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二舅”撕裂朋友圈:与其赞美,不如告别心中的“二舅”

凤凰网原创|这是作者的个人故事。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厉害的“二舅”,但“二舅“治愈不了我们的精神内耗。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内耗,并不会因为学会了某一项技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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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二舅”撕裂朋友圈:与其赞美,不如告别心中的“二舅”

作者|连清川

当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二舅硬是往我的车里塞了一大桶花生油。

农村人自然不舍得像城里人那样买那么贵的油,迄今为止,二舅他们整个村,基本上就靠他榨的油来保证桌上饭菜的香味。

他是如何学会榨油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我父母亲的祖上,没有任何一门亲戚,从事过和油相关的事业。我们小的时候,以为桌上菜里的油是菜里本来就有的物质,从来未曾想过需要许多非常复杂的程序,才能把花生变成油。

我在二舅家里,见过这辈子比我在其它地方加起来都多的花生。我小的时候,他是用手工榨的油,而自然,在多年前他就开始用机器榨油了。至于他是如何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榨油机器这种东西,我也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的。

二舅已经70多岁了,他的儿女早就已经成人并且拥有自己的家庭。我的表弟成为了当地一个颇具规模的红木家具生产商,在生意好的时候,他的足迹遍布了江南和北方,行路之远,连我这个前记者也自愧不如。

二舅早就不需要依靠自己勤勉的榨油来维持生活,但是农村人的劳作几乎都是本能的。他依旧起早贪黑地开门,到处奔跑去收购花生,榨油,卖油,如同他年轻的时候那样,并且经常引得我表弟的怨怼,感觉自己会被人戳脊梁骨,似乎很是不孝,才让自己的老父亲如此辛劳。

然而我根本看不出来二舅已经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我在农村的家,和二舅相距大概有十来公里,他总是骑着一辆摩托车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风雨无改。无论我们如何挽留,他如同一个古代的侠客,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是一个大帅哥,每每当他踏上摩托车的时候,我恍惚之间看见了阿兰·德隆的影子。

在我看来,二舅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大概和我妈妈一样,读书到小学三年级,就被迫辍学了,之后就开始负担自己的生活。

风声|“二舅”撕裂朋友圈:与其赞美,不如告别心中的“二舅”

我从来没有见过二舅因为什么事情而求助于外。他生下来是一个农民,像我的祖父和祖母一样,被时代抛弃在祖家那个遥远的山村里面。所以他是一个天生的农民。

我外祖父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在街面上留下了一栋房子。在后山上,有祖传下来的一片果林。在学会榨油之前,他是一个农民,又是一个果农,我小的时候,吃到过这个世界上最香甜的荔枝、龙眼和枇杷。并且他家里从来不需要购买葱和蒜,都是他自己种的。

二舅是一个高明的木匠。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楼梯、椅子什么的,都是他自己修的。这也是我表弟后来成为红木家具生产商的由来。表弟没有考上大学,先是跟着父亲学些木匠手艺生活,后来因为要追求更加高超的技艺,才远走他乡,成为了一个木雕学徒。

风声|“二舅”撕裂朋友圈:与其赞美,不如告别心中的“二舅”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村里通了电,有了各种电器。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二舅去寻求过任何一个人的帮助,因为家里所有的电器,都是二舅自己修好的,开始是电灯电线,后来是收音机,后来是电视机,到了现在,榨油机这样大型的机械,也都是二舅自己修的。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二舅现在榨油的铺面上,划了一块小空间,是维修电器的营生。

顺便说一下,二舅很早就拥有了摩托车,但很早以前修理自行车和后来修理摩托车,都是二舅自己动手的。

你看,二舅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存在。可是我从来对二舅司空见惯,我以为这一切,都不过因为二舅是二舅,而他所生存的地方,就在那个以前鸟不拉屎的山村里。

尽管二舅家里有香甜的水果,自己动手给我做好吃的面条,送花生油给我。但是我小的时候却从来视去二舅家为畏途,需要我母亲三催四请才肯动身,因为到他家里所需要付出的努力——爬过几座陡峭的山坡,趟过几条泥泞的道路,在前汽车时代,是极其艰辛的。

二舅如果在上海,或许他可以依靠颜值而成为中国的阿兰·德隆;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师;或许会成为木艺雕刻大家。

但是二舅只是二舅。他一生的手艺和皮相,都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在这个时代里飘散而去,飘落成为村里一个普通的老人。尽管他身上依旧闪耀着年轻时候的潇洒与聪明,但是在满街的智能手机、汽车和进口水果里,他终于只是一个普通的卖油老头。

我二舅是真的。据说B站上那个《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里的二舅,不一定是真的。不过,我以为,他视频里面那个二舅的故事,确实普遍而真实。

在那个时代里,谁家还没有一个十项全能的二舅呢?

其实不用特别强调二舅。因为虽然我父亲比二舅幸运,读到了高中才参加工作,被分配到了糖厂工作,拥有了一个吃商品粮的机会,但是因为生活在农村里,他也学会了修收音机,修电器,修自行车,会做基本的木匠活,到现在还自己种菜和养鸡。

我竟然没有遗传到他的任何一项技能。

我的家族稍许有些复杂。我母亲从小被过继给我祖母的弟弟,所以我还有一个外公,就是母亲的养父。我从小也叫阿公(爷爷)。大概上小学的时候,二大爷(阿公的弟弟)从台湾回来,据说曾经在台湾是一个不小的官员。我外公家的许多亲戚趋之若鹜,因为二大爷带了许多礼物,包括电器,金器和玉器,回来送给各路穷亲戚。

我远远看见二大爷,只觉得肥头大耳,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样子。阿公恬淡如水,只是和二大爷亲情难舍,所以一起说了很多话。但是二大爷的子女们穿金戴银,对我们这个满是鸡屎和污水的家很是嫌弃,住不了两天,就逃也似地走掉了。

阿公当时是生产队队长。他清癯有神,平生留下惟一一张照片,手里夹着香烟,颇有鲁迅先生的风采。

阿公不怒自威,不仅在生产队,即便是在整个村里,都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当时的村干部,但凡我阿公开口说话,无不悚然听从。如果当时是阿公被拉壮丁去了台湾,估计成就要超过二大爷。

阿公,父亲和二舅,都被那个时代抛弃在我们那个闭塞的乡村里。他们没有机会到上海,到台湾,到任何能够让他们拥有更加广阔天地的世界里。

我身上有阿公、父亲和二舅的血脉和传承,他们学会的,我可能都能学会。如果我生在他们的时代里,我应该也会他们所会的所有事情。也许我还会像表弟一样,成为一个商人。

但是我终于还是考上了大学,生活在了上海,见过纽约和伦敦,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加广阔的天地。我拥抱了分工,不需要去学习修理电器,做木工活和榨油。

二舅治愈不了我的精神内耗。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内耗,并不会因为我们学会了某一项技能迎刃而解,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如同当年一样,因为生存而紧张,因为竞争而悚栗,因为束缚而悲戚。

我不能说二舅的生活是失败的,毕竟他依靠自己的聪明与勤奋,支撑起了一个家,养育大了一双美好的儿女。

但是如果二舅有机会读完高中,考上大学,他可能生活在某个大城市里,成为一个普通的职员,我相信他会更加愿意拥有这样的生活。

风声|“二舅”撕裂朋友圈:与其赞美,不如告别心中的“二舅”

二舅所有的技能,都是在那个穷困与隔绝的山村里所逼迫出来的。其实没有一个人,应该把生命浪费在那些微不足道的奇技淫巧上。他原本可以成为阿兰·德隆,或者高明的工程师,或者艺术家。但是不幸,二舅的命运,只能成为亿万普通的农民之一。

这是时代亏欠了二舅的。他不是治愈我的力量,反而让我更加认为,这个世界只有提供给每个人更加公平的机会,建设一个更好的制度,让每个人都拥有更好的教育,才能让二舅这样聪明的人,拥有更加美好的机会和生活,成为更伟大,或者更普通的人。

阿公,父亲和二舅,他们的生活际遇,与这个国家中所有这个岁数的普通人一样。他们没有怨言,甚或也不知道埋怨。他们只知道拼尽全力,节省一切金钱,耗费一切聪明,含辛茹苦供应孩子们一切教育所需,鞭打和催促着我们,让我们逃离他们的困境。当他们看见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村,都笑逐颜开,因为我们再也不用像他们那样辛劳与困顿。

二舅送给我的花生油非常好吃,比城里购买的任何一个品牌的食用油都要香甜。但是我主要还是用城里买的葵花油来做菜,因为比较清淡,比较健康。

作者连清川,知名媒体人,现居住在上海

主编|张丰

本文系凤凰网评论部特约原创稿件,仅代表作者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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