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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是西汉文坛最最璀璨的明星,但他的身世经历其实迷雾重重: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司马相如早年“以赀为郎”。后世研究者往往认为司马相如既然有钱买官,自当是富家少爷出身。
可是与卓文君私奔之后,卓家人却说司马相如别的都还好,就嫌太穷,家徒四壁。那么,到底司马相如真实的家庭经济状况是怎样的,他是个阔少爷还是穷小子呢?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杜甫《琴台》
这是1200多年前杜甫吟咏琴台故迹的篇什。走在今天的琴台路上,野花与蔓草交织的荒凉早已不复可寻。但璀璨的霓虹光影之间,那个琴台曾经的主人依然身影落寞,乏人问津。不知当年走出蜀郡、仗剑远游的司马相如是否就坐着这样一辆简陋的马车?
但是我想,当他离乡别井的时候,大概也只是默默治装,飘然远去,引不起多少人的注意——这似乎是历代蜀地文豪逃不开的宿命。
他们安于桑梓之时总是寂寂无名。一旦走出这片群山环拱的盆地,却在漂泊异乡的岁月里名扬天下,成为时代和历史的宠儿。司马相如是这样,后来的扬雄,李白,苏轼,也概莫能外。
和那几位后来者相比,司马相如走出蜀地的原因和经过更多疑云迷雾。从成都到长安,从蜀郡少年到天子近侍,司马相如是怎样完成这个身份转变的呢?大史学家司马迁的记载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
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赀,也就是财产。太史公口中的“以赀为郎”究竟是什么意思?围绕着这四个字的破译,后来学者提出了许多的猜测与推论。其中最为现代人所普遍接受的一种是:司马相如的这个郎官是花钱买来的。
比如钱玉趾先生所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情爱原型与现代判定》一文就言之凿凿地说:
《史记》说,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以赀为郎(用出资金方法得到“郎”的官职)”,(中略)买得这样的官职花钱不会太少,说明相如家有极强的经济实力。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情爱原型与现代判定》
但是,司马相如花钱买官的推断——因为《史记》当中提到“以赀为郎”的记载只有两处,缺乏足够的旁证,所以历代学者对“以赀为郎”的解释都不能说是考据,而更像是推理和假说——早在清代就已经遭到了质疑。何焯《义门读书记》说:
以赀为郎。赀郎犹今择有身家之人,非入粟拜爵之比。汉初得官皆由赀算。
——《义门读书记·前汉书四》
何焯的意思是,西汉选官任吏自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这其中,家财的丰寡是择吏的重要标准之一。因为古人相信“有恒产者始有恒心”——只有那些积累了一定身家的人才会踏踏实实替朝廷办差,而对亡命犯禁有所顾忌。所以在西汉建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汉朝官吏都只能从有产阶级中间进行选拔。
照何焯看来,家财的数目只不过是认定赀选资格的凭据,卖官鬻爵的交易在司马相如身上是不存在的。
花钱买官和据赀选官虽然不同,但区别只在于钱怎么用。至于这个做官的人必须得有钱,甲乙两派对这件事儿应该都没有异议。可我们要是因为“以赀为郎”四个字就想当然的以为司马相如该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家少爷,那司马迁很快就会给我们兜头泼来一盆凉水。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后续记载提到,司马相如自中原倦游归蜀后,与卓文君私定终身,他们来到成都时是家徒四壁的: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中略)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柰何相辱如此!”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堂堂蜀郡首富的女儿竟然跟人家违礼私奔,卓文君的所做所为令父亲卓王孙颜面扫地,盛怒难当。卓氏的叔伯兄弟纷纷前来劝解,他们七嘴八舌地宽慰卓王孙说,司马相如还是一表人才,且官场之内又有人脉。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那无非就是穷点儿!
“虽贫”——卓家人的这句话已经把司马相如的真实家底给掀了出来,他还就是个穷小子。可穷小子哪儿来的钱买官?又怎会可能赀选为郎呢?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点:司马相如以赀为郎是在他离开蜀郡、出仕中原之前,而卓家人说他贫穷,却在司马相如返回蜀郡之后,这期间有好几年的间隔。会不会是在那些年里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致司马相如家道中落,由富而贫呢?这样的推测,我个人觉得可能性并不大。
因为给司马相如作传的太史公就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假如这位西汉文宗曾经遭遇家境突变,司马迁没有理由不知道,更不可能在作传时有意省略。
这种可能性如果被排除,要解释穷小子怎么通过赀选,恐怕就要在赀选的内容上做文章了。侯文华《汉代“以赀为郎”辨正》一文正是基于上述理由做出了这个新的推论:
汉时征辟选举制极其重视“算学”,“以赀为郎”中的“赀”并非“资财”而是“赀算”,是汉代文人的一种入仕技能。
——《汉代“以赀为郎”辨正》
赀选不以财产而以技能为考校,这样选拔郎官,穷小子当然也能分一杯羹。可问题是侯文华的这个推论,其立论的基础实在太过单薄,它的凭据仅仅是东汉学者胡广在《典故》中对“赀”字做出的一句训释而已,没有任何史实作为旁证,令人很难信服。
赀选究竟是什么,史籍当中其实是有明证的。《汉书·景帝纪》载:
(孝景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五月,诏曰:“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富,患其亡厌也。其唯廉士,寡欲易足。今訾算十以上乃得宦,廉士算不必众。有市籍不得宦,无訾又不得宦,朕甚愍之。訾算四得宦,亡令廉士久失职,贪夫长利。”
——《汉书·景帝纪》
孝景帝在这份诏书中明确说到,公元前142年之前,参加朝廷赀选,至少需要十万钱的身家。景帝认为标准定得有点儿高了,把那些两袖清风、甘于贫贱的贤能之士都挡在了公务员队伍的外面,不能不说是朝廷的损失。因此孝景帝才下诏将赀选的标准降低到了四万钱。
这份诏书其实已经足够否定侯文华的假说——如果赀选纯是考校算术的话,把考试标准从十万钱降低到四万钱,只不过是对算术能力的要求降低了,跟选拔廉士、杜绝贪鄙扯得上什么关系?
家财十万在西汉属于什么样的家庭呢?《汉书·文帝纪》曰:
(孝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汉书·文帝纪》
孝文帝在位时曾有计划造一露台。经过计算,工程造价需要黄金一百斤,而这个数目大体上与当时十户中产阶级家庭的财产总和相当。这也就是说,只要家庭总资产达到黄金十斤,便够得上朝廷承认的中产阶级标准。
而据汉时黄金与铜钱的法定比价,一斤黄金合铜钱一万。十斤黄金正好是十万钱。所以孝景帝后元二年以前规定的“訾算十以上乃得宦”,也可以认为是出身于中产阶级及其以上家庭的人才有资格参加赀选。
十万钱从绝对数量上看似乎不少,但我们要确实知道这样的家庭究竟有多大的经济实力,还必须参考当时的物价和货币购买力来决定。
司马相如“以赀为郎”,且不论他是花钱买官还是以赀入选,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当时入宫为郎,所需衣裘鞍马,按照朝廷的规定都得自备。司马相如既是去做武骑常侍,购置马匹显然是他这趟入京做官的一笔大花销。
根据出土的《居延汉简》显示,汉时边郡马匹的日常交易价格大约在四千到九千钱之间。倘若换到内郡,因为马匹稀少,行情只会更高。而且裸马无法骑乘,连《木兰辞》都说“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一套整齐的鞍马置办下来,花销可能不下万钱。
打个比方,就像今天一个总资产100万的家庭,突然要拿出10万现金去购置一台汽车,这笔开销显然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只花这一笔,还能勉强应付。要多花上一笔,非得带累生活水平跟着下降不可。事实上,当时也不乏这样的前车覆辙: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訾为骑郎,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
——《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文帝朝的廷尉张释之,早年也是以赀为郎的,而且在骑郎的位置上一待就是10年。10年骑郎,怎么着也得对付准备两匹坐骑吧?那可就是两万钱!当时张释之还没有跟哥哥分家呢。做骑郎的成本这么高,连累哥哥的家产都跟着缩水,张释之无奈之下只得动了辞官回乡的念头。中产阶级参加赀选的窘迫,在这里可以说是原形毕露。
十万钱的家庭资产不但应付赀选捉襟见肘,在物价波动乃至严重的通货膨胀面前更是不堪一击。根据《中国经济通史·秦汉经济卷》的统计,汉时马匹交易的最高行市一般在十五到二十万钱之间,最极端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匹马值百万钱的天价。这意味着只要行情高涨,中产阶级就算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匹马。
家庭抗风险的能力如此脆弱,一个不小心,因为天灾人祸而致家徒四壁恐怕也不鲜见。因此,就算司马相如的家庭经济状况在赀选前后有所变化,太史公也没必要在《史记》中为他费这一笔墨。
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将参与赀选者统统当作富豪,那不过是现代人望文生义的想象。汉代名副其实的顶级富豪,真实身价普遍都在千万以上。《史记·货殖列传》载: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中略)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
齐俗贱奴虏,而刀闲独爱贵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闲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
周人既纤,而师史尤甚,转毂以百数,贾郡国,无所不至。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故师史能致七千万。
——《史记·货殖列传》
司马相如的岳父卓王孙也是这个“富豪俱乐部”的成员之一。在他无奈地承认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婚姻之后,分给女儿仆僮百人,铜钱百万。如果司马相如原先的家境真是刚够得着十万赀选的标准,那他因为结婚而发的这笔财,为数可不算少。
接下来的问题是,“以赀为郎”究竟是花钱买官,还是以赀入选呢?我个人认为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应该更大。赀选之后的司马相如做了武骑常侍,这是一个正式的官职。汉代官、爵分立,买官和鬻爵是两码事儿。而据《史记·平准书》的记载,文、景两朝只出台过卖爵令,至于官职则没有公开买卖的记录:
(孝文时)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于是募民能输及转粟于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
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修卖爵令,而贱其价以招民;及徒复作,得输粟县官以除罪。
——《史记·平准书》
爵位和官职的区别是:爵位只代表身份地位和做官的资格,但并不意味着有爵位的人都能担任实际的行政职务。
文、景时代的卖爵令虽或在今人眼中也该受到批判,但它实际上对吏治的负面影响是有限和可控的。只有突破卖爵,进入到卖官的阶段,公务员队伍的整体素质才会急转直下。而这个转折点要迟至孝武帝刘彻执政以后才会出现:
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獘以巧法,财赂衰秏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
——《史记·平准书》
武帝执政的那些年里,汉朝频繁发动对外战争,以致国库空虚,赤字高涨。为了填补战争造成的巨额亏空,孝武帝不得不下令卖官。因此我们看到,正史中关于入钱买官的明确记载都出现在孝武帝执政之后,比如下面这个故事:
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以豪桀役使徙云陵。霸少学律令,喜为吏,武帝末以待诏入钱赏官,补侍郎谒者。
——《汉书·循吏传》
在孝武帝上台执政以前,汉朝的“郎选”还没有堕坏到见钱眼开的地步。因此司马相如以赀为郎,应该就是凭借中产之家的出身而被选入长安,成为皇帝的近身侍从的。这应该才是他入仕长安的历史真相。
参考文献:
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M];
王先谦《汉书补注》[M];
《中国经济通史·秦汉经济卷》[M];
侯文华《汉代“以赀为郎”辨正》[J];
伏俊琏《司马相如“买官”、“窃色”、“窃财”辨正》[J];
钱玉趾《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情爱原型与现代判定》[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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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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