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毛毛告状:大时代的潮水,小家庭的日子

“沈老师,你还记得有一个纪录片叫《毛毛告状》吗?”

昨天,猝不及防被同事问了这一句,第二天,他们撰写的《孟珍告状》的人物特写就刊发了。

当时,同事问我的意思是,他们不确定到底该把文章定名成《毛毛告状》还是《孟珍告状》,到底哪个更让读者有记忆点。我说:这个故事太老了,无论起哪个名字,年轻读者都不会有“回忆杀”感的。

这是近30年前的故事了。

1993年,26岁的湖南“外来妹”谌孟珍和39岁的上海肢体残疾男友赵文龙,在同居之后生下了婴儿毛毛。但是赵文龙却不愿认这个女儿,谌孟珍怀揣着仅剩下的20块钱,在上海滩为女儿毛毛讨说法。当时,新锐前卫的上海电视台专门制作了纪录片——《毛毛告状》。

屏幕上,谌孟珍瘦小干枯,面容幼稚,顶着黄焦焦的营养不良的头发,却还要在地下室旅馆里用自己不足的奶水喂养小毛头,引发了电视前市民的广泛同情。“负心汉”赵文龙也被推向有形的法庭被告席,以及无形的道德审判席。上集播出后,法院还未宣布DNA鉴定结果,毛毛的命运就牵动了上海人的心思,下集播出时,收视率一度飙升到36%,堪称当年现象级的传播事件。

谌孟珍给毛毛喂水喝。《毛毛告状》截图

谌孟珍给毛毛喂水喝。《毛毛告状》截图好在,故事结尾是皆大欢喜的,赵文龙认了女儿,之后两人成亲。

一部优秀的纪录片,像一枚琥珀那样凝结着一个时代的爱恨情仇,这个看似狗血的小人物的婚恋故事,却有着大时代的背景张力。

彼时,中国正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切换,被禁锢在土地上多年的农村人口,终于有了到城市打拼的自由,大城市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充满魅力甚至诱惑。打工潮开始了,谌孟珍们顶着“外来妹”这个带有贬意的头衔来到大都市打拼,在这里改变自己的命运。

回首看这场婚姻,从一开始便满满是裂痕、冲突、猜忌:39岁的残疾人赵文龙,虽然是婚恋市场的失败者,却自带着上海户籍的优越感,26岁的谌孟珍在这场博弈中,也有着改变命运的小心思。回到1993年的时代背景,人们围观这场纠葛,也自带着时代的烙印,有的谴责赵文龙的“作风不正派”,也有担心“外来妹”假意结婚,骗到户口之后,就甩掉残疾丈夫这个包袱。

这种冲突和凝视,背后是1990年代波澜壮阔的城市化发展,原本被计划经济分隔千里的人们,被改革的春风、时代的骚动搅在了一起。

这里有年轻人的憧憬,也有着根生蒂固的偏见和固执。赵文龙的母亲曾这么说:谌孟珍就是“发大水冲上门的木头”,正派人不会去捡的。2000年年底落户那天,残联工作人员还笑赵文龙太傻:“户口一上来,她就要跑了。”

上海,还是那个大上海,打开门是大江大海,是国际风云际会;关上门,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

近30年的时间里,上海经历了浦东开发、国企下岗潮、大动迁、房地产热,一波波时代的潮水拍来,落到细处还是自己的小日子。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赵文龙、谌孟珍的婚姻就这么维持了下来,等到了毛毛长大成人,留学美国,定居海外。如今,谌孟珍还要搀着拄着双拐的丈夫上楼,走进老式小区的小屋里。

谌孟珍扶赵文龙进屋  澎湃记者陈灿杰图

谌孟珍扶赵文龙进屋 澎湃记者陈灿杰图纪录片里的矛盾,别人品评得都有道理,但是,日子却是自己过的。

我和年轻的同事交流,他们觉得谌孟珍挺“命苦”的,20多年在上海打拼,还要照顾一个感情基础不怎么样的残疾丈夫。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是一部城市移民融合史,是“一部女人的史诗”。

被这一届年轻人厌弃的“打工”,在1990年代里带有破土而出的新鲜感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时代制造了伤口,时代也愈合了伤口,让伤口最终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红线,如同谌孟珍曾顶着的那个“外来妹”的头衔,被时代洪水稀释得无法寻回。

曾经的身份、地域差异,在中国的大发展中变得界线模糊。1993年,那时上海已经有很多楼了,如今全国的楼更多了,随便截一张城市的摩天楼或者步行街的照片,已经很难分别这是上海、北京,还是长沙,或者一座地级市的新区。发展的潮水,将昔日那些明显的沟壑填平,人心的芥蒂渐渐淡去。

近30年前的《毛毛告状》里,满是年代留下的伤口:身份、户口、歧视、猜忌。而今,大时代已抚平这个小家庭的裂痕,日子向前看,总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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