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咸吃萝卜淡操心,别人是不是gay关你屁事
栗一锃
他这么开朗、
这么性感、
还这么有品位,
怎么可能不是Gay?!
十来年前在大学本科学心理学时,有个同年不同系的北方男生,我们叫他G。
G同学剑眉星目,虎背蜂腰,爱穿一条很合身的有笔直裤线的浅色长裤,在臀腿处勾勒出一道欲说还休的曲线——后来听说那裤子是他自己设计,找裁缝手工做的。
这样的气质和品味在一群邋遢的理科男生中像是众星捧月般显眼;不仅如此,还时常爆出女生主动陪他加班准备各种活动到深夜的传闻——是的,他还是学生会骨干,常出现在大小活动中,算是个校园风云人物。
我们一帮如狼似虎的花痴少女私下里形容G同学“色艺双绝”。
我和G同学在学生活动里认识,不可免俗地开始对他多加关注,我还时不时故意制造一些见面的机会——这点小心思很好理解吧。G同学为人甚是开朗,我们也果然很快成了不错的朋友。在郁郁葱葱的大学里,谁没见过这样的故事开头呢?
然而和常见的故事走向不同,这位G同学的桃色传闻都是单向的——某位师妹表白啦,某位师姐在保研前特意来问他以后想去哪里啦(言外之意是要选他今后也许也会去读研的大学),G同学对谁都是笑意盈盈,却从未见他对哪位桃花有特殊对待,当然也包括我。
有一天,上铺的姑娘神秘又调侃地拉过我:“你跟G很熟吧?跟你讲哦,昨天我男朋友训练完回到宿舍,突然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你那位G同学哎!他手里拿了个大红苹果,跟我男朋友说 ‘师兄,吃苹果!’哈哈哈哈我男朋友直接愣掉了……”
上铺姑娘的男友是体育专业的,一身腱子肉荷尔蒙爆棚。师兄、苹果、主动敲门……她讲的故事似乎正暗示着什么。G同学在我心里的形象开始起了变化。
那时我们正在学大家最感兴趣的“变态心理学”,讲到《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刚刚将同性恋从性变态中剔除出去,以心理学先锋自居的我们,正以科班出身的姿态在课堂内外高声呼喊为同性恋正名。
然而当面对G同学时,我心里仍然隐隐不是滋味。我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不是滋味,大概只有30%是“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失落”,而70%,竟是“他如果真是gay,那好可惜哦。”
态度起了变化的并不只我一人。“送苹果事件”很快传开了,认识我俩的同学和朋友在谈到G的时候开始变得话中有话:“怪不得他那么久都没有被谁搞定!”
在不甘和好奇的混合心态之下,我找了个机会假装随意地问G同学为什么要去送苹果,他一脸淡定,磕巴都没打一个:“那是我老乡啊,家里刚给我寄了我们那特产的苹果,特别好,这里都买不到的,我就送了个给师兄。”
断断续续地,我也听说过其他人旁敲侧击地去找他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甚至在上铺姑娘的怂恿下,她的当事人男友也亲自去找G同学问过。
然而G同学从来都没明确给过一个他喜欢谁的明确答案,就像对待之前的那些桃花一样,他一视同仁地将这类问题圆滑应对了过去。甚至到了毕业,我们喝了一场场大酒,多少人或醒或醉时用各种方式聊到他四年空白的感情生活,他都没有失言或失态,最多说到,没有碰到合适的。
“色艺双绝的G同学到底是不是……?”是个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十几年过去了,我来到了荷兰学习生活,也有了男友马先生。机缘巧合之下,我们结识了同住一个区的R爷爷。
R爷爷70多岁,长得像短胡子版的圣诞老人,大大的肚子,慈祥的红脸蛋。他从出生起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前后花园都种满了漂亮的鲜花和果树,这在荷兰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R爷爷烧得一手好菜,而且一个人住——他的父母和兄长早已过世,我们也从未见过,或听他提起过妻儿。
R爷爷常邀请我和马先生去他家吃大餐。他请客十分讲究:四五道极精致的西餐,成套的骨瓷和银餐具,配精心挑选的葡萄酒。我和马同学没见过世面,每次都吃喝到半夜方归。
R爷爷当了一辈子老师,知识十分渊博,谈古论今,我和马先生听得如痴如醉。虽然我们聊的话题很广,然而出于西方尊重隐私的社会规范,我们从没主动问起过他家人的事。
马先生私下里却很是八卦,时不时会跟我嚼舌头:“R爷爷怎么一个人住啊?他结过婚吗?有孩子吗?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就算都去世了,他才70多,再找个老伴也不是不可能……”我嘴上说要他不要管别人家的事,然而心里其实也有一样的疑问。
每年八月初,都是阿姆斯特丹的保留节目“同性恋骄傲运河大游行”。去年游行日,我和马先生正巧在附近,我提出说要去看看,而马先生一直对这些吵闹的平权活动不感兴趣。
不久后,我们去R爷爷家吃饭,提到我们路过了大游行而没去看,我强行幽默,说:“马先生叶公好龙,虽然口头上支持LGBT,然而他太直男,没法在现实生活中面对他们啊 (he is too straight to meet gays in reality)!”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后来又有一次我单独去看望R爷爷。R爷爷在某两个不相干的话题间突然轻描淡写地问道:“以前你说过,马先生不喜欢见到同性恋是吧?”我赶紧解释:“没那么严重啦,我们也有同性恋朋友的,我们没去参加游行只是他受不了那么多使劲标榜自己同性恋身份的人而已………”
“哦……”R爷爷没有接着说。
然而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却让我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难道……?我回去后和马先生交代了我的想法,马先生也觉得有可能:“他人那么好,会生活、有品位,还有钱,如果从来没结婚也没孩子的话实在太可疑了……如果他真的是gay,那好可惜。”
后来我们再去R爷爷家做客,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我有时会故意提到一些关于LGBT的新闻,然后暗暗关注R爷爷的反应。R爷爷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评论一下,却并不举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例子。
马先生有次问到他墙上的照片是什么人,R爷爷一张张介绍过去却都是父母兄长和其他远亲,没有一个是妻儿,R爷爷也不提。吃喝照旧,宾客尽欢。
只是我心里,似乎总想着那个问题:“他到底是不是……?”
有时候看着R爷爷,我会想到G同学。他们都是很美好的人儿,热爱生活,对周围的人也极好,做人做事都无可挑剔。
然而周围的人,包括我,却总是盯着他们那与众不同的一小点,叽叽喳喳——为什么我们总要暗戳戳地去揣测他们的私生活?!
世上独身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是因为G同学和R爷爷有不错的生活趣味,我们就会觉得他们是gay呢?我仔细地从他们言行的细节中去试图验证这个猜测,是何心理?就算他们真的是,我又为什么会替他们觉得可惜呢?
说到底,还是个社会期待问题。芸芸众生,包括我,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到年龄了就要求偶、恋爱、成家,于是想当然地认为每个人都应是如此。而当有人活得不同——比如独身,无论是血气方刚还是垂垂老矣——我们便开始腹诽:ta怎么不像我或其他人一样找个伴儿?!
而ta们不俗的生活趣味,恰好符合了我们对同性恋者过分浪漫化的刻板印象——相比于直男,Gay们有审美,情商高。对独身的疑问和对Gay们的浪漫想象一结合:啊!原来他一直独身是因为他喜欢同性!怪不得他条件这么好却没有女伴!真可惜!——这简直是完美的逻辑链条!
然而这逻辑的基础却多么可笑!谁规定人一定要有个伴?!谁说Gay一定比直男有品位?!谁规定不喜欢异性的就一定会喜欢同性?!我们凭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凭什么ta们一旦不按“我”的期待想法生活,就是浪费,就是可惜?我们那有句糙话,咸吃萝卜淡操心,指得正是这种事。
我们这种爱吃咸萝卜的人,无法理解别人的口味,一定要为ta们的不同找个自己觉得能解释得通的理由,而全然不顾ta们心里的真正原因,可能只是享受单身,可能就是“没碰到合适的”,或者别的什么。而无论原因是什么,我们只宁愿相信自己那禁不起推敲的逻辑,甚至有可能,我们只想编一个奇异的故事来满足自己期待的想当然。
退一万步讲,就算G同学与R爷爷真如我所猜,是Gay,我作为直女,觉得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然而明月爱照哪里照哪里,与我何干?
现在想来,自己有时真是俗气得面目可憎。其实G同学和R爷爷,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gay朋友,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又对我们的关系有甚影响呢(好吧我承认,如果是G同学的话,当年或许多少是会有些许影响的)!我们仍然可以一起喝酒、谈天,分别后各走各路,各赏各花,各自成就心里的明月啊。
且愿明月就在那里,不受尘凡庸人所扰。我这样的庸人,也收起自己的淡操心,吃好自己的咸萝卜就好。
(文/ 栗一锃,荷兰乌特勒支大学在读博士,研究兴趣包括少数派及少数族裔(包括移民)的家庭教育,全球化背景下的儿童观变迁,儿童发展的跨文化比较等。编辑/谈性说爱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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