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律成瘾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第一次看到这个标题,很难不“咯噔”一下:“自律”是禁欲,“成瘾”是纵欲,“自律成瘾”矛盾得像是某种新型精神疾病。
然而“自律成瘾”之风已遍布互联网,小红书更是重灾区。从“看完让人自律成瘾的10部纪录片”到“读完让人自律成瘾的100本书”,这些荒诞标题往往有同一个崇高的中心思想:
劝学。
把“自律成瘾”代入到我们东亚人自古以来对“勤勉笃学”的叙事框架中,才发觉一切矛盾都迎刃而解:我们不仅要学,我们还要“爱”学。
所以我们不仅要在学校,在课堂,在老师的指挥棒下学习;我们更要积极主动地自学、自律。即便心知肚明自律难捱,我们仍变着法地达到自律的目的:
有人花钱请人监督自己,有人办卡租赁学习氛围,还有人开线上会议陪伴学习……
不怕不够“自律”,就怕没有“自律的意愿”。
我们在漫漫学习长征路上使出浑身解数,龇牙咧嘴面容可憎,临了拍照留念时却仍要摆出一副欣喜享受之态,微笑比V。
或许这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律成瘾”吧。
1. 在线会议里,和上百个陌生人一起学习
从“默默学习”、“每月养成一个好习惯”到“学习监督互助组”、“学习型友邻大集合”,在豆瓣定时打卡、组队自律的人数,绝不亚于在隔壁那些热聊八卦、互灌鸡汤的小组。
加入小组后最主要的工作是筛选适合自己的学习监督群(Q群居多)。大的群人数上百,小的群从几个到几十个成员不等。除非你执意在学习的分野上做一匹孤狼,不然加入这些私域监督群是势在必行。
虽说监督群里鱼龙混杂,群规五花八门,但底层纲领大同小异,无非是:
学习学习再学习;打卡打卡要打卡。
此类群组对学习的监督高度依赖于在线会议,要求全员开摄像头(摄像头一般只对准写字/打字的手部拍特写),除非有特殊情况需和群主私聊解释。
“云学习”组织一般对成员的在线时间也有硬性要求。有些在线会议自带会议计时功能,但很多成员打卡时会使用专门用于时间管理的app,详细列出一整天的学习内容。
打卡不仅是截图丢到群里,还要日更Excel表格,以便管理员查看。一般群规严格的监督小组,都会定时清人,如果几天之内没有学习记录者,(亲测)会被果断踢出群。
虽然一个群里几百号人来自五湖四海,学习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但在打开摄像头的那段时间,在同一块屏幕上的无数个小视窗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好像在瞬间坍塌。
此时此刻,我们互为监视者。
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设计的“环形监狱”,是在传统监狱的封闭式管理基础上,消除了“剥夺光线”和“隐藏”的特性,以狱友的“注视”取而代之,反而能起到更有效的囚禁管理效果。
半个世纪前,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进一步扩展了“环形监狱”的理论,将它作为现代纪律社会的隐喻。而在这样的社会中,“自律”体现着一种“压制下的积极”:
人若是永远不知道何时有人在检查自己,就唯有假设自己是永久地被监视对象才会感到安全。他们会永远警戒自己的行为,随时依据组织设定的标准,评估自己的行为和姿态,成了自己的警卫。
而如果成为警卫是种必然,那不如沉浸地、主动地、甚至上瘾地完成这一转变。
学习互助群也积极参与着这种氛围的制造。
白天群里基本一片死寂,所有人不是在工作上课,就是在腾讯会议开着摄像头奋笔疾书。晚上临睡前才是监督小组最活跃的时刻,在群友不停歇的打卡提醒中穿插热聊,时而还有人分享一些最新升迁、调职等好消息,一片喝彩祝好的最后,落脚无不为再次相互勉励:
努力学习,好好学习,学无止境。
2. 花钱自律,赚钱也自律
但即便是学习互助小组的远程视频监督,对自律性的要求依旧是极高的。组规摆在那里,没有人督促你完成,只要你纵容自己,分分钟就被扫地出门、一切归零。
到了这个地步,或许你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掏钱。
自律无能,那就直接花钱请人来“TA律”。
智联招聘于2021年9月发布的《Z世代职场现状与趋势调研报告》显示,“自律监督师”已经跃升为00后最想尝试的新型职业Top5。
在淘宝和闲鱼,有大批“监督服务”可供挑选。宇智波就是一名兼职“监督师”,他从去年11月份开始在闲鱼接单,到现在光是平台上显示的交易单数就有500+,这还不包括客户私下微信转账的数目。
宇智波的顾客,主要以有考试需求的人群为主。偶尔也会有想要制定减肥计划的人找上门来。
他本人也是一名在读研究生,在重新回到校园之后,生活作息一直很乱,但为了定时提醒客户学习,“现在作息贼规律”。这也是他开始成为一名监督师的初衷之一。
许多自律监督服务从业者都不约而同地把“通过监督别人自律”列为选择这个职业的理由之一。在淘宝经营叫醒服务的Tia Sem也说:“一个人如果醒不了的话,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如果答应了别人要叫醒他的话,就会多一份责任感,就会有动力醒来。”
目前被宇智波执行最多的监督方案是:
首先客户要拟定一个计划,宇智波会在早中晚三个时间点提前提醒客户,这中间他也会不定时提醒监督;结束学习时客户也可以向宇智波复盘一天的学习。
监督有文字、语音、视频各种形式,价格不变(当然也有店家的价格是根据形式不同相应递增的),按天收费,学习周期根据顾客需求。
如今已经通过监督服务实现生活费自由的宇智波认为:“大家选择监督,其实很多时候是选择一个陪伴学习的人。”监督师的角色,比起一个管理者,也许更像是一个陪伴者。
如果把极致自律的社会比喻成一座环形监狱,它不仅能使囚犯受到强有力的压迫感,从而成为自己的警卫。它还会像其它任何一座监狱一样,让人倍感孤独。
许多顾客一上来就会告诉宇智波:
“其实不需要你提醒,但必要的时候,请和我唠唠嗑。”
3. 在自习室,付费租赁学习氛围
能够提供陪伴的不止“自律监督师”,还有聚集了自律者的“付费自习室”。
2019年被许多媒体称为中国的“付费自习室元年”。2019年初,全国共有百余家付费自习室,而目前大众点评上,已经能搜索到超过6500家自习室。
从诞生到流行,“付费自习室”一直是一门饱受质疑的生意。许多人无法理解“付费自习”的需求:
在家不能学习吗?图书馆、咖啡店不香吗?
时不待我自习室的创始人Real认为,付费自习室的优势在于它提供了一种“自主的学习场景”,比起家、咖啡店、公共图书馆,能够排除各种干扰——
“不止是打造一个学习空间,更是运营一种学习氛围。”
除了和图书馆一样的规则秩序(包括“不能讲话”“手机经验”“不吃东西”等),付费自习室的学习氛围在很大程度上还来自于聚集在这个学习空间里的“用户”。
虽然有很多人选择在相对安静的图书馆学习,但图书馆依然是以“书”为主导的。日本付费自习室产业兴起的契机之一,就是上世纪70年代,日本的公共图书馆开始禁止阅读管内书籍以外的学习行为。
而自习室则不同:“自习”就是所有付费用户进入这一空间的目的。
于是我们又绕回到了在腾讯会议开摄像头学习的自律逻辑:通过强化他者的存在,来达到监视自己、管理自己的效果。
Real说这几年下来,自习室的主要顾客从最开始有备考需求的人群,慢慢扩展到了重拾自我的二孩妈、35+转换赛道的社会人……
每年毕业生人数稳步攀升,而大厂裁员潮不断,人工智能的出现也让更多传统工作岌岌可危。这些情境结合之下,Real相信,“学习氛围”作为一个产品,它的“刚需”人群也将不断扩大。
写在最后
把学习形容成一种“刚需”,大概和“自律成瘾”的说法一样,来自某种矛盾的现实基础:
我们“需要”学习,但我们不一定“想要”学习;我们“需要”纪律,但我们不一定“想要”被规训。
1891年,奥斯卡·王尔德曾在《社会主义下人的灵魂》这篇散文中,对未来进行了一种如今看来过于天真的设想:
“今天的机器在与人竞争,而在正确的情形下机器应该服务于人。毫无疑问,未来的机器会是这样的。”
“当人类在自得其乐、享受文雅的闲暇(人类的目标是它而不是劳动)、创造美丽的事物、阅读美好的东西,或仅仅是怀着赞美和喜悦沉思这个世界时,机器就会在做一切必需的和令人不快的工作。”
“事实情况是,文明需要奴隶。希腊人在这一点上是完全正确的。除非有奴隶在做丑陋的、可怕的和无趣的工作,否则文化和沉思几乎就是不可能的。用人做奴隶是错误的、不可靠的,同时也是道德败坏的。世界的未来仰仗的是机器奴隶制和对机械的奴役。”
王尔德对于资本市场以及现代社会运作机制的天真由此可见。在他构想的世界中,人类没有“需要”,只有“想要”。
而现实却要复杂得多:我们不仅“需要”,我们更想把“需要”打造成“想要”;
而“想要”打造、“想要”包装本身,或许也正在成为一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