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吃饭睡觉，郜欣琪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帮人道歉。他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叫“好运一线牵”的店，主营业务是“帮人传话”，来找他的，十有八九是被拉黑的年轻人，“闹矛盾了，想要通过我重新联系上对方”。
郜欣琪从2015年开始做传话工作，“到现在保守估计也接了3万多单”，他的灵感来自跑腿接单业务，“想着情感也需要快递员”，从此便在淘宝上帮人道歉、表白、送祝福。来找他的，大多是异地恋情侣，“一闹矛盾就拉黑，拉黑了就联系不到人了”。
做了近七年传话工作，郜欣琪也总结出一套解决方案，最简单的是通过短信帮客户转达原话，或是建个群帮被拉黑的人搭个桥，更复杂一点的，是他自己打电话去劝和。
一次服务的收费，基本在5到20元，最长的一次，郜欣琪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电话，“对方也不是要我帮忙道歉，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现代爱情里的脆弱与试探
来找郜欣琪的，基本都是异地恋的年轻人。异地恋是不安全感的重灾区，孤独、自我的年轻人往往忽略对方的感受，不懂得为彼此考虑，进而引发许多误解和矛盾。
“有个做狱警的女生，和男友长期异地，两人经常吵架，突然被拉黑了，就让我帮她联系”，在打电话前，女生回忆了许多，“从两人吵架的原因，讲到对方吃饭的口味”，她让郜欣琪以表哥的身份给男生打个电话，“怕以闺蜜身份男生不想搭理，同性的身份好沟通一些”。
而在和男生通上话后，男生也倾诉了一番，“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大、说话也冲，永远在抱怨”，除了抱怨工作和生活，也嫌男友不够优秀，“因为她是公务员，觉得工作比我好，就总让我找个更好的工作或者也去考公务员”。
郜欣琪只好两头劝，劝男生包容一下女生，“她也只是工作压力大，所以有时说话会比较冲，想让你找更好的工作也是想你上进”；也劝女生多为男生着想，“人家有自己的工作，打电话的时候考虑一下他的时间和感受，不要总是抱怨”。
说是传话，其实更像是调解，那次郜欣琪帮他们挽回了关系，但之后两个人还是分开了，“男生在身边的时候，女生把他当垃圾桶，但男生和她分开了，又好像精神支柱没了”。
（图源：《婚姻故事》）
在郜欣琪看来，现代爱情多少有些脆弱，“不管男女，其实爱自己都胜过爱对方”。许多人在下单的时候会问郜欣琪，“你能保证帮我挽回吗？”他回答，“我要有这种能力的话，也不会只收几十块钱，就算收几十万都会有人来买的"。
除了替人道歉，郜欣琪也会帮人表白。在道歉的时候，他总是乐于分享自己的沟通技巧，但在别人问他怎么表白时，他一般都建议追求者自己写。尽管现代社会已经很开放了，但大家还是谨慎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害怕被拒绝，“有的时候还希望我先去试探一下对方的心意”。
（图源：《真爱至上》）
对于实在不知道如何表白的人，郜欣琪往往会给他们一个框架和表达思路，而不是字字拟定的模板。年轻人在这方面表达上的匮乏让郜欣琪感到惊讶，“毕竟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但也可能是情感经验真的太少了，有的人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除了传话，有时他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帮双方找到解决思路。一对经历了爱情长跑的情侣，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女方家长要求男生抛下工作，移居到女生所在的城市，男生不同意，两人最终选择了分开。
女生因为放不下这段感情找到郜欣琪，“她也理解家里人的要求男生难以接受”，所以在打这个电话时，郜欣琪没有劝男生去接受女方家长提出的条件，而是重点向他传达了女生的心意，“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你们并不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你们可以站在一起去和家里人商量”。
多数时候，郜欣琪打完电话就能大致判断双方能不能和好，有的顾客会留言告诉他结果，“甚至会特意给他追加一个小红包表示感谢”，也有的故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的时间太多了
时间的界限感，对郜欣琪来说是模糊的，有人下单就开始工作，不想接单的时候就把手机放在一旁。空间的界限感，对他来说也是模糊的——1998年的一场车祸，导致他高位截瘫，他的生活半径基本就被限制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出事那年他刚刚结束高考，被电子信息专业录取，但一切待萌发的少年意气，都在这几十年的时间和几平方米的空间里消磨殆尽。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传话这个活儿琐碎且费神，但对郜欣琪来说，倾听和传话的“喋喋不休”，帮他打发了自己“过多的时间”，“每天我也就像听故事一样，而且这也是为数不多的我能做的工作”。
情侣间的吵架，基本都源于琐碎甚至烂俗的矛盾，即使是这样，郜欣琪也很羡慕，“羡慕他们有一个可以吵架的人”。他的生活基本没有离开过父母，母亲去世后，就剩他和父亲，“我都找不到一个吵架的人，有一次家楼下有人喝醉酒了吵架，我也津津有味地听了好一会儿”。
当被问到传话这件事会不会很影响他本人的情绪，他说似乎不再有东西可以激起内心的波澜，“脾气和情绪早就磨没了”，他甚至不那么向往爱情和幸福，“因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了”。
他感觉自己被时间抛弃，唯一能感受到的幸福，是冬天被推到阳台上去晒上一会儿太阳。而他最近的一场开心，发生在2019年，一位网友带着他去了趟青岛，他们一起有滋有味地吃着烧烤喝了啤酒。
其实出事之后，郜欣琪也拥有过一场维持十年的婚姻。他们在网络公共聊天室认识，女生知道他的情况后，还是义无反顾找了过来，然后他们结婚，一起生活了十年。最终，女生家庭出现变故，不得不回家照顾亲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平淡了，我永远在电脑周围的几平方米活动，陪她逛街看电影都是很难的事”。
（图源：《甜蜜蜜》）
偶尔在传话时，郜欣琪会回想起自己的爱情，他觉得如果自己也拥有一样的机会，会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可能是因为大家兜里有很多糖，所以不会特别在乎其中的一颗，而我只有一颗糖，所以会紧紧攥住”。
我无意变得崇高
郜欣琪最近的一件烦心事，来自一条店铺评价。一位通过央视报道找到他下单的客人，在订单完成后把他的身体情况和个人信息写进了评价里，“虽然是出于好心，但我并不想这样”。
郜欣琪从小在河南安阳长大， 为了做好传话工作，他备了一台电脑、三台手机以及许多大城市的电话卡。他说话温柔，声音稍有沙哑，来找他帮忙的人，往往并不知道他本人的情况，也正是如此，他人不带任何眼光地评论“感谢店主帮了我大忙”，才真正让郜欣琪通过工作获得价值感。
车祸之后，他曾有一年时间完全在床上度过，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也很少去到外面，“不管是在公园、商场还是哪里，我的出现都会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家门之外，只有医院是最让他放松的地方。但也有许多来自外界的善意，让他有了帮助别人的想法，“开淘宝店之前，发小的姐姐让我去她厂里做事、补贴家用，一直到现在，她还总是鼓励我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在做传话之前，郜欣琪也在淘宝卖过一段时间电子产品，“当时供应商看我卖得好，邀请我去广东合伙”，但因为身体原因，他还是拒绝了。他的生活紧紧围绕在书桌前的几平米，围绕在店铺的每一个订单里。因为能做的事情不多，而工作的价值感对他来说格外难得，所以他才格外珍惜现在的这份工作，
媒体的报道让他的故事成为了一个绝佳的励志范本，但他也无意变为一个崇高的人，每个人都渴望实现自我价值，他也一样；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格外乐观坚强，只是一天天活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父亲推着郜欣琪散步）
几年前母亲的离世让他悲伤也让他不安，他开始担心父亲离世后，世上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所以要为自己多存一些钱”。现在，他的传话店铺有了一个小团队，他负责比较难的传话任务，有些客人指定要女生去传话，或者要唱歌送祝福，就会交给其他人去做。
独特的个人经历，让郜欣琪看开了很多事情，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既不追求幸福，也不躲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内封图源《爱情与灵药》，文中图除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