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一生放任自流

动物在卵里的时候,就跟我们的童年一样,眼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善恶世界。

愿一生放任自流

《风味人间-颗粒苍穹传》讲述卵的故事,我突然之间觉得有点悲伤。

动物在卵里的时候,就跟我们的童年一样,眼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善恶世界。我们带着童心踉踉跄跄地扑向成长,然后注定一点一点被伤害、被欺骗、被侮辱,然后一点一点变得世故、卑微和麻木。

有时我在想,那只猴子在经历了齐天大圣和西天取经之后,会不会怀念他在海边做一块孤零零顽石的时光呢?

很早就在餐桌上邂逅过鱼子酱。

最初的时候是在盛名之下压迫得我有些战战兢兢,非常小心地从盘里取出鱼子酱的小铁盒,再用贝壳制成的小勺,一点一点认真品尝,生怕有举止不当的地方唐突了佳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鱼子酱不仅仅是狂飙突进,而且突然之间多了几分狂狷模样。

十多年前第一次在北京南新仓大董烤鸭店里拜见大董老师的时候,我留心到餐桌上有一道小食,是用北京的麻豆腐捏成丸子,在上面淋了一勺鱼子酱。这是一种民族主义者的表白吗?这道菜很难用好吃不好吃来描述,但确实给我带来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口腔味觉感受。这是大董老师想要宣示一种来自佛陀的众生平等观念吗?

十多年过去了,我来到中国的另一家翘楚餐饮企业新荣记主持饭局的时候,同样的人间游戏又在上演了,老板张勇先生设计的江南炸臭豆腐上面也端端正正舀了一勺鱼子酱。这一次相遇并非是无心插柳的邂逅,而是我正准备帮国际时尚巨头轩尼诗和张勇先生的新荣记策划一场盛大晚宴,而这样的菜肴——臭豆腐配鱼子酱,将要华丽地端上餐桌,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些惊讶。我承认臭豆腐很香,鱼子酱很鲜,两者的结合匪夷所思。但当菜肴和香槟王来一个合影时,之前的种种不协调,又突然间冰雪消融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关于鱼子酱,仅仅从味觉上去理解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从小接触的卵,无非虫卵鱼卵和鸟卵,我因为没有接触过鸭嘴兽,所以还未曾得见兽卵。鸡蛋无需赘言,那是短缺时代营养品的代名词,鱼卵和虫卵很早就进入了我家乡的菜单。虽然没有山上的少数民族那么酷爱吃昆虫,但蜂蛹绝对是我孩童时代难以忘怀的美味。买鱼时我特别喜欢挑肚子大的雌鱼,这意味着有足够肥大的鱼子,那根本就是晚餐盛宴的主角。

人们不需要教导就知道卵是极富营养的物质。

纪录片里蹲在河边伏击洄游鲑鱼的阿拉斯加棕熊,一开始饥肠辘辘时还会对鲑鱼狂吞大嚼,到后来意兴阑珊,捕到的鱼只是狠狠一掌拍下去,待鱼卵溢出来,熊再贪婪的舔食鱼卵作罢,至于肉,已经被弃之不食了。

我以为这是一种生物本能的基因密码启迪,动物包括我们人在内,除了生存和性爱这两种本能之外,还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生命动力就是繁衍下一代。在大自然里摄取到的那些来之不易的营养精华,被浓缩到了对下一代的寄托里。

看完风味人间第二季的《颗粒苍穹传》,我相信有很多精彩的画面被忍痛割爱了。之前给姜阿姨老师提供各种信息时,我特别希望她能够来拍一下广州的马鲚鱼膥(鱼膥:鱼春的标准写法),但因为各种机缘只能留待以后。在片中我感受到了让人意犹未尽的兴奋,这些“蛋蛋的忧伤”确实让我感动而忧伤了。

从喜欢吃廉价的鱼籽,到用仰慕的姿态去吃那种奢华的鱼子酱,我体验过市井烟火的温暖,也感受过奢华的力量。

我对广州南沙珠江入海口出产的马鲚鱼膥之所以情有独钟,是出于一种对比关联。珠江口的凤尾鱼(马鲚鱼是凤尾鱼的一种)没办法和他们在长江口的近亲——刀鱼相提并论。刀鱼如今已是纸醉金迷的顶级消费,而凤尾鱼的命运,依然是沦落在罐头食品的温贫暖老。

世代依水而居的疍家人在漫长的族群苦难史中总结了生活的智慧,他们会把渔获之后的马鲚鱼取出鱼卵晒干,这能为他们带来补贴家用的一笔收入。我第一次吃到这种貌不惊人的鱼籽干时,发现和我在台湾吃的乌鱼子十分相像。但今天乌鱼子已经成为一张台湾名片,而马鲚鱼膥则只能在土特产市场的角落里偶尔遇见。

顶级的鲟龙鱼子,还在鱼被饲养着的过程中就已经注定身价不菲。作为经济产业链上的一环,当他们还在母体中游弋于波光之下时,他们未来的时光已经被伦敦、巴黎、澳门那些金碧辉煌的餐厅锁定了。然后那些对梦想还在孜孜以求的人们可能在轻歌曼舞中仔细端详,慢慢咀嚼鱼籽在口中爆裂似的鲜美,聆听高谈阔论。

在番禺的食肆里我曾见过那些对乡土有着眷恋的厨师们把风尘仆仆的马鲚鱼膥用各种方式烹饪演绎,我们希望发生生命逆袭的奇迹,然而没有。

我喜欢《风味人间》,是因为在具象味道的背后,常常能咀嚼出人物的世间处境。或者为了欢愉、为了温饱、为了情感,于是我们咀嚼和分享。我们也会回味,就像回首自己的往事。

当所有的鱼仅仅是一粒鱼卵时,我们仿佛相信了众生平等,但很快在舌尖上餐桌上食材就划分了三六九等。而端坐于食物之前的人们呢?早就被命运写进了预设的脚本里。

那一年南方都市报视觉周刊封面故事《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深深触动了我。农民工能传承给下一代的只有一个缺乏长远保障的尴尬身份:新生代农民工。十七岁的孩子从农村进城成为父母亲一样的民工,平静的画面却异常有力,让我莫名鼻酸,这个国度的身份世袭如同我们曾嘲笑过的印度,权力的后代仍然是权力,卑微的后代继续卑微 。

近些年来有一个词又再次被社会学家广泛提起,这是一个不祥的词汇:阶级固化。童年时候看过印度电影《流浪者》,里面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盗贼的儿子永远是盗贼。

BBC拍过一部著名的纪录片《人生七年》,追踪拍摄学校里面有一群从外表特征跟智商测试都相差无几的孩子,在校园里他们一起欢快的学习成长。摄制组追踪这批孩子七年以后,却惊人地发现家庭出身给孩子们带来的影响发挥出了惊人的作用,上流社会家庭出来的孩子最后多数成为了律师、议员和金融家,而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最后依然成为奔波于生计的劳动力者。我们所迷信或是信仰的教育带来公平,其实离我们依然遥远。

唐朝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的鼎盛年代,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科举制度的出现改变了门阀士族的阶层垄断。让每一颗鱼卵都有可能变成一条金红的鲤鱼,甚至跃过龙门,烧尾飞升。这种社会阶级的流动性带来了让中国人怀念至今的盛唐气象。

四十年过去了,我们还在怀念八十年代,因为那时有着生命最热烈的梦想,棉纺厂工人张艺谋可以通过学习和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些带着不好的阶级出身烙印的知识分子后代们,可以勇敢地南下投奔热土,成就后来的财富神话。

今天我们如此狂热地追捧那些网红、直播大咖和选秀新星,艳羡他们幸运地获得了流量加持,一跃改变了自己的生命际遇。我隐隐觉得,这些不甘沉寂的后浪,注定莫名悲伤。

法国有位剧作家说过:人们总是在逃避命运的途中和自己的命运不期而遇。

当我们提起鱼卵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想起生命初始的状态,那种混沌的美感,单纯朴素,充满善良。

当饱含生命初始状态的鱼卵开始在命运的河流里奔腾的时候,一种属于成人世界的忧郁,开始像无边的天幕一样降临。

在这场命途多舛的旅程中,我们可能成为堕落的路西法,也有可能像帕斯卡所说的那样去做一棵独立思考的芦苇,然而更多时候,我们的命运早被安排好,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

吃过形形色色的鱼子酱大餐,我惊诧于这世间醉人的美味,竟滋生了悲悯,仿佛回过头去就看到自己也不过是一颗刚刚跌入水中的鱼卵,愿自己的一生能够放任自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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