,信心满满,时时想着‘中流击水’;但这次发挥失常,高考落榜了,必然对信心造成打击,因而目前怕见人、特别是怕见熟人。但我们又是昌鑫不能不见的人,因而轻轻地敲门后便又躲了起来。”

成昌鑫不能不承认,鹿老师的分析非常有道理,对他此刻的心理拿捏非常到位。他惨然一笑,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响起一个柔嫩的山泉般清亮的声音:“即使再怕见人,也不能怕见我们呵!——我们是谁?是县城里你最亲近的人!是吧?”

随着珠帘挑动,一个女孩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个皮肤白皙、光彩照人的女孩,鹅蛋脸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丹凤眼,穿着一件黄色的上衣,一头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到腰间。女孩实在太过漂亮,让人看了想看又不敢看。

成昌鑫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低下了头,双手局促地搓着衣服的边角。

“小鸣,只怕昌鑫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你哪——!”鹿师母笑着意味深长地说。

“妈妈——你!”一抹红云飞上鹿呦鸣的脸颊,她朝成昌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其实,有时最怕见的,又何尝不是最想见的呢?”鹿老师轻轻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成昌鑫更深地低下了头,连脖根都变红了。鹿呦鸣装作没听见父亲的话,转身端出一碟盐水煮花生让成昌鑫吃,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昌鑫呀,你早该来啦!”鹿老师说,“学校里的补习班早在半月前就开始报名了,听说报名的人太多,后来的都报不上名了呢。好在我前几天已给你报了名,过几天你只要来上课就行了。”

“谢谢你,鹿老师!”一想到鹿老师几年来对自己的关照,成昌鑫不由得红了眼圈。

说起来,鹿老师是成昌鑫的伯乐呢。是鹿老师发现了他的文学才华,经常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诵,还给他提供了一些报刊地址,鼓励他把写得好的稿子往外投。他在全国获奖的那篇小说,也是鹿老师推荐出去的。

成昌鑫是个性格孤傲的人,平时深深地把自己埋在书山文海里,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同学们很少能跟他说上话,特别是女同学就更是如此,唯独鹿呦鸣是个例外。

在所有的老师中,成昌鑫跟鹿老师走得最近,经常到鹿老师家探讨创作技巧,跟鹿老师的独生女儿鹿呦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便混熟了。鹿呦鸣性格天真活泼,人又长得漂亮,成昌鑫在她面前经常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每次去鹿老师家,他渴望见到她,要是她不在他心里就会无端地涌起一种深深的失落;但面对她,他又会紧张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他来打听高考分数那天,正好她回乡下看爷爷奶奶去了,否则,成昌鑫也想象不出,自己是否还会在鹿老师家哭鼻子呢。

“昌鑫,我知道落榜对你打击挺大的,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鹿老师收起脸上一直浮着的淡淡的笑意,严肃地说,“高考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既然来补习,就一定要有‘挤’过去的信心和勇气!你要认真总结这次高考失败的经验教训,在今后的学习中打牢基础、补足短板,争取在明年的高考中脱颖而出!”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沉吟半晌,鹿老师说,“说到底,文学是人学,也许落一次榜对你并非坏事。你可以借此丰富阅历,加深对生活的认知,更深入地了解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世态炎凉,从而写出更有温度和深度的作品。——还有,我奉劝你一句,在补习的这一年里,你最好不要创作了,全身心地投入学习。等你进了大学,将来创作的机会多得是!”

“什么,放弃创作?”鹿呦鸣朝成昌鑫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问,“你能做到吗?”

“做不到也要做到!”鹿老师声调有些悲凉地说,“人生,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抉择的痛苦。你们都读过孟子的《鱼我所欲也》吧?”鹿老师摇头晃脑声声凄怆句句悲壮地吟诵起来,“‘……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昌鑫,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尽管很多作家都没上过大学,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你只有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四平八稳的工作,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才能开阔创作的视野,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和条件来从事创作。说实话,要是你一直待在农村,每天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文学创作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鹿老师,您说得很对。” 成昌鑫有些激动地说,“您的话,完全说到了我的心里。——正是因为认识到了必要的生存保障是创作的前提,所以这次落榜才会对我造成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您放心,我会处理好学习和创作的关系的!”

第二章 无奈婉拒

夕阳从西山梢斜铺过来,把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的一河浅水渲染得稠稠的,红红的,胭脂样美丽。河里浮荡着一轮碟子大小金光耀眼的夕阳,一圈一圈散射出来的金光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暖暖的,惴惴的。

成昌鑫刚在城郊的小河畔出现,便条件反射般有所期待地往河对岸上瞟了一眼,待发现目标后,心里又隐隐有些烦躁不安:这鹿呦鸣,对他的生活习惯简直了如指掌。

成昌鑫来补习了。同过去一样,他仍保持着晚饭后来城郊的小河畔边散步边读书的习惯,而鹿呦鸣便经常“恭候”在这儿。

他想像往次一样,走另外一条路避开她,但几经犹豫,脚还是把他送上了通往河畔的这条小路。他想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慢腾腾地走,心却小锤样敲打着胸膛逼他快步如飞;走过鹿呦鸣面前他想仅打个招呼便迅速离开,但脚却生根似的挪不动半步。他无奈而惬意地吁了口气。

鹿呦鸣坐在齐膝深的野草中,野草染透了金金的深黄,雪白的草穗被夕阳辉映得红红的,偶尔一阵小风拂来,草穗飞扬了无数细细茸毛,把她衬得灵动神秘美若天仙。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羊毛衫,两条修长丰满的大腿伸展着坐在草地上,身边一只绿色人造革书包。她嫩脸绯红,有所期待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脸上流动着似笑非笑含娇欲嗔的表情。

成昌鑫坚固的心理防线被击破了,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血液哗哗流淌,在鹿呦鸣身旁的河岸上坐了下来。

“昌鑫,你这段时间为什么老躲着我呀?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到我家去!……”鹿呦鸣噘起小嘴,用一种略带委屈的语气说。

“……”成昌鑫的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的,他最近是在有意躲着鹿呦鸣。鹿呦鸣也来补习了。她虽然人长得漂亮,但学习成绩却很一般,考不上大学是情理之中的事。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也会来补习。因为他明显地感到,她其实对读书没多大兴趣,常说一拿起书本就犯困。而且他还听说,县城里的新华书店经理跟鹿老师是铁杆哥们,人家有意让鹿呦鸣去书店里上班。当一次成昌鑫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时,她脸一红,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长长的眼睫毛扑闪了几下,还是把话题岔开了。

尽管教室还是那些教室,老师还是那些老师,但成昌鑫的心里头总弥漫着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之感。他知道,这都是高考落榜给害的。

痛定思痛。他像放电影一般把以前的高中生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发现自己以前沉迷于作家的炫目光环里,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学习的基础其实打得并不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进了考场不少考题似曾相识但却难以找到最佳解答路径就是明证。高考估分时他之所以给自己估了个还不错的分数,其实也是抱有一种侥幸心理。

在他来县一中补习的头天夜里,父母亲曾和他有过一次深彻的长谈,中心意思是希望他发奋攻读,来年无论如何也要“中榜”。为了这个近似背水一战的目标,他决定暂时割舍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文学创作,也包括对鹿呦鸣那份朦朦胧胧的好感。

文学创作好说,因为这纯属于他一个人的事,他只要置那种频频光顾的灵感于不顾就行了;但对鹿呦鸣,还真有些难办。他明显地感受到她很想接近他,为了躲避她,他只好一下课就提着书包走了。既然教室里“堵”不住他,她就经常在他傍晚漫步看书的河畔等他,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身影,他就远远地绕道走了。可要是哪晚在河畔看不到她的身影,他的心里又会涌起难言的失落、孤独和牵挂之情。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补习吗?现在我告诉你吧,我这全都是为了你!” 鹿呦鸣说着眼圈红了,眼里汪着泪水。她动情地抓起成昌鑫的一只手,丰满的胸脯起伏着,“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为了能给你苦涩的心灵一些安慰!”

除了母亲,这是成昌鑫落榜以来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他近段时间以来犹如浸在冰窖中的身子仿佛被阳光照彻,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冲鹿呦鸣感激地一笑,说:“呦鸣,谢谢你。”

“你哭了?那么刚强自信的你也哭了?”鹿呦鸣一惊,掏出手帕温柔地给成昌鑫拭泪。“我知道了,我在你心目中是有地位的——有很重要的地位!别看整天有一群人围着我,百般讨好我,可能为我流泪的,只有你——成昌鑫!”鹿呦鸣也激动得流泪了,她柔若无骨的手在成昌鑫近久似乎苍老憔悴多了的脸上摩挲了一下:“答应我,别撇下我,今后多跟我待在一起,啊?——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经常跟你待在一块!你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比整天围着我献殷勤的那帮奶油小生要强多少倍!甚至听你讲话,对我都成了一种享受!”

成昌鑫缓缓地然而又很坚决地从鹿呦鸣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鹿呦鸣愕然地看着成昌鑫,“你是不是厌烦我了?”

成昌鑫眼神有些迷离地注视着河面:“呦鸣,哪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厌烦你。只是我觉得,我们经常在一起,对双方的学习都会有影响……落榜给我的打击太大了,别说村里人的嘲讽给我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单说看到那些我以前根本没往眼里放的人都考进大学去了,我快把此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光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鹿呦鸣有些气恼地说,“你想过没有,我一个城里女孩,能对你这个农村娃这么好,是你的福气!”

成昌鑫的整个身子都矮了下去,特别是头,无力地垂下去。这是他自落榜以来,经常有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次表现得特别突出。

鹿呦鸣看到的却是成昌鑫毫无反应,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提起书包捂着脸抽泣着跑开了。

一阵小风,像一声悠长深沉的叹息,缓缓地拂过来。“叹”过之后,田野上稠稠的、红红的夕阳陡然间稀薄地苍黄起来,像一张黄裱纸摊在地上,尔后一种非黑非白的东西又在纸上涂抹开了。

成昌鑫伫立河岸,看着鹿呦鸣高挑苗条的身影渐渐消失,泪水涂了一脸。

以前成昌鑫在校园里走路,总是腋下夹着一摞书,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步履匆匆,现在呢,则是佝头耷脑步履缓滞,说不出的孤独、落寞。这天他经过学校的告示栏,只见里面贴着一张喜报,上面全是今年考上大学的同学的名单。他瞟了一眼,立即像被火烙了似的,满脸发烧羞愧难当地走开了。

这告示栏,以前他是上面的常客。每当他在外面的报刊发表了作品或者作品获了奖,学校总要把这些作品展示出来。同学们从旁边走过,总要发出一片艳羡的赞叹声。那时,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时过境迁,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此刻看着那一个个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他觉得刚刚结痂的心仿佛又被刀划了一下,汩汩地渗出血来。

正在这时,他听到两个低年级的同学指着他在低声交谈:“哟,这不是我们学校小有名气的学生作家成昌鑫吗?我以前读过他的小说,写得超棒!”“小说写得再好有啥用?高考分数没上录取线,不一样上不了大学!唉,可惜了!”

近段时间,成昌鑫经常听到有的老师和同学对他发出这样的喟叹。经历得多了,他也就见怪不怪了,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甚至连瞟都没瞟那两位交谈的同学一眼。由于心里有了疙瘩,此后他走路时总绕过这块位于校园醒目位置的告示栏。但也正是这一“绕”,使他连自己的名单又一次上了告示栏都毫不知情。

这天课间休息时,他老觉得有同学在盯着他看,有的甚至还指着他窃窃私语,但当他一注意他们时,他们立马恢复一脸严肃不再吭声。这闹得他心里特别别扭,他怀疑是自己的容貌或衣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曾偷偷地跑到一间没人的教室,用小镜子仔细地端详过自己,没发现什么异常。这下他心安了,对别人投来的含意复杂的目光报以一脸凛然。直到放学的时候,鹿呦鸣才帮他解开了“谜底”。

自从那晚“被拒”之后,鹿呦鸣再也没有刻意接近过成昌鑫。别说傍晚的小河畔见不到她的身影了,连在教室里都很少听到她的动静。她坐在教室靠后的地方,而成昌鑫坐在头排,感知不到她的动静,他心里想的全是她:她没来上课?还是在生他的气,故意不出声,借以“惩罚”他?他好想知道她的行踪,但却连扭头往后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还好,放学后鹿呦鸣主动现身了。她几步抢到成昌鑫面前,他的心跳顿时加快,血色一下涌上脸膛。他刚想开口,鹿呦鸣却低沉地打断了他:“你跟我来一下。”

在教学楼一个僻静的角落,鹿呦鸣板着脸,用一种很冷漠的语气对成昌鑫说:“放心,我不是要缠着你……”

“呦鸣,你误会了!” 成昌鑫的喉头一阵发紧,眼睛有些潮湿了。

鹿呦鸣这才正眼看了成昌鑫一眼,神色缓和了些,说:“你快把你的补习费交了吧。学校总务处已经把目前还未交补习费的同学的名单在告示栏里公布了出来,只有你一人。学校要求你本周末要把补习费交清,否则便要将你清退回家……”

成昌鑫瞬间明白同学们对他指指点点的原因了。

按规定,学校要求每个补习生交了三百元的补习费才能上学,但成昌鑫家里一下实在难以拿出这么多钱来,鹿老师便去向校领导求情,学校同意他先上课后交补习费。他周末回家时曾向父母提过补习费的事,父亲也答应帮他筹集,但不巧的是,父亲一次上山吆猪时不慎摔伤了,给他筹集的补习费全交了医药费。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他见学校也没催他交钱,还以为也许是校领导看在他这个贫困生曾为学校争过光的份上(他的作文获过全国大奖),把他的补习费免了呢。现在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成昌鑫把情况一说,鹿呦鸣作难地皱着眉头说:“这咋办呢?你干脆到我家去,看我爸妈能否帮你想想办法。”

鹿老师今天上午没课,没有出门,所以还不知道成昌鑫的名字上了告示栏的事。他听鹿呦鸣说完后,立即叫鹿师母去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鹿师母翻箱倒柜也只找出一百元钱。鹿老师把这一百元钱塞到成昌鑫手里:“昌鑫,老师只能凑这么多了。抱歉,老师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太好……”

其实,从鹿老师家逼仄的居室和寒碜的家具上,就不难推断出他家的经济是拮据的。鹿老师夫妇的老家都在农村,双方的父母和亲戚不时地需要他们接济,加之城里的生活成本也不低,因而时时是拆东墙补西墙。

成昌鑫并没有接鹿老师的钱,说:“鹿老师、鹿师母,你们经济也不宽裕,我不能要你们的钱。——大不了我不读了!”

鹿老师急忙阻止道:“昌鑫,可不能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困难只是暂时的,克服一下总会过去的。”

这时鹿师母一拍脑袋,说:“哎呀,我咋忘了呢,咱家存折上还有一百元呢。我马上把它取出来凑给昌鑫!”

“那也还差一百元呢……”鹿老师皱着眉头说,“尽管我们文化人羞于谈钱,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经常是一分钱憋死个英雄汉!”

“爸爸、妈妈,你们别作难了。这剩下的一百元,就交给我吧!”鹿呦鸣说。

“你——?”鹿老师和鹿师母惊奇地看了一眼鹿呦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说,“你要用你的……”

鹿呦鸣急忙打断他们的话,爽快地说:“对,我要用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压岁钱来救急!”

“小鸣,妈妈以前有急用时,叫你拿你的压岁钱来垫补一下,你都不肯,没想到这会儿……”鹿师母看了一眼成昌鑫,把后半截话咽进了肚里。

鹿老师眼神很复杂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成昌鑫,似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楚从脸上转瞬即逝。

“鹿老师、鹿师母,小鸣,我会一辈子记住你们的恩情的……”成昌鑫喉头哽咽着说。

越是努力学习,成昌鑫越是发现他以前在学习上还存在着很多薄弱环节。有时他甚至想,以他以前的“能耐”,落榜乃是情理之中的事。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怨天尤人指天骂地,心态变得平和,而学习却更为刻苦。为夯实基础,他还做了一件“笨事”:每天都背新华字典和英语词典。半年后,他的那两本字典变得边角翻卷、面目全非。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以后,在学校举行的一次年级统测中,他觉得以前那些面目可憎的试题都变得和善可亲起来,特别是那些英语阅读题,因为他掌握的词汇量大,解答起来再不费事。

考试成绩出来了,成昌鑫取得了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而鹿呦鸣的成绩,却排在了年级倒数第二名。

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成昌鑫自然是心花怒放,他隐隐觉得,北斗大学已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而鹿呦鸣呢,情绪显得很低落。她红着眼圈,颇有些无奈地说:“昌鑫,你别笑话我。其实,我还是很想把学习搞好的,也花了不少功夫。但也许是我与读书无缘,反正我对好多学习上的问题就是似懂非懂,考试成绩总也提不上去。说实话,凭我现在的成绩,大学肯定是考不上的,有时我真是不想再念下去了,觉得还不如赶紧找份工作妥当。”她目光很热切地盯着成昌鑫问,“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希望我继续读下去呢,还是尽早找份工作?快告诉我!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其实,我历来认为,人的才能是有差异的。比如,有的人擅长读书,有的人擅长画画,有的人擅长种地,有的人擅长做工,有的人擅长交际,等等。一个人要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不断地去努力强化它,相信终会取得成功的。” 成昌鑫字斟句酌地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鹿呦鸣目光炯炯地盯着成昌鑫,穷追不舍,“你倒是说说,我是继续读下去呢,还是……”

“别、别,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因为紧张,成昌鑫变得有些结巴起来。

鹿呦鸣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她用一种略带着感伤和不满的语气说:“你这人总是这样,每当别人叫你拿主意的时候,你就变得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对别人,你可以这样,但对我,你不能这样呀!”她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成昌鑫,又羞涩地低了下头,脸变得通红,用一种微弱但又很坚定的语气问,“难道、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

成昌鑫低下了头,一言不发。鹿呦鸣气恼而伤心地看了他一眼,提着书包走了。成昌鑫看着她秀丽的背影,胸膛起伏着……

成昌鑫的学习成绩在快速提升,但他越来越难以忍受宿舍里的那个闹腾劲儿。

同宿舍的,有的是补了三四年仍考不中的,对高考早已失去了信心,来了不过是抱着混日子的念头而已。他们抽烟喝酒,偷鸡摸狗,无恶不作。每晚上宿舍里烟雾腾腾,火焰猎猎,那是他们用火盆生火煮夜宵。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昌鑫感到与室友们格格不入,室友们也明显地看他不顺眼。

有一天晚上,成昌鑫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到深夜一点多钟,回宿舍时发现门被反锁上了。喊破喉咙,才有一个叫食九方的人骂骂咧咧地勉强起来开了门。成昌鑫问为什么要锁门,食九方咬牙切齿地骂:你他妈的这么晚才回来,打扰了老子休息!你以为这就过分了?好戏在后头!

食九方这人,成昌鑫平时对他是敬而远之。食九方家在城里,沾染了不少恶习,头发蓄得老长,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上身穿着花衬衫,下面穿着喇叭裤。他在班上纠集了一帮兄弟,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成昌鑫暗地里还听说,他正在追求鹿呦鸣。要不是因为鹿呦鸣的缘故,他根本不会来补习。

汲取头晚的教训,第二天晚上,成昌鑫有意识地早点回去。宿舍里黑灯瞎火的,刚推门进去,冷不防头上一闷棍打下来,打得他晕晕乎乎一趔趄,又撞翻了地上的一盆水,半个身子都被水溅湿了。他大骂这么恶作剧的家伙是缺德鬼,躺在旁边床上的食九方突然跃起来伸出两根粗壮的胳膊勒住他的脖子,铁锤般的拳头雨点般打将下来。

成昌鑫好容易才挣脱了,食九方仍在气咻咻地骂:你以为你以前发过几篇破小说就了不起?哼,分数不够,不见哪所大学破格录取你,你还不是照样来跟老子们混在一起!尽管你这次考试成绩不错,但你也别尾巴翘上了天,以为你一只脚迈进了大学,其实你还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些平时成绩不错但关键时刻发挥失常而落榜的人老子见得多了!——嫌这里环境不好,你可以卷铺盖滚蛋!

成昌鑫觉得,这样的宿舍,他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鹿呦鸣来得比较晚。她一进教室,就扔给了成昌鑫一张纸条,成昌鑫展开看了,只见上面写着:我已经决定退学到县里的新华书店上班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上课。中午我爸妈在家设宴为我庆祝,他们邀请你也参加。

整个上午,成昌鑫都在纠结要不要去赴宴,课都没怎么听进去。下课后,鹿呦鸣径直来到成昌鑫面前,他刚想本能地拒绝,但这次她却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走。

成昌鑫吓得急忙甩开她的手,乖乖地跟着去了她家。

第三章 压制情思

路上,成昌鑫想跟鹿呦鸣拉开一点距离,但鹿呦鸣决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要是走朝前,她就快走几步跟他并排;他要是有意延后,她便也放慢了脚步。几个回合下来,成昌鑫便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和鹿呦鸣并排走在了一起。行人不时地朝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

鹿呦鸣见成昌鑫的脸隐隐地有青紫的印痕,像是受过伤的样子,急忙问是咋回事。成昌鑫先骗她说是走路不小心在树上撞的,但鹿呦鸣怎么也不相信,他便只好实话实说了。

“昌鑫,疼吗?你受苦了!”鹿呦鸣站住了,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成昌鑫脸上的伤痕,心疼得嘴里咝咝直抽冷气,“待会儿到家后我给你喷点消炎药。——食九方这个混蛋,他咋能这样对你!我现在就找他算账去!”

鹿呦鸣说到做到,转身就要去男生宿舍找食九方“问罪”,成昌鑫急忙拦住了她。

鹿老师和鹿师母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就等着成昌鑫和宝贝女儿回来了。尽管成昌鑫在路上一再叮嘱鹿呦鸣不要在她父母面前提他被打的事,但刚坐到餐桌前,鹿呦鸣还是忍不住说了。

“感觉咋样?疼不疼?让我看看。”鹿师母探下腰关切地看了看成昌鑫脸上的伤痕,说,“要不吃过饭让小鸣陪你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师母。”成昌鑫故意作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经常干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虾的事,受点伤是常有的事。这点伤其实算不了什么,早不疼了。”嘴上说不疼,其实他一说话就痛得钻心,半个脸的表情都快扭曲了。

“鹿老师,从昌鑫挨打这件事来看,你们学校的管理也太差劲啦!”鹿师母不满地说,“对昌鑫这种高材生,学校应该给予重点关照和保护嘛!那个打他的人,难保没有妒忌的成分在里面!”

“高三文科补习班的管理是有问题。”鹿老师说,“我准备向学校领导反映一下,要加强对这个班的管理;同时,我还要跟昌鑫现在的班主任交代一下,让他多关照昌鑫一点。”

“爸爸、妈妈,我觉得光做这些是不够的。”鹿呦鸣说,“昌鑫现在住的宿舍可以说是乌烟瘴气,是很不利于他学习的,我觉得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更好的学习环境?”鹿老师和鹿师母都有些疑惑地看着鹿呦鸣,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我的意思是,昌鑫应该从学校的集体宿舍搬出来。”鹿呦鸣进一步解释说,“爸、妈,我不是马上要到新华书店上班去了嘛,据说书店会分给我一间单身宿舍,干脆我搬到那儿去住,就把家里我住的房间腾出来给昌鑫住。反正现在离高考也只有两三个月时间了……”

“既然你都这样决定了,我们当然同意呀!”鹿老师和鹿师母爽快地说道。末了,鹿师母看了一眼成昌鑫,说,“昌鑫,我家小鸣替你想的可真周到,有时连我都吃醋呢!哈哈哈!”

“妈妈,你看你——!”一抹红霞飞上鹿呦鸣的脸颊,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难题迎刃而解,成昌鑫心里分外兴奋,他朝鹿呦鸣碗里搛了一筷她最喜欢吃的韭菜炒鸡蛋。

“昌鑫还是很关心我家小鸣的。”鹿师母打趣地说。鹿呦鸣的脸更红了。

不知怎的,鹿老师并没有参与到妻子发起的这轮围绕成昌鑫与鹿呦鸣展开的看似玩笑实则大有深意的谈论中,他默默地吃菜、喝酒,只是不时地看宝贝女儿和成昌鑫一眼。

第二天正逢周末,上午10点,鹿呦鸣便来到了高三文科补习班的男生集体宿舍,要帮成昌鑫搬行李。

鹿呦鸣的到来,使宿舍里的男生们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一个劲地吹口哨、起哄。食九方当时正架着二郎腿坐在床上抽烟,见到鹿呦鸣来到宿舍门口,急忙把烟一丢,几个箭步蹿到她面前,兴奋得连连搓着双手,喜不自禁地弯腰作了一个迎候的动作,说:“你来了?快请进!——你能到我的宿舍来,我真是受宠若惊!”他又朝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急忙倒了杯水递给鹿呦鸣。

“我是来找成昌鑫的!”鹿呦鸣向着宿舍里喊道:“昌鑫,我来帮你搬行李啦!”

成昌鑫当时正躺在床上看书,鹿呦鸣的不“请”自到,使他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急忙从床上下来,把鹿呦鸣请进宿舍,然后收拾起行李来。他把铺盖卷成四方形,用被包绳捆起来,再打了两个活扣,背在背上。鹿呦鸣则提着他的暖瓶、脸盆等物件,两人一起往外走。

这时,食九方走过来,堵在了门口,乜斜着眼问:“这是要去哪,你们?”

“接昌鑫到我家去住,好让他安心复习功课!咋?不可以呀?关你啥事?你管得着吗?!”鹿呦鸣小钢炮般发出的一连串问,使食九方傻眼了。他先是低下了头,继而又抬起头对成昌鑫怒目而视。

食九方刚看到鹿呦鸣出现在宿舍门口时,以为她是来找他的,那个开心劲呀,甭提啦!他以为自己终于靠着死缠烂打感动美人了。

食九方和鹿呦鸣从初中时就是同学,他深深地迷恋着她,上高中后,他便开始给她写情书,几年下来,已写了数十封,但从未得到鹿呦鸣只言片语的回应。有一次,他把鹿呦鸣堵在教室门口,要她答应做他的女朋友,鹿呦鸣冷着脸骂了一句“神经病!”便扬长而去,他只能干瞪眼。他对学习毫无兴趣,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垫底的,高考落榜后,当他听说鹿呦鸣来补习后,也毫不犹豫地尾随而来。前天,他又往她课桌抽屉里塞了一封满是肉麻话的情书,他这两天正心急如焚茶饭不思地等着她的回应呢。当他听鹿呦鸣说她来找成昌鑫时,犹如过山车一般,狂喜的心情立时跌至冰点,当时动刀子的心都有了。鹿呦鸣帮着成昌鑫收拾行李时,他颓然地坐在床上冷眼旁观,脸色忽红忽白,脸上的咬肌像山峦一般起伏着。当他看到鹿呦鸣和成昌鑫往外走时,便蛮横地出来阻拦了。

“食九方,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乱来,可有你后悔的时候!——让开!”成昌鑫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柔情似水的鹿呦鸣此刻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朝食九方训斥道。

真应了“癞蛤蟆降怪物,一物降一物”那句古语,平时在别人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食九方,在鹿呦鸣面前竟表现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脸涨成猪肝色,低着头乖乖地退让到一边,让成昌鑫和鹿呦鸣走了出去。走出几步,鹿呦鸣又回过头来训了食九方一句,“今后不准你欺负成昌鑫,否则,我会让你好看!”

食九方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他记住鹿呦鸣的话了,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成昌鑫刚住进鹿呦鸣的房间时,接连几晚上失眠。

房间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布置得很雅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芳香。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株兰草。画的作者并不知名,但颇有功力,画面很简洁,淡淡的几笔,兰草清新高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而在画下面的一个床头柜上,就摆着一盆兰草。兰草被莳弄得很好,细细的茎叶翠色逼人。

看得出来,鹿呦鸣很喜欢兰草。成昌鑫也喜欢花草,但他对兰草并不感兴趣。兰草的茎叶太纤细,开出的花朵也是简约的、内敛的、安静的、质朴的,这并不符合他的审美观。

另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头塑料做成的小梅花鹿,这大概是鹿呦鸣小时候的玩具。小鹿的造型很滑稽,有一张椭圆形的脸,腮帮鼓鼓的,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大千世界。

成昌鑫推测,能将孩提时代的玩具保存得如此完好,还特意放在床头柜上,这说明鹿呦鸣是个怀旧、专一的人。

夜里躺在也许还残留着鹿呦鸣体温的床上,在浮动的暗香中,成昌鑫很罕见地失眠了。在沉重的学习压力下,他的不少同学都神经衰弱,整宿睡不着觉,而他却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很容易入睡,往往头一沾到枕头,不出五分钟便睡过去了。

躺在鹿呦鸣曾经睡过的干净整洁的床上,他隐隐感到一种青春的冲动,鹿呦鸣那姣好的面容时时浮现在他面前,书也看不进去了,长时间地陷入他和她关系的思考之中。

鹿呦鸣对他有好感,这是他刚从乡下考到县一中来念高中时就感受到的。记得刚上高中不久,一次他在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印着一株兰草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几句问候语。

明信片上没有署名,他不知道是谁送的。但从那娟秀的字体判断,应该是一个女同学送的。

成昌鑫平时把自己很深地埋在书山文海里,对人情世故不甚了了,他不明白别人送他一张明信片是何居心,便想都没想就把它扔在了教桌上。下课后,他发现鹿呦鸣乘教室里人少的时候,红着脸走到教桌前把那张明信片拾走了。

发现明信片是鹿呦鸣送的后,成昌鑫为自己轻易地抛弃它隐隐地产生了悔意。鹿呦鸣是班主任鹿老师的女儿,人又长得漂亮,平时有很多男生变着法子去跟她套近乎。他虽然并不想去刻意接近她,但也并不反感她,毕竟爱美是人共有的天性,更何况她还是班主任的宝贝女儿,属于得罪不起的角色!

像对待废纸一般扔了鹿呦鸣送的明信片,驳了人家的面子,开头几天,成昌鑫一直很担心,害怕鹿呦鸣在鹿老师面前告他的“刁状”,破坏鹿老师对他的好印象。但一段时间过去了,他发现鹿老师仍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便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有些羞愧了。从这件事上,他发现鹿呦鸣其实是个挺大度的女孩,从此对她有了好感。但这种好感,并不意味着他想像有的同学那样,同她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甚至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

但鹿呦鸣却对成昌鑫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一次次地试图接近他。当然,因为她是鹿老师的女儿,而成昌鑫又是鹿老师的“得意门生”,时常到鹿老师家去探讨写作问题,她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两人便免不了经常接触,一段时间后便相处得很熟了。

鹿呦鸣对自己有意思,成昌鑫即使对男女之事再迟钝,也从鹿呦鸣平时的言行中感受到了这一点。

一方面,成昌鑫承认自己是喜欢鹿呦鸣的,毕竟她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城里女孩。他为自己能赢得她的芳心而自豪,也为她能喜欢自己这个穷小子而对她充满感激之情。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目前跟她谈恋爱是不现实的,毕竟他们的地位太悬殊,他对鲁迅先生“爱必须有所附丽”的名言深信不疑。他很难想象,要是自己考不上大学,鹿呦鸣这个城里娇小姐会跟着他回到农村一起去种地。再说,他痴迷写作,一门心思想考上大学,到象牙塔里去圆作家梦,而谈恋爱无疑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的成本,对学习会有影响,所以他把谈恋爱视为一条不可触碰的红线。

他拼命压抑着对鹿呦鸣的感情,有时明明是那么强烈地渴望跟她在一起,在街上随便见到一个女孩都会把人家想象成鹿呦鸣,暗暗猜测她在干什么,为她欢欣为她落泪,但当他真正见到鹿呦鸣后,他又会故意作出很冷淡的样子,让她伤心不已。

每当看着鹿呦鸣伤心而去的背影,他往往也会泪流满面。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被这种状态憋疯了,真想向鹿呦鸣一诉衷肠,跟她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理智又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便一直处于一种爱而不能的深深煎熬之中。

成昌鑫感觉得出,鹿师母很乐于撮合他和鹿呦鸣在一起。而让他颇感奇怪的是,鹿老师尽管很欣赏他的才华,却对他和鹿呦鸣的事并不热心,基本是处于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顺其自然的状态。有时,鹿老师看到鹿呦鸣对他太过热情和主动,深邃的目光中便会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忧虑和伤感……

成昌鑫终于体会到,失眠的滋味其实是很难受的。时值盛夏,天气异常炎热,身上时常大汗淋漓。他每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身子像被架在火上烤,眼前全是鹿呦鸣的身影,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起床看书,也是啥都看不进去。

因为夜里休息不好,他整天都犯困,脑袋昏懵懵的,做练习题时已出了好几次错。他知道必须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否则将再一次重蹈高考落榜的覆辙……

周五的傍晚,成昌鑫放学后,正要去食堂打饭吃,却见鹿呦鸣站在操场旁的大柳树下,一个劲地向他招手。

鹿呦鸣穿着一件合体的红色上衣,衬得脸庞越发白嫩,背后万千柳条儿轻轻拂动,使她看起来就像画中人一般妩媚。成昌鑫走到她面前,她笑吟吟地说:“今天我爸爸的老家有急事,他和我妈妈都急着赶回去了,家里只有我和你。我提前下班买了点菜,准备在家里做顿好吃的,给你改善一下伙食。”

成昌鑫住在鹿老师家,吃饭还是在学校食堂里。说实话,学校食堂里的伙食真不咋的,清汤寡水不说,卫生也成问题。他原本是挺喜欢吃酸菜洋芋片汤的,但他有一次看见食堂的工作人员穿着齐腿高的雨鞋,正在一个装满洋芋和水的大盆里踩来踩去,那就是在洗洋芋了。他一想到这雨鞋进盆前也许刚踩过脏东西,甚至刚从厕所出来,就恶心得要命,使他好长时间不再吃食堂里做的酸菜洋芋片汤。但不吃也不行,食堂洗洋芋很马虎,洗别的菜同样如此,有一次他在白菜汤里就发现了一条煮得僵硬的虫子。

现在鹿呦鸣要主动给他改善一下伙食,他当然求之不得,特别是听说家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时,他心里猛地一跳,隐隐地期盼着发生点什么,但又害怕真的会发生什么。

回到家,鹿呦鸣叫成昌鑫去看书,她卷起衣袖便进了厨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从成昌鑫读小学时就开始有意识地培训他做饭了,因而他对厨房里的那一套很娴熟,坚持和鹿呦鸣一起进了厨房。鹿呦鸣买了肉、洋芋、白菜、韭菜和一个猪肉蛋卷罐头。她知道他喜欢吃酸菜洋芋片汤,便把洋芋削了皮,又切成薄片。她的刀功真好,刀在她手里快速地起落着,一连串密集的“当当”声过后,砧板上已堆起了一堆薄如蝉翼的洋芋片。

“真没想到,你的刀功这么好!”看过鹿呦鸣切的洋芋片,成昌鑫赞叹道。“也许今后我让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鹿呦鸣笑着说,“我妈妈曾对我说过,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得抓住他的胃,所以我平时对做饭挺用心的。”她也许是发现话说得有些露骨,脸不由得红了。

成昌鑫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这顿饭,成昌鑫和鹿呦鸣各做了两个菜。鹿呦鸣做了小炒肉和猪肉蛋卷煮白菜。成昌鑫则做了酸菜洋芋片汤和韭菜炒鸡蛋。酸菜洋芋片汤是他的拿手菜,味道好自不用说。值得一提的韭菜炒鸡蛋。一般人炒这个菜是先把鸡蛋炒好,再把韭菜放下去翻炒;他的做法与众不同,先把韭菜切碎,再跟鸡蛋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放进油锅里烙饼一般烙得金黄,吃起来又香又脆,别有一番风味。

“真没想到,你做的菜也跟你这个人一样,颇有些与众不同。”鹿呦鸣说,“我听人说,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男人,一定也是个高智商的人。从你身上,我觉得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把做菜与智商联系起来,成昌鑫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笑了笑,未置可否。

吃完饭,成昌鑫要去洗碗,鹿呦鸣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微嗔道,“行了,洗碗会弄得手油腻腻的,你还是安心看书吧。”她端着碗碟进了厨房。

刚才被鹿呦鸣在手背上这么轻轻一拍,成昌鑫觉得似有一股电流从全身蹿过,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由于父母从小严加管教,他的童年是孤独的,在村里读小学时,他每晚放学后,还要帮着父母到地里干农活,往往要到月上柳梢时才荷锄而归。可以说,他平时过的基本就是在学校、家庭和土地之间不停转换的生活,除了母亲外,平时根本没有跟异性接触的机会。念中学时他离开家乡到外地去了,但由于从小养成了孤僻的性格,除鹿呦鸣外,他也不愿跟女同学多打交道。那天中午当鹿呦鸣抓起他的手邀请他到家里去吃饭时,他吓了一大跳,急忙甩开了,但那种被异性握住手的感觉却在他的心海里激起了久久难以消散的涟漪。

鹿呦鸣的手是柔软的,温热的,滑腻的,仿佛柔若无骨,被它握住的感觉是那样的奇妙,那样的舒坦。虽然他的手当时只被她握了一瞬间,但却让他久久地沉浸在回味之中。刚才她又用那柔若无骨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她也许是无心之举,但在他的心里产生的却是山呼海啸的效果。

成昌鑫虽然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但沉浸在遐想之中的他,啥也没看进去,连鹿呦鸣什么时候洗完了碗来到他身边都不知道。“未来的大学生,看书这么入迷呀!”鹿呦鸣的话,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不由得脸又一红。

整个晚上,鹿呦鸣和成昌鑫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鹿呦鸣在讲一些工作中的见闻,成昌鑫则是被动地答话。他们都发现了彼此的心猿意马,但又都不点破,最多只是尴尬地相视一笑。

嚓、嚓、嚓,随着挂在客厅墙上的时钟针摆的走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十二点。其实,他们都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谁也不愿点破这一点,就那么相对坐着,坐着。最后,还是鹿呦鸣用手遮掩住嘴,假意打了个呵欠,说:“哎呀,都快夜里一点了,我明天还要加班,休息了吧?”

成昌鑫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同时似乎又有那么一点解脱的意味,他点点头说:“好的,休息吧。”

成昌鑫回到卧室,刚要打开床上的被子,门却被轻微而坚定地敲响了,他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愣了片刻才勉强说出一句“请、进”。

鹿呦鸣红着脸走进来,“扑哧”浅笑了一声,说:“我过来看看你把我的房间‘糟蹋’成啥样子啦……”当她看到房间仍保持着她原先的陈设,而房间的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从你对我房间的使用情况来看,你真要颠覆我对你们男生的看法啦!我原以为,你会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呢,没想到……”

“其实,受我妈妈的影响,我从小便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成昌鑫说,“再说,环境保持整洁卫生,自己住着也舒服呀。”

“你妈妈?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对伯母产生浓厚的兴趣了。等有机会,你带我去认识一下她吧?”鹿呦鸣说。

“好的。”成昌鑫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鹿呦鸣转身出房间时,身体突然与成昌鑫触碰在一起,而她丰满的胸部正好撞在了成昌鑫的胸上。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急忙红着脸触电似的分开了身体。

刚才这一撞,成昌鑫感到鹿呦鸣的胸部是那样的丰满,那样的柔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妙不可言的舒坦感瞬间传遍全身。他浑身仿佛燃起大火一般,突然产生一种想把鹿呦鸣紧紧拥在怀里的冲动和渴望。当然,这念头仅仅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绝没有勇气和胆量将其付诸实践。他假装弯下腰去整理床铺来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鹿呦鸣扑闪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瞟了成昌鑫一眼,用手掩住樱桃小口,浅笑了一下,扭了扭腰肢,轻轻地甩了一下满头秀发,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看了成昌鑫一眼,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整个晚上,成昌鑫彻底失眠了。刚才跟鹿呦鸣胸部相触碰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还残存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觉得鹿呦鸣那个扭腰甩发的动作是那样的美好。简直无比地美好。关了灯,眼前尽是她扭腰甩发的动作;他起身开了灯,眼前依然是她扭腰甩发的动作。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床弄出了很大的响声,他不由吓了一跳。他突然想到鹿呦鸣就睡在旁边的卧室里,一想到仅一墙之隔的她肯定听到了他的床刚才发出的这一声裂帛般的响声,脸上不由一阵发烧。

从此,整个晚上,他再不敢弄出丁点响声,就那么睁着眼睛定定地躺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凝神谛听,尽管跟鹿呦鸣就一墙之隔,但她房间里却是那么的安静,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

难道,她真能睡得那么坦然?他心里有些奇怪地想。

作 者:张雪飞

编 辑:潘 潘

审 核:孟 宏

来 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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