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纽约的紫水晶(八)|作者:孟悟

纽约的紫水晶(八) 作者:孟悟 27 模特儿雯雯回来了 在刘菲世界里消失了的模特儿雯雯,突然又在刘菲

纽约的紫水晶(八)

作者:孟悟

27

模特儿雯雯回来了

在刘菲世界里消失了的模特儿雯雯,突然又在刘菲的微信里冒出来了,希望加她成好友。雯雯告诉刘菲,她认识烟丽,在烟丽那里要了刘菲的微信号。刘菲说:“我们认识的那些年,微信还不流行,这一晃又是好些年过去了。”雯雯说:“是啊,时间过的好快,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在一起排练过吸血鬼的舞剧。”刘菲说:“你现在是名模了,不用演吸血鬼,我时不时还要装吸血鬼吓人。”

雯雯说:“好想回到那段时光,吸血鬼并不可怕,身边的人才恐怖。”那一刻,刘菲明白了,雯雯需要朋友。雯雯走在超模的路上,以为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鲜花为她开放,没在乎身边那些仇视的竞争。在一次走秀前,不知谁在她的高跟鞋里放了几根缝衣针,虽然没有出血,却痛得呲牙咧嘴,呲牙咧嘴的形象被抓进了摄影师的镜头,在网络上疯传,成了笑话。笑话还没笑完,她在另一场走秀中,裙子的结子出了什么差错,突然哗啦掉地,目瞪口呆中,她脚下的高跟鞋没立稳,扑地一下摔在台上,观众席中一片哗然。接连出了两次丑,职业生涯似乎画上了休止符。合同到期后,公司再不跟她续签,她的身后有的是新人,源源不断的超模,来自世界各地,比她年轻,比她娇嫩。

雯雯对刘菲说:“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么残忍,若是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上台阶,后面的人像狼群一样扑过来,把你踩成一张皮。”刘菲说:“哪个行业的竞争不残忍,我满城飞来飞去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没一个稳定的萝卜坑。”雯雯说:“你不是在紫水晶上班吗?好几次在华文报刊上见了你的曼妙舞姿。”刘菲说:“小姐,紫水晶是义工,好不好?”雯雯问:“那紫莹也是义工吗?” 刘菲说:“所有的人都是义工!”

思琳悄声对刘菲说:“雯雯这个人真够势力的,自己行大运的时候不理你,现在走下坡了,又想到你。”刘菲说:“白姐早些年也不喜欢她,还嘱咐我别跟她交往太多,只是今非昔比,她现在虽然是飞得低的凤凰,但毕竟是凤凰,她想加盟紫水晶,白姐当然会张开双臂欢迎。

都说雯雯是个城府深,心机重,有目标的女人。紫水晶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叽叽喳喳:比她漂亮,身材棒的模特儿在中国多如夏天的星星,为什么她能跑到纽约走秀,还混到了维秘的舞台?不用问,肯定是一路睡过来的,网上都是这么传的。雯雯很委屈,她本来想找刘菲倾诉衷肠,但刘菲对她的眼神装不出友善温和,她最后找到了紫莹。

雯雯对紫莹说:“我那时刚到纽约,人生地不熟的,刘菲和白姐曾经帮助过我。但是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竞争很激烈,刘菲约过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去见她,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想回到从前的友情,我知道不可能了。”紫莹对她说:“顺其自然,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不要强求,但是有一点,只要你付出真心,最后总能收获真心。”雯雯说:“还有一件苦恼的事,网上网下的许多人不服气,我当过维秘(维多利亚秘密)的超模,于是编出一些混帐故事。老天知道,我是干干净净走过来的。”

维秘的舞台,是欧美时尚圈最重量级别的舞台,舞台上超模如云。紫莹对雯雯说:“我记得,三年前,你是维秘舞台唯一的亚洲面孔。”雯雯说:“三年前是我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人生不可能再有那样的高度。”

那年雯雯被幸运女神眷顾,是时尚界和广告圈的宠儿,她在美国拍一个香水广告,不过两天的时间,一颦一笑,一个转身,对,就那几个简单动作,轻松搞定五六万美元。或许有人说,一流的超模比她挣得多,但是在金发碧眼全面占领的欧美模特界,雯雯一个东方面孔能挤进去,踩一块自己的小地皮,对她而言已是传奇。

雯雯在中国人的眼睛里确实算不上美人。小时候,当妈的常感叹:你要是长得像我一半就好了,我的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的皮肤,你不吸收,怎么全是你爸爸的特征? 是啊,雯雯虽然眼睛虽然大,但眼皮是单眼的,皮肤虽然光滑细腻,但是颜色偏深像咖啡,脸是上镜头的瓜子脸,不过颧骨显得有些高。

雯雯十五岁那年,妈妈看着她的脸说:“你身材那么好,天生就是模特的料,脸要是好看就完美了,你看你表姐灿灿去了一趟韩国,把眼睛开成双眼皮,把鼻子也做高了,整个人轰隆一下就变了,洋气得像个混血儿。等明年春节我也带你去整。”

“整什么整,要整你自己去整,整成个妖怪我也不管,但是雯雯的脸绝对不能动。” 对于整容,爸爸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意见:“我就觉得雯雯美,因为真实,这世界最美的就是自然。”在高中教语文的父亲背诵了孔子的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母亲哼道:“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腋毛也算是身体发肤的一部分,那拍广告的模特儿,本来光灿灿的一张脸,若是把黑乎乎的腋毛面对镜头,是不是恶心得像看见了猩猩?”

父亲说:“毛发剃了,还能再长,跟修剪头发一个道理,面容整了,还能变回去吗?每个人若是珍惜上天的赐予,上天自然会给每个人福报。整容,那是对祖先和父母的不恭。气场一旦改变,运气也会跑掉。”母亲说:“运气才不会跑掉呢,你看有的明星整了容,漂亮了,大气了,星运也跟着发达起来。“

父母各抒已见,但雯雯还是选择站在父亲一边,雯雯有自己的见解:”演员跟模特儿不同,演员要大眼睛、高鼻子、尖下巴,因为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但是模特儿要走向世界,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土特色。她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叫夏曼的名模给父母看:“你看她的丹凤眼那么细长,鼻子也不高,嘴唇又宽又厚,可是在一群美女模特中,一下就能把她抓出来。”

目标已定,雯雯就有了前行的方向,两年后她在新丝路模特大赛拿了名次,北京一家模特公司给她签了约。去了北京才发现,各类品种的模特儿应有尽有,有的洋气精致,有的古典秀气, 像她这种东方特色浓厚的模特也不少。模特公司安排集体宿舍,雯雯和其他两个新模特共居一套三居室,新模特一个叫月白,另一个叫颜玉。

刚开始的日子就是不顺。月白和颜玉频繁受邀,参加各种发布会和商业走秀。主办方告诉公司经理:”雯雯身材还行,但是面容不够漂亮,我们的客户都想看美女。”雯雯知道,她的脸在中国人的欣赏值里排得很低,但是又怎能撞到看好她的大师呢,国内走秀的机会那么可怜,连中国时装设计师都见不到,更何况西方的大师?

模特儿的实力是靠走秀说话。月白对雯雯说:”你这样耗着就是浪费青春,怎么不想想办法?“ 雯雯说:”你们两个常在外面跑,认识的人多,给我介绍介绍?“ 颜玉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自己的脸也得争气啊。“雯雯仰头笑了笑:”我觉得我的脸还是对得起这个世界。“

雯雯因为走秀少,公司时不时给她安排一些行政打杂工作。月白说:”在办公室打杂还不如回老家。“雯雯说:”办公室打杂也是一份工作,你看北京这么多北漂,干着跟我差不多的活儿,还要为房租和生活发愁,我没有大学文凭,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办公室主管王姐是个美国海归,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服装设计软件也玩得熟络。雯雯记住父亲的教诲:顺应天命,心怀感恩。她总是虚心向王姐请教,王姐吩咐下来的活,无论大小,她都干得一丝不苟,什么打印名单、安排宴会、购买礼物、参观游览、机场送行 ...

雯雯因为心态好,勤奋卖力,王姐很喜欢她,空闲时也乐意教她怎样使用服装软件,王姐想起其他模特儿就是被贬,也不会呆在办公室听差,没两天就出去当野模,一心只想挣钱挣名。

时间长了,雯雯冒出一些朦胧的想法:如果没命走在超模的舞台,那就争取当个服装设计师。那个晚上雯雯还在加班,全心修改电脑里的文案。门外一阵笑语喧哗,王姐和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老外进了门,那老外又高又瘦,一头金发披在肩头。那老外就是纽约著名的设计师Mr. K,他们本来计划查看某款设计,结果Mr. K眼睛落在雯雯的脸上就不想移开,他大赞她真实可爱,跟自己设计出来的系列夏装特别合拍,立刻让她去工作室拍一组照片。

经过造型师完工后的雯雯,风情万千,可属塑性极强,可古可今,可洋可中,是让设计师眼前一亮的模特。接下去便是Mr. K的品牌走秀,要知道那次首场北京走秀,除了雯雯,大都是中国最拔尖的模特。

月白和颜玉嫉妒得眼睛发绿,嘴唇发紫,但又不能发作。虽然雯雯还是跟她们一个房间,但是档次已经明显拉开,公司给雯雯请了一对一的英文老师,她出门走秀有专车接送,这是超模的待遇。月白问雯雯:”你是怎么认识的Mr. K?“雯雯笑道:“在办公室打杂时候相遇的。” 颜玉说:“难怪你喜欢混办公室,原来里面可以钓大金鱼。” 雯雯没有恼,依然微笑如花:“办公室好像还缺人,要不我帮你问问王姐?” 半个月没有动静,颜玉实在坐不住了,她跑去问王小姐,你们部门需要人吗?王小姐白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问她:“我们办公室需要一个美术设计师,你干得下来吗?”

时光闪一闪就不见了,雯雯去了伦敦,去了巴黎,又签约了纽约,一天比一天星光灿烂,她的名字越来越亮,成了时尚圈的宠儿。但是宠儿也有失宠的时候,星光黯淡的夜空,乌云说来就来,然后就是刮风下雨。雯雯对紫莹说:“风雨过后,但愿能见到彩虹。”紫莹说:“我喜欢你的乐观。”

雯雯说:“我的命运很奇怪,总是起起伏伏,如果不是在浪尖上,就是在深谷底下。”紫莹说:“命运总是眷顾那些有智慧和耐心的人。虽然你的事业起伏跌宕,但你依然是个明星,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站在聚光灯下,否则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暗下来也好,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思考一下,想想下一步的计划。”

28

海归出事了

雯雯现在成了紫水晶的积极分子,只要得空,就会去参加义工活动,什么活都可以接手,可以努力地去干,缝窗帘,裁衣服,包饺子,做点心,给养老院送饭……刘菲慢慢喜欢她了,她主动问她:“中秋节要举行大型旗袍游行,你也来吧,只不过你是超模,我们这个游行太没有档次了吧?”雯雯立刻说:“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活动,就很荣幸了。”她忘不了那年夏天,跟刘菲参加过一台演出,刘菲扮仲夏夜的吸血鬼,她是站在吸血鬼旁边的模特儿,演出结束后,就有个时装设计师找到了她。刘菲应该是她的福星。

旗袍游行的那天,紫水晶的女人们袅袅娜娜走上了街头,她们笑靥如花,曼妙灵动,雯雯着一身青花瓷旗袍,淡雅,不喧闹,但在队伍中最吸眼睛,最拉镜头,毕竟是超模的举手投足,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陪衬,游行结束没两天,雯雯便收到了好几个经纪人的短信。雯雯后来对紫莹说:“紫水晶是我的福地,没想到我又回到了维秘的大舞台。”

刘菲对思琳说:“现在的雯雯跟过去大不同,过去就是一断线的氢气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现在再忙也会问候大家。人可爱了,运气也跟着好了。”思琳正要说话,看见文莉走过来说:“韩安回来了,回纽约了!”刘菲说:“她是喜欢热闹的人,在那偏僻的乡下呆着,不生病也要变老。”思琳说:“我看她那个小城好漂亮,春天的湖边开满了花。”刘菲说:“再漂亮又如何,能跟中央公园相提并论吗?” 文莉说:“我也听她说过,若是想去华人超市买菜,还得开一小时的车,哪像在纽约应有尽有,蔬菜的品种跟国内一样丰富。”

只有紫莹知道,韩安重回纽约的路坎坷曲折,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韩安在玛丽湖边的日子像开水,生活嘛,平淡如水才真切踏实。婚姻之外,她跟一个华裔工程师有过一段暧昧的交往,都是有家的人,不会有过界的行动,心有灵犀中,说些暖心知情的话,绕缠着几分惊喜和期待就够了。至于她的美国先生是否在外面挥舞彩旗,她没有管,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他说他想离婚,他找到了真爱 – 他去了高中同学会,与班上的甜心旧情复燃。

韩安对紫莹说:“我最初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中国:同学会,同学会,拆开一对算一对,原来全世界都一样。”她心头压抑着委屈,但没有心如刀绞的痛苦,脑子清醒得很,拿到自己该拿的最大利益,挥手说一声拜拜。

不是一直都想再回纽约吗?恰好老天给了她机会。就在她准备向纽约出发的时候,国内的表姐在微信告诉她,90岁的祖母得了肺炎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能回国就回国一趟吧,见上一面今后也没有遗憾。

韩安赶回老家时,祖母正好处于回光返照,一脸的兴奋,有说有笑,她能回忆起很久远的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机会去美国留学,但是未婚先孕,只好奉子成婚,那个孩子就是韩安的大伯,一屋子的人听得又笑又叹:人老了,什么话都敢说。韩安心想,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秘密。

祖母安详睡去,没有看见第二天的太阳。料理完祖母的后事,韩安准备跟高中同学阿星去香格里拉旅行。阿星是个作家,接了晚报的约稿,一直都想去香格里拉体验生活。 韩安表姐说,她有个同事,退休那年自驾游去西藏和云南,半途中高山反应严重,心脏病发作,没有及时抢救回来,大家都吓怕了,从此单位没人再敢去高海拔风景区,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老的,她劝韩安也别去,韩安正在纠结的时候,阿星也改变主意了,她说:“我最近在感冒,不敢冒险出门,秦项羽你还记得吗?这家伙发了,下个月有同学会,去梨花山两天两夜,他承诺一个人掏钱包。你必须去!你在美国这么多年,好多同学都想见你!”

阿星平日里爱宅在家里写作,但是一有同学召集,她是绝对响应。她对韩安说:“每次聚会秦项羽都问起你,他是对你很有意思啊。” 韩安说:“什么意思啊,我也忘不了秦项羽,我和他是同桌,他抄过我的作业,考试的时候我也给他抄。”韩安后来考上大学离开故乡,项羽就在故乡发展,如今拥有上千人的企业,在同学中混得最为扬眉吐气。多年未见,曾经那个邋遢调皮的男生,摇身一晃,变了,谈吐有致,言语清朗,散发出男性的威望和气魄。

同学会锣鼓喧天闹腾了一阵,曲终人散后,项羽私下问韩安:“你还记得学校后门的小路吗?”韩安怎么不记得,沿着小路可以走到河边,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大规模改建,河边一片连一片的农田。春天的时候,粉红的桃花和蚕豆花,金灿灿的油菜花,把苍天大地都照醒了。她问他:“现在城里到处是高楼大厦,那些田地恐怕早就没了吧?”他说:“沿河建了公路和公寓,还通了轻轨,政府修了江滨公园,公园有石梯通向河边,这几年国家加强环境治理,推动绿色发展,河水比十多年前还清亮,对了,河边还保留了小块小块的菜地,春天能看见油菜花开。” 她两眼发光,即刻问道:“真的吗?我想去看看。”他说:“那好,我陪你去看。”她说:“现在是冬天。”他说:“冬天也不会让你失望。”

老家C城的冬天没有萧瑟,也没有枯寒寂寞。银杏树本来还是一片单调的绿,说变就变,金灿灿的耀眼辉煌,点亮了十二月的天灰云暗。江滨公园的腊梅树开花了,枝横影斜,玲珑悄绽,幽香拥抱每一个访客。她对他说:“美国没有腊梅,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没有好好品味故乡的美好。”他说:“你啊你,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们沿着滨江公园的小路走,江水在冬天呈现出翡翠一样的鲜绿碧亮,带着赏心悦目的细细欢喜。她兴奋地发现江水里还有游泳的人,他问她:“这么冷的天,不怕冻吗。他说:“江水里常有游泳的人,从盛夏坚持到寒冬,旧历大寒那天也有人在水里扑腾。”

她看见江上很热闹,到处是高架的桥,桥下开过豪华的游轮和笨重的货轮,偶尔也能看到江上人家,他们打鱼为生,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她对他说:“当打鱼人站在渔船之上,看见两岸的摩天高楼,他们会心动吗,会不会觉得自己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他说:“他们是真正自由的人,比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人幸福。”她感叹:“繁华的都市能容下渔家的生存空间,不得不叹是个奇迹,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包容开放。”

两人继续朝前走,脚下的路,本来是碎瓷拼花的黑白地面,慢慢变成了青石板路,韩安惊喜道:“跟过去一模一样啊,谢谢伟大的设计师们,在建设城市的同时,为我们保留了少年的记忆。”项羽对她说:“你看看前面的山洞,那些雕像都在。”她看见了,黄葛树掩映的山岩洞里,供着菩萨和罗汉,香雾腾腾。她叫了起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菩萨和罗汉,保佑着这座城和她的子民。”

朝回走的路上,他带她穿过一个玲珑别致的小花园,花园附近是高级公寓楼,她看见月白色的阳台,雕花的铁栏杆边,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身段动人,轮廓朦胧而神秘,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诱动了无限的想象力。她对他说:“她是个小三吗?正在等她的男人回家。但是男人要陪妻子和孩子,她只好忧愁地看江上的风景。”他说:“你的想象好丰富,你在中学时作文就写得好,比阿星要好,现在阿星是作家,为什么不当作家?”她说:“热血沸腾的青春期,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只想考热门专业。”他说:“我知道你理想宏大,迟早要远走高飞,那时就在心里默默喜欢你,也不敢表白。”

她的脸微微发红,暧昧在空气里弥散, 她能预感他们的友谊会变质,她曾经是玩过暧昧的人,应该对诱惑有抵抗力,但不知是哪一天,他牵着她的手进了一栋靠江的公寓楼,她没有说不,可谓是心甘情愿。

一刹那电闪雷轰,韩安怀疑自己被人灌了迷魂汤,但又不得不面对迷惑的内心:自己确实爱上了项羽,如果这也称得上“爱”的话。紫莹曾经说过,当男女有了肉体关系,脑子里会分泌出一种化学元素,让彼此缠绵悱恻,难分难舍,但这并不是爱。她在和他上床前就知道他是个有家人,有贤惠沉静的妻,有可爱聪明的子。而她对自己的认识是内心小资,渴望被爱,但也能识大体,情欲可以享受,但绝不能破坏人家家庭。

转眼就是春暖花开,转眼就是浓荫盖地的夏天。韩安闷在老家,过了大半年甜蜜而郁闷的日子,这老鼠一样的日子,见不得太阳的日子啊!她还没有回美国,国内的亲友对她的行为感到奇怪,表姐和阿星都问过她,你莫非在国内有了什么新情况?她只好编故事,美国公司计划在中国开展了业务,让我帮忙处理一下,需要一些时间。

她不想破坏项羽的家庭,但这般耗着,生命又经得起多少扑腾?这辈子莫非折腾得还不够?韩安歪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拨了那个熟得能冒烟的号码。对方的声音温和而低沉,但压不住内心的烦躁:“你知道我在开会,会后肯定会挂给你。”灭了手机,韩安喝了一杯葡萄酒。他知道他的会很重要,他的公司马上就要上市,马上就能圈到更多的钱。好不容易捱到华灯初上,项羽进门了,翻云覆雨的缠绵之后,韩安问他:“你真的爱我吗?”

“你要我回答好多遍呢?”他似乎有些烦了,整个人没精也没神,一脸疲惫,纵然壮得像头马,也是头生了病的马。“你对我就这个态度?”她开始摆出撒娇的姿态,其实更是无理取闹的姿态。他唉了一声气说:“最初你多好。”“我当然好。” 她冷笑一声,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鄙视:“不吵不闹,洗得干干静静等你来临幸,还不找你要一个铜板。”

他的眉宇已经窜出了火苗子,但被遏制住了,他耐心地,一如既往地重复同样的句子:“我说过的,我愿意给你买车买房子,可是你那么清高,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钻石项链,你打都不打开就还给了我。”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她眼睛里有一股子劲,心头还有一股子气,既然前老公跟高中甜心劈腿结了正果,她凭什么只能吃酸果子?

他很恼,但也很无奈,吐出来的声音软得没有骨头,像地上的爬虫:“你知道我不能给你那样东西,你最早就知道。”他觉得女人这个动物好奇怪,变幻莫测的怪,本来说好的游戏规则,半途又要修改,不玩就不玩吧,大不了赔款,他是个提得起刀,放得下挑的人,否者事业也不会兴旺发达。

微微一笑,她的眼睛里跳出恶作剧的兴奋。她平声静气地说:“放心好了,我不会逼你离婚,当初你与夫人共打江山,也算是同甘共苦,我才不想背‘小三上位’的恶名。”他激动得要去亲她的脸,他说:“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嘛。”

她扭转了大半个脸,声音比水还温柔::“懂事的孩子,只要你的一颗心。”

“我的一颗心,早就留在你这儿,早就完整地给你了。”他说得信誓旦旦,无比的坚贞,像一个革命战士。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却开不了口,但是我应该,应该坦白交待。”

他怔了一下,什么事情?严重吗?他看着她,她的神色有几分诡异,她的背后绵延出一片朦胧的黑山,似乎有凶恶的野兽会跳出来。但他不能怕,他说:“没问题,我都扛得住。”

“我的艾滋病检测呈阳性。” 她转过去了身子,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一个阴冷的背影。她能感觉他的脸已经白了,因为他的声音明显发抖:“你说,你说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依然郑重。她依然背对他,她担心自己演技不好,被他一眼识破。

“那你说,你怎么得了这种病?”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恐怖,像来自冰寒黑暗的地狱。”

“上个月,你去香港开商会,我很寂寞,去酒吧喝酒,有个非洲留学生主动跟我聊天,后来就有了一夜......” 她发挥不佳,想象力有限,说着说着就编不下去了,正准备缴枪投降。但是一个雷鸣般的巴掌落在脸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另一个拳头落在胸口处,她的眼前全是金花花在跳舞,拉长了,变圆了,又闪出好几百个,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她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世界,死了吗?是死人的世界。

但她还是挣扎着站起来,看着眼前魔鬼一样的他,她固执地问他:“你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吗?你的一颗心早就完整给了我?”

他咆哮着又赏了她一拳:“你这个毒蝎子,你这个害人精,你毁了我的家,你毁了我的妻子孩子,你为什么不死,不死!”

他想让她死!她清晰地听见他愤怒的呐喊,喊出他的家和亲人,他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家,她在他心头算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玩偶,呸,连玩偶都不如!有这么血腥对待玩偶的吗?她要让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她冷笑了一声,扬起手,揩了揩流血的鼻子,手指从下到上,还划了个半圈,于是他看见她一脸都是血。

她一脸是血出现在了派出所,她报案,遭遇了男友的暴力,对了,还有强奸。两个实习的女警,流下了泪,用毛巾给她檫了脸上的血,然后陪她去医院检查。所有的证据陆续显示出来,犯罪嫌疑人跑不了!

看守所里,项羽悔得肠胃都绿了,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一个,崩了,溃了。她随口的一个玩笑,他都扛不住!未来的日子属于铁窗后面,他快上市的公司还能撑多久?他的家是完蛋了,他出尘不染的妻子肯定会离他而去,身败名裂后,可爱的儿子还会扑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请爸爸帮忙搭电动火车?呜呜呜,火车开动了,一屋子的喜悦,妻子唱起了歌,儿子对他一脸的崇拜......那样的好时光,是再也没有了。

韩安一时冲动报了案,自己又能吃什么好果子?她和项羽的私情像原子弹一样在亲友们的上空爆炸。众人在惊愕之后,一脸的嘲讽说:“怪说呢?原来她迟迟不回美国……”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许多人这辈子都没观赏过如此精彩的马戏。只有阿星不离不弃,一直站在她的身边。阿星说:“这叫两败俱伤,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过去还教育我,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不行,得好好想个法子,听说项羽的夫人是个很贤惠的女人。”

结局是花好月圆,项羽遇难成祥,是谁化解了一场灭顶的灾难?是项羽智慧温良的妻子,她得知噩耗后,第一时间是想找韩安面谈,正好阿星主动联系了她。当韩安从猫眼里看见秦妻,骨头都吓软了,她第一个反应是上门报复的泼妇,包包里一定藏了一瓶硫酸。

秦妻的包包里没有硫酸,有一把闪亮的钥匙,新房子的钥匙,她温婉诚恳,低声对韩安说:“我求你,就算求你帮个忙,去派出所把案撤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下个月就满6岁了,生日宴会都订好了,几十个小朋友要来......”她哀求着,哽咽着,抬起头来,一脸都是花花的泪,让韩安不忍直视,她的声音还没有断:“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这是一套新房的钥匙,算是我的心意,跟项羽一点关系都没有。”

“收好你的钥匙,我马上就去撤案。”韩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等韩安回家的时候,秦妻已经走了,新房钥匙放在咖啡桌上,桌上还有一张感谢条:“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房产证会在三个月内办好。”

韩安找到阿星,想让阿星把房钥匙转交给秦妻。她说:“我实在不敢面对那个女人。”阿星把钥匙朝空中一扔,然后又抓回了手中,她不屑地说:“你不敢去面对,我也不想面对。那个厉害女人,就出一招苦泪计,就把你服了,把他老公救了,他老公的公司只要还能上市,一套房子算什么,把房子卖了吧,也分我一半。””呸,分你一半,凭什么?” 韩安张牙舞爪地站起身,去抢阿星手里的钥匙。那房子承载了她的精神损失。

韩安后来告诉紫莹:“很简单,卖了房子我就回纽约了。只是通过这些事,彻底感受了人性之恶,比魔鬼还可怕。”紫莹说:“这世上还是有天使。”韩安说:“对,有天使,阿星就是天使,至始至终她都在帮我,我在美国这些年,几乎跟她没什么联系,但是一回国她对我依然热情。秦魔鬼的妻子也是个天使,可惜嫁了个王八蛋。”

韩安的故事没有完,她这辈子情路颠簸曲折,跟各路男人纠缠不清。她跟文莉说过:“男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这辈子还是一个人过,清 清净净没有噪音,反正我们职业女性靠自己的脊背立得起来。”这话说了没两天,她接到前夫的电话,就是那个跟高中甜心旧情复燃的前夫,他居然想跟韩安求复合,他说离开韩安是个巨大的错误,那高中甜心就是一白痴,没受过高等教育,稍微谈深一点的话题,她都不懂。前夫厌烦小城的安静和保守,骨子里依然向往纽约,他想去纽约跟韩安重新开始。

韩安对文莉说:“我这辈子总是遭遇千姿百态的奇葩,他要来就来吧,就当多个朋友,我自己都混成了破烂,多收一件破烂又如何?”

“我也是一件破烂。” 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说。她叫白莲,眉目轮廓清丽,身着一条粉色的长裙。韩安对她笑道:“你还是个小姑娘,前程美好着呢,跟破烂拉扯不上关系。” 文莉批评韩安:“你们谁都不是破烂,干嘛要用这么恶心的词!”

29

哈姆雷特城堡

白莲最初只认识刘菲,刘菲推荐她参加旗袍游行,没多久便加盟了“紫水晶”。白莲看紫莹的第一眼,便想跟她成为朋友,那些藏在心头的黑暗秘密,也只能向紫莹倾诉。

白莲慢慢讲她的故事。两年前,她独自一人在丹麦旅游。人在丹麦,首要任务是跟小人鱼来张合影。谁说北欧地广人少,哥本哈根码头人欢狗叫 ,接踵摩肩,把小人鱼围得风雨不透,白莲机智灵敏,见缝就插,总算见了小人鱼,还没来得及多按两下快门,已被后面的游人推出现场。

“挤得跟傻逼似的,比大年初一的雍和宫还过份。”白莲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有人接她的话:“嫌人多吗?那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她抬头一看,是个华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浓黑稍长的头发,五官棱角清晰鲜明。白莲见他眉目和善,便搭着他的话问过去:“哪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

他对她说:“去赫尔辛格吧,那是一座古镇,离哥本哈根只有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安徒生赞它是丹麦最华丽的一角,那里有座宏大壮丽的城堡,克伦堡宫 (Kronborg Castle)。莎士比亚对它一见钟情,回到英国后,以城堡为背景创作了世界名剧《哈姆雷特》,所以人们也叫它哈姆雷特城堡。”她兴奋地说:“我喜欢《哈姆雷特》,我一定要去哈姆雷特城堡看王子怎样复仇。只是如此动人的地标,怎么没听说过?”他笑道:“论人气,小人鱼秒杀哈姆雷特。”

萍水相逢,有一种缘份叫信任。开往赫尔辛格的火车窗外,如画的风景慢慢铺开,草绿色的原野上,一栋接一栋的斑斓房子,春天的蒲公英灿耀如金。下了火车,只觉得天阔水遥,海风浩荡,她远远就看见了小人鱼雕塑,跟哥本哈根一样的造型,面朝大海,若有所思。她叹道:“小人鱼好孤独。”他说:“哥本哈根的小人鱼很热闹。”

她说:“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你看河里还有天鹅。”他说:“这是城堡的护城河,哈姆雷特城堡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最早用来抵御海盗的入侵。每天的盛夏,城堡会上演《哈姆雷特》,好莱坞不少影星都来客串过,城堡展览室里还有费雯丽的照片。她演过奥菲利娅。”她的眼睛突然涌出悲哀,在空气中弥散:“奥菲利娅疯了,最爱的人杀了她最亲的人,我至今忘不了她浮在河面上唱歌的画面。”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份神秘难解的孤独忧伤,让他想起北欧森林的月光。

两人从城堡出来的时候,夕光把小人鱼和天鹅都染成了金色,暧昧朦胧的情绪,在黄昏的空气中氤氲,这样的场景很适合一场浪漫的邂逅。言谈之间,他们了解了彼此的现状。白莲家境富裕,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传媒硕士生。林山读完初中就随父母定居丹麦,父亲在当地有产业,大学毕业后他加盟父亲公司,一年前在新泽西开了家电子设备厂。白莲说:“新泽西离纽约很近,我们还会见面。”他说:“我一定要去纽约见你!”

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纽约的枫叶红了,他们手挽手走过中央公园的雕塑,喷泉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当感情迅速升温,进入谈婚论嫁的节奏,两个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焦虑。到底是男人敢担当,他鼓起勇气先开口:“我荒唐过,前后有过三任女友,最后一个女友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认也得认,把母子二人安顿在温哥华,我很少去看他们,只是每个月给生活费,你说,我是一个不靠谱的坏人吗?”

林山不敢看她,他害怕会吓跑她。她是父母娇养的女儿,钢琴、油画、芭蕾、莎士比亚的原著,陪伴她一路长大,干干净净地长大。听完他的坦白,她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

白莲的父亲是S市的高官,她高中就去了洛杉矶的贵族学校。她从来就没缺过钱,潇洒自在地享受留学人生,豪车、名牌包包和时装,在海边的别墅开音乐派对,跟男友坐豪华邮轮去夏威夷写生……她什么都不想错过。从来没想过生命中也有旦夕祸福,说来就来,父亲被双规了,受审了,她的经济来源被横刀切断。母亲居然跟情人跑了,而那个情人居然是父亲的老友。她联系不上母亲,过去对她热脸相迎的亲友都在躲避她。她坚信父亲是个正直而仗义的好人,“贪污腐化”的罪名绝对是不白之冤,她想卖了名车和名包帮父亲抵债,但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的世界灰暗凄凉,风雨飘摇,因为情绪不稳,狂躁难安,男友吓跑了。一点小温暖都会让她误以为有了靠山,一个胖呼呼的大姐帮她付了房租,她在迷茫困顿中尾随她上路。白莲在自己的公寓接客,客户大都是有钱的华裔和国内来的土豪,后来她被邻居举报了,洛杉矶是不能再呆了,她跟着大姐又辗转去了休士顿。干她们这行的,必须零敲碎打,流离迁徙。在这个行道陷得越深,人越懒,懒成了一滩泥,每天接完了客,她躺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唱唱自己编的歌,没人听得懂她唱的什么,她像奥菲利娅一样在疯癫中哼唱,时而喜悦,时而悲伤,这样也好,不用面对现实。直到有一天,她面对的一个客人是父亲从前的下属,父亲对他有大恩,下属千辛万苦找到了她,让她必须跟他出去。

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回来,尊严、富贵、健康、自由,白莲再次回归校园,女学生的活泼和清纯定格在林山对她最初的印象里。女学生原来是妓女!莫非是在梦里?白莲,白莲,洁白无瑕,污泥不染的神圣高贵,他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沉痛的独白:“高贵的花儿枯死了,杂草在那里疯长。”林山先是麻木,仿佛短暂的死亡一般,整个人都空了,飘了,然后是天旋地转,山崩海啸。他可以接受她有过男友,有过婚姻,甚至有几个小孩都没关系,但是那些肮脏混乱的画面,在想象的狂风中张牙舞爪,会撕咬两个人的神经,未来的幸福也会千疮百孔。

仿徨在接受和舍弃之间,林山终于下定决心。他对她说:“工厂在美国不顺,我准备回丹麦。”她苍白的笑容挣扎出坚强:“我尊重你的选择,没关系的,我们还是朋友。”她忧郁悲伤的眼神又让他想起了奥菲利娅,他心如刀刺,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去承担世界。他们流着泪,彼此最后的道别都是:“对不起。”

从别后再没有相逢,一转身已是万水千山,怎么可以当朋友?北海凛冽的风吹乱了林山的头发。站在小人鱼的铜像旁,他看见黄昏中的哈姆雷特城堡,像碧水环绕的海市蜃楼,带着梦幻飘渺的神秘。等夕阳熔金,染红了城堡的宫墙,也染红了小人鱼,她宛若披上金纱的女神,静默地面朝北海。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

漫天绮丽的晚霞,夕阳残照的哈姆雷特城堡。林山看见光影在宫墙上斑斓摇曳,似乎在回想久远的故事,王子复仇的路上,奥菲利娅成了牺牲品。慢慢流动的时光里,怦然心动的初次相见隐约还在,护城河的天鹅,孤独的小人鱼都在,但她又在何方?在那一瞬间,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如雷电般袭击了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还会再来吗?每次重见哈姆雷特城堡,每次恍惚也能重见她,她的欢喜和悲伤,他的奥菲利娅,她的命运跟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交织着神秘的相似。他拿着手机的手在抖,是否应该告诉她,今生不该错过她?

紫莹的工作室温暖明媚,让人情绪放松。白莲坦白告诉紫莹,他联系上了她,他们又恢复了恋人的亲密。白莲心头纠结,本来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他搅得汹涌激荡。林山向白莲表示过,他愿意与她白头偕老,但是他并没有向她求婚。白莲对紫莹笑道:“韩安说过,这年头特别喜欢怀旧,韩安的前夫来找她,我的前男友也回来了。”

紫莹给她的建议,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关键是自己的内心要强大。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让自己犹豫不决,烦恼不止,还不如把一切放下,静心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走什么样的路才有明天?

30

莎士比亚公园

那日白莲问韩安:“回头草好不好吃?” 韩安的回答说:“饥寒交迫的时候,吃几口回头草又如何?浪漫一点呢,就当是旧时光中的老味道。” 白莲笑道:“韩姐真够浪漫的,怎么不去当作家?” 韩安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差点就当作家了。”

说作家就想作家了。韩安在微信里问阿星:“最近都在忙什么?好久没有你的声音。” 阿星说:“我埋头在赶一个中篇,是一家刊物的约稿。” 韩安说:“是不是把我的奇葩故事写进去了。” 阿星说:“有你的一点影子,但写出来肯定不是你。” 韩安说:“想不想来纽约看看?” 阿星说:“纽约我去过。” 韩安问:“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你来过吗?”

世人都知道纽约的中央公园,中央公园里太多的园中园,有谁能一字不落道来?其中的莎士比亚公园,还是白莲亲口告诉的韩安:”那日我在中央公园闲逛,偶然发现了莎士比亚公园,内心一阵狂喜,想立即打开手机跟林山分享,但是我忍住了,后来又照了一堆照片,但是一张也没发出去。

莎士比亚公园位于中央公园的西北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花浪一波一波朝人涌来,哪怕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也有一抹明艳让人惊喜。那是一群热爱文学的园林艺术家,为纪念莎士比亚而特意设计的,凡是莎士比亚在作品里提及的花草树木,都能在公园找到,比如玫瑰、迷迭香、茴香、雏菊、三色堇、漏斗花、荨麻、黑莓、草莓、柳树……”

韩安对阿星说:“莎士比亚公园的春天最美,有你最爱的紫罗兰。”阿星说:“我的写作还没完成,再等等吧。” 韩安说:“春天的紫罗兰能等吗?你不是喜欢《哈姆雷特》吗?那段关于紫罗兰的诗你肯定忘不了:开在早春,谢得匆忙,一刹那的明艳芳香,回头就没了踪影。”阿星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韩安说:“我身边有个莎士比亚的粉丝,她告诉了我好多关于哈姆雷特与花的典故。”阿星说:“奥菲利娅在河边编花环,有表达回忆的迷迭香,有代表爱和忠贞的紫罗兰、还有象征沉思的三色堇,她把三色堇放在了哈姆雷特的座椅上,把茴香和漏斗花给了皇后,慈悲草给了国王,雏菊给了哥哥,紫罗兰献给了死去的父亲。”韩安说:“公园里的紫罗兰长得最好,空气里荡漾着迷人的幽香,美国人还把紫罗兰花瓣采集起来制成香水。”

阿星听得入了神,开始向往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她单身一人,过得潇洒自在,但是不能说走就走。母亲团结周围的亲友,时刻给她压力,她们的意思很清楚:人年轻的时候忙着追求事业,培养五彩缤纷的爱好,对生养孩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人老了,外面的世界逐渐淡漠,越发依恋家庭的温暖和踏实,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区别大着呢。阿星认为,既然命运让她在情感的颠簸之后,依然单身一人,那就接受孤独,同时也享受自由。

阿星是省文联签约作家,体制内的保障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把文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本本书出版了,挂在网上销售,或走向大江南北的书店,而后还被全国的图书馆收藏。她常宅在室内写字,对珠宝、华服、名牌包包没有一点兴趣,人生一大喜悦就是手捧自己的新书。

她对韩安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闲暇时喜欢在知名的图书馆网站搜索自己的名字,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都有她的著作在列。她把书视为她的孩子—精神孩子。她对韩安说:“这辈子没有本领考上清华北大,但是清华北大的某个角落,有她的精神在闪烁,纵然那光黯淡微弱,但是亮过 – 她便知足了。” 韩安调侃过阿星:“知道你的鸿鹄之志,就是梦想流芳百世。”阿星淡然说道:“不求流芳百世,只求留下痕迹。”

阿星的母亲总是苦口婆心:你看小敏也是作家,别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阿星摇头说:家务耗费了小敏大量精力,孩子生病,丈夫请客,还有婆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要是她,非疯了不可,当作家最怕闹腾,她每年的创作量远不如我。母亲说,既然是作家,你应该知道,孔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代是最大的不孝。阿星从容笑道,首先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至于无后为大,这个‘后’你要怎么看,并不是指生理上的孩子,而是指思想的传承,精神的弘扬。著书立说,传播见识,显然要比生孩子更有意义,母亲说,那也可以两者兼得,人生不是更完美吗。阿星说,完美的人生很少,命运总会让你磕磕碰碰,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一言难尽。

到底是作家,母亲联合一堆亲友说不服阿星。阿星表面赢了,但内心还是烦恼丛生。她只能在微信里跟韩安直抒胸臆。韩安说,你的故事让我想起财务学中的机会成本(opportunity cost),公司也好,个人也好,在决策过程中,当你选择了某一种方案,就必须放弃另一种方案,放弃就意味着某方面的牺牲,牺牲也是代价,会失去潜在的利益。这就是机会成本,很简单,得到一样,必须丢掉另一样 -- 熊和鱼掌很难兼得,就算你兼得了,质量也很难上乘。

阿星事业顺,但是感情之路颠簸跌宕。前些年,本来都准备大婚了,未婚夫在婚礼的前三周神秘消失。阿星后来又谈过一次恋爱,完全没有情绪,不想勉强自己。韩安对阿星说过,人到了一定年龄,更不能为难自己,既然找不到好男人,不如自己一人过。韩安说:“我坚决支持你。”一次常规体检后,妇科医生告诉韩安,你的卵子已有老化的趋势。韩安对阿星哀叹道:“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已是奔四的女人!我似乎听见卵巢在向我作最后的呼唤。”女人的生物钟嘀达嘀哒地响着,忽然一天不再嘀哒,累了,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音也成了奢侈的回忆。

阿星受了韩安的感染,怅然若失,在一篇散文中流露出:“以后的日子谁算得了呢?或许某一天,我老了,思想变了,歪在轮椅上,不能写,也不能动,开始后悔这辈子没有孩子?”

韩安对阿星说:“时间不等人,《黄帝内经》说得很清楚: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我们如今38岁,在五七和六七之间,依然有生育能力,等到了七七四十九岁,天竭地堵,黑透了,彻底没有光了。”

韩安的前夫来纽约后,只呆了三周又回老家了,说是母亲生病了,韩安对他没有太多留恋,这次相聚彼此都感觉对方变化太多,她只是催他快走。韩安觉得一个人的世界更好,她把希望寄托给现代医学,想把下一代先冷藏起来。冷冻卵子手术每年都在涨价,从前是七千美元,慢慢就滚成了一万。一万只是冷冻的费用。卵子冷好后存储在特殊的冰箱里,那“房租”一年是五百美元。如果哪天你想要孩子了,冷冻的卵子需要解冻,解冻费多少钱?五千美元。看看吧,一旦被套上了,到处都得使银子。

韩安心动就行动,马上去医院咨询,反正是单身贵族,干脆选了个最贵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可以选男选女、选双胞胎,医院保证宝宝绝对健康聪明。手术一共分成十个周期进行,为了保障卵子的质量,一共要取十个,试验之后择优录取。做手术的时候,韩安处于半麻醉状态,一根很细的电子管子长驱直入,深入到她的体内提取卵子。

麻醉消失后,韩安体内的刺痛感持续了两天,她对阿星诉苦:“真是受罪,但为了在五六十岁还能当妈,似乎也值得。目前有项纪录,用冷冻卵子生育,年龄最大的女人是67岁;”阿星笑道:“那你不妨等到70岁,直接上世界大报的头条。”

冷冻手术做了没两个月,韩安似乎后悔了,她告诉阿星,夜里总做些恶梦,梦见医生把她的卵子同动物的精子搅在一起,满世界半人半兽的怪物在跑。阿星劝慰她:“你就别瞎幽默了,存放了卵子也存放了后悔药。” 韩安说:“那你也来美国买后悔药吧。” 阿星会血热心动,会在口头上感慨万千,会在文章里抒情浩叹,但是就是不付诸行动。

流年一瞬,转眼又是两年,韩安的卵子还存在医院里。阿星总算去了纽约,当然不是去买后悔药。走过莎士比亚公园的喷泉,五月的微风带来玫瑰的幽香,紫罗兰开始凋谢。面对残败枯萎的花朵,阿星沉默不语。韩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眼看着紫罗兰凋谢的容颜,我的黑发也染上了雪霜……有谁能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这些诗都是白莲告诉的韩安,韩安一听就记住了。白莲赞她内心有文学的种子。

阿星对韩安笑道:“时光让紫罗兰辉煌,也让紫罗兰枯萎,紫罗兰虽然败了,但是玫瑰和芸香依然在开,芸香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叫慈悲草,心怀慈悲,安详喜悦,人生有失有得,何必去苦苦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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