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罗永浩:48岁,我是一个还债的新人

2011年歌手小河的婚礼上,一个愣头愣脑的胖子逢人就问:你喜不喜欢曾轶可?忆及往事,张玮玮在电话那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胖子叫罗永浩,到处一厢情愿地表达自己的惜才之情,要给正火的超女曾轶可录一张专辑。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曾轶可兴致不高,嫌弃录音棚的“水准太差”,在录制的最后一天没有出现。老罗尽力不表现出失落,与几个兄弟一起,在“主唱”缺席的情况下完成了录制。

结束时,他特意为“主唱”留了张空椅子,叫着大家拍了张合影。气氛热闹开心。那段时间,小河常提起巴尔干音乐具有的一种独特的气质,“忧伤离别式的狂欢”,老罗谈起这场聚会,说,这该拍成个电影,名字就叫《忧伤离别式的狂欢》。

那是一段“特别摇滚”的日子,几个人为了这事放下一切。每天起床,张玮玮坐罗永浩的车去排练话剧,等到演完,那人还在车里原封不动地等他。录完专辑,老罗坚持要给兄弟们结钱:雪地裸体跪求账号。不给,他开着车直奔你家楼下,后备箱装了一个功放音响,从中关村送到东直门来。

“他做事情心无旁骛,总是一头扎进去。”这是朋友们眼中的罗永浩。后来老罗去做锤子手机,一连几年再没见过他,喜欢的演出叫他他不来。2015年,张玮玮在工体演出,老罗特意在锤子发布会的ppt上放了海报为他打广告。“这个太重要了,一定会去看。”最后也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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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觉得这个人怎么变了呢。直到2018年,张玮玮在一家烤串店见到了老罗,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才忙完,“胖的呀,累得脸都脱相了”,那天老罗说,自己一直在吃治疗多动症的药,只有吃药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张玮玮听了大喊,“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作为和芙蓉姐姐同时期成名的初代网络名人,罗永浩可能是近20年来活跃时间最长的网红。不仅因为他持续的价值观输出,更因为其言论与行动的争议性——2012年,上一个身份还是英语教师的罗永浩宣布创立“锤子科技”,进军手机制造,此后,更宣称要做“东半球最好的手机”、“几年内超越小米”。

“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我周围的文艺青年大部分都很喜欢他,他做手机后,脱粉很严重。”有一阵子,张玮玮很想给老罗发信息:别做手机了,想发却又犹豫,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大部分人喜欢活在舒适区,罗永浩却总将自己推到冒险模式,不留余地。他将此归因为自己的“抗压能力异于常人”。4月1日,罗永浩开始在抖音直播带货,支付交易总额1.1亿元,创下抖音新纪录。他再次闯入新领域,但同样,他在新领域中的持久续航能力也再次引发争议。

老友黄章晋也是一名创业者,他评价罗永浩“一直有强烈的中二特征”,“一般来说,这是中学生才会有的特质,凭此他始终能够把年轻人唤醒,然后他和所有企业家比起来,永远是愣头青,做了那么多年企业还是个愣头青。”

今年4月,我两次采访罗永浩,谈话中,他有时愤怒、偏执,有时感性、傻乐呵;一些时刻,他流露出的较劲让人感慨,这些年,舆论在他身上的作用力还是留下了印迹。采访前,周边人列出一堆禁区:和他说话不能走神,不要让他感到敌意,不要与他争论,留意到情绪不佳时要见好就收……营造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实际上,他有简单与幽默的一面,这降低了他发怒时的杀伤力。

几年前做锤子时,公关主管曾特意从香港邀请一位老师,专门为他培训如何接受采访。效果在老罗身上不甚明显,“我总忍不住照实说”,他说。

以下是与罗永浩的对话。

新人没有不出错的

智族GQ:最近一次感到快乐是什么时候?

罗永浩:每次直播都很快乐。

智族GQ:上周五直播脸色就不好。

罗永浩:不是,彩排的时候很高兴,现场发挥有问题;再说前一次,第四次是上半场表现非常好、我自己也很满意,到90分了,但是连出三个事故以后不高兴了。所以就是高兴是挺多的,生气当然也很多。

智族GQ:连续两次直播都出现意外情况。你会很困扰吗?

罗永浩:还好吧,你可以去看看李佳琦、薇娅在他们第四、第五次直播的时候是什么德行。亚洲文化里的特点是死要面子。我们呢,出道15年、20年,从来不觉得到一个新岗位去清零,重新从一个新人做起有任何问题。可是在亚洲文化里呢,会认为你成名十几年,运营过大公司,然后转行做了一个全新的东西,你也不能出错,出错你就没面子了,这是一个思维定势。其实对我来讲,48岁也罢,58岁也罢,我到一个全新领域里我就是个新人,我们不希望出错,出错也会道歉。但是呢,新人没有不出错的,所有指责我们的大傻子在自己做任何一个领域的新人的时候,都只会出比我们更多的错。但他们年纪大一点后,甚至不敢走进新的领域。

智族GQ:你会回看自己的直播吗?

罗永浩:我拿不准的会回看。

智族GQ:哪些是拿不准的?

罗永浩:就是有的时候播的时候是我即兴发挥的,但我不是很确定它的效果好不好。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场没观众,如果现场有观众,我根本不用看回放,我只要看观众反应就知道对还是不对。

智族GQ:做直播你有目标吗?

罗永浩:再往后,我们还会技术升级。比如说装修一个大的直播室,把场内设计啊,包括大挑高的灯光什么,这些会花很多心思去做,这个大概会在两个多月以后(实现)。如果疫情没有结束,我们就会在那个大场馆里对着镜头讲,如果疫情结束了,我们就现场带两三百位观众讲。我一定要把直播电商这件事从形式上做技术升级,否则你就跟那些网红做不了差异化,对对对,要差异化。

智族GQ:罗永浩做什么都有很多人关注,每一次直播下来,总会有很多媒体的反馈。会有压力吗?

罗永浩:对我客观上有好有坏,比如说好处是我节省了大量宣传费用,对吧?坏处是,他们说的时候泥沙俱下,很多不符合真相的瞎说乱说,我也没法纠正他们。

智族GQ:你会觉得有一些媒体在唱衰你吗?

罗永浩:一直都有啊。

智族GQ:你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内心深处会不舒服?

罗永浩:我的不舒服不在于他喜不喜欢我,没有人会让所有人喜欢。我过去善良地假定,一个人再讨厌我,他也只会骂我,不会给我造谣、蓄意诽谤、恶意中伤,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善良推定。但实际不是,实际是他们足够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希望你死全家,他希望参与到能搞死你的行动中里,并且不受法律惩罚。

智族GQ:就是集体向一个人扔石块。

罗永浩:对,所以每次这种人冲出来的时候,我就感到心情非常不好,但是因为我内心承受力很强。这个常常会转化成我想做一个更好的人,我想做更多好事的这么一个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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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你在做直播推荐一些产品的时候,说实话,还是能够感觉到有很明显的态度差异。有一些很喜欢的你就抢着介绍。

罗永浩:当然。

智族GQ:有一些产品的推荐语你就说得很敷衍,非常克制地去介绍它的宣传点。

罗永浩:当然。

智族GQ:我很想知道这背后的内心活动是什么样的?

罗永浩:举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啊,这个地球上绝大多数的美妆用品在宣传上都是骗人的。对我来讲呢,我要讲这些商品的时候,它如果夸大宣传“有疗效”那部分,我只能采用回避的方式。知道吧?所以我也不承诺我的客户,我要把你们吹牛的这些都替你们讲一遍。

智族GQ:既然像你说的,商业世界是如此微妙而复杂,像你这样一个对自我要求极高,为什么要靠近商业呢?

罗永浩:因为你要做成一些所谓的“事业”,只有从政,做生意,或者做公益机构(这几个途径)才能实现,但公益机构在中国受很多限制。我的性格也不可能从政。总之你做成一个实体,做成一个机构,才能在改变世界这件事上比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发挥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威力。以我个人为例,我做英语培训,做锤子科技,再加上前边做的一些事业,在这个过程中,我比我个人写文章单打独斗的时候,我对社会作的贡献要多得多,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倍。

以我历年的发布会为例,大家说商业发布会怎么可能卖门票呢,但我就很牛啊,我就能卖门票。每次的门票收入又都捐了做公益了。我每一次门票收入好几百万。我个人的时候,我靠写作怎么可能每年捐几百万给公益机构呢,我个人没有这个能力。

智族GQ:但这种量化标准是你自己来衡量的,比如你教书,或者做一些在意识形态上影响别人的工作,那个影响是你看不到的,但你不能说它没有。

罗永浩:当然有,但是,知识分子改变世界啊,真的效率是。

智族GQ:太迂回了。

罗永浩:对,太慢了,太慢了。

我希望做一个冷静版的项羽

智族GQ:那你觉得你做了那么多年机构,改变了什么?

罗永浩:我改变了很多东西啊,我没有更大范围地造福社会,但是我做了很多公益活动,我远远超过我个人能做的,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改变嘛。每个人改变世界,有的人能力够,一下旧貌换新颜。有的人没那么多,改造了身边五十个人。我一路走过来直到今天,至少听几万人说过,我对他有非常深刻的启蒙作用。那我就敢说,我估计我至少改造了几百万人。

智族GQ:但你一定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牛博网和老罗英语时代,人们常说你给大家带来了很正向的能量。后来做手机的六年,对你来说却是伤痕累累,褒贬不一。内心会有无奈吗?

罗永浩:就还是那天说的那个话题,我就想不到会有人因为不喜欢我,就给我泼脏水。完全理解不了。

我跟你说一个事吧,我的好朋友陈晓卿(《舌尖上的中国》的导演),他真的是佛系得一塌糊涂,他就没有敌人,一个烂好人,我经常谴责他没原则。谁也不得罪,他有由衷讨厌的人他也不会显露出来。但是早年他不红啊,所以他跟谁都善良,他觉得世界对他也很善良。后来《舌尖上的中国》红了,他被黑出翔,不知道有多少人编出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情节给他抹黑、泼脏水。然后他内心还挺脆弱的,然后抑郁症差点复发了,疗伤疗了很久才扛过来。

智族GQ:你有没有给他什么建议呢,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

罗永浩:我给他啥建议,我生气完了就没事了,我还连个伤疤都不留。

智族GQ:你真的连伤疤都不留吗?

罗永浩:完全不留伤疤。下一次我还生气,生完气又没事。很多人如果脆弱的话,典型的反应是(受伤后)变成一个虚无主义者,就是说,啊,这世界没好人,全是王八蛋,就被坑多了的人就会变成这种。但我没伤疤是,我还是觉得,好人还是好人,坏人还是坏人,不会说因为坏人多踩了我几脚我就觉得你们全是坏人,我不会的。

智族GQ:所以你对伤疤的理解是,你对世界还是乐观的,并不代表你已经释怀了?

罗永浩:当然不会释怀,为什么要释怀呢,你捅我一刀我还是有反应啊,你捅我一刀我都不疼了那叫麻木,那不叫进步,那也不叫修炼。

智族GQ:但你就是有瞬间愈合的功能是吧?

罗永浩:对。睡一觉就好了。但这也没什么牛的,我上次跟你说过了,测了一下(基因),他们说我的自愈能力是天生的,既然是天生的,那我有什么好牛的,所有与生俱来的都不值得骄傲。

了解人天生的抗压能力不一样后,我现在多了很多包容心啊,我年轻时候就会觉得,啊,怎么这么没用,我说娘炮吧你。我心里会这样想,虽然不一定说。但现在就不会,我就觉得他们很不容易,比我不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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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你现在还天生骄傲吗?

罗永浩:当然当然,只是你流露这些可能还会得罪一些人,所以后来就(收敛一下)。

智族GQ:可我觉得你以一个机构来要求自己的时候,你已经放下了很多骄傲了。

罗永浩:其实被放下的那部分可能是没那么重要的,它可能不是骨子里的天生骄傲,反倒是偶像包袱那个东西,真正骨子里那些其实并没有被放下。

智族GQ:我想起黄章晋对你的评价,他说你很像项羽,为什么媒体那么喜欢报道你,你身上总有戏剧冲突和悲剧色彩。

罗永浩:项羽挺好的,比刘邦好多了。

智族GQ: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罗永浩:当然当然。我不提倡项羽的行为,意气用事,做个自了汉,这个肯定不提倡。我抱负比他大,但是你可以想象为什么我会喜欢项羽、讨厌刘邦。我希望做一个冷静版的项羽,但一定不想做刘邦。

智族GQ:我不希望这个成为你的预言。

罗永浩:也不能这么说,人家那是打天下的,输了就是人头落地,没有第二次机会,我其实比项羽笨多了,我们要是打天下,我早死了一百多回了。我幸亏是在和平年代做商业,最坏结果是倒闭,你还可以再卷土重来,所以我就算将来最终做成了,也不比项羽强,因为项羽也许连错三次也就对了,但是反正人家没有第二次机会。

“这下轮到我了”

智族GQ:据冯唐说,2011年,乔布斯去世之后,你跟他说(手机行业)“这下轮到我了”。

罗永浩:是这样的,那时我做老罗英语,学校开始接近正现金流了,马上要挣钱了,我就不太慌,然后想东想西的时候,就来了想做手机这件事,我就很兴奋,冯唐是我的贵人,还给我投过钱,我就想约他当面聊一次。

我兴冲冲跑到他们家,因为当时雷军讲过一个话,说乔布斯死了,大家都有机会,我就跟冯唐很激动地,甚至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为什么我能做这个,我能接人家的班怎么怎么,讲得很兴奋。他听了半天,一直勉强维持礼貌,但是就是那种有点不耐烦,听了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最后他说行行行,老罗,你已经是这个月还是这一周,第五个跟我说要接乔布斯班的大傻叉了,他说你醒醒!完了我就是崩溃啊。他说这个供应链太长,太复杂了,然后资金、技术、人脉、资源、知识各种门槛都太高,他说你这个转型也不能这么愣转,转得太狠了,建议我循序渐进,比较务实等等等等,给我讲了半天,把我气坏了,搞得我很扫兴。我说,你一直鼓励我创业,对我也很大的支持,这次你表现太差了。当然也没有不欢而散,因为都挺熟嘛,开得起玩笑,如果不熟肯定当时翻脸了。

智族GQ:有没有回头反思过锤子的失败?

罗永浩:我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情,时机也是晚了两三年,最好的时候也就稍稍错过去了,但也不能说完全错过。所有的核心元素里,融资能力跟所需要的业务不匹配,有的人融资能力比我强十倍,但是做的是资金要求比这个低很多的,所以他全程就没有资金问题,我是融资能力很一般的情况下,我不擅长搞定投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做了一个特别重资产的事情,企业容错率就很差,有的人连犯14个错后就成了,我可能连犯4个错就倒闭了,跟这个也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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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能不能谈谈你的债务状况?

罗永浩:我们是2018年底、元旦前后把手机团队交割出去的。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债务从一两个亿变成三个亿、四个亿、五个亿,一直到六个多亿,因为生产企业被迫停工的时候,会陆续发生大量的呆滞料损失,那个期间真的头皮发麻,太吓人了。

智族GQ:个人无限连带责任的债务大概有多少?

罗永浩:我想想啊,差不多一半吧,三个多亿吧,对。

智族GQ:做直播是为了还债吗?

罗永浩:那肯定是的。

智族GQ:方便透露按照现在的这个赚钱速度,大概多久能够还完债?

罗永浩:应该是一年半左右吧(露出羞涩的笑容)。

智族GQ:这么快啊?

罗永浩:对,这远比我想的要好,不光是卖货这一件事,我们这个基于衍生的还能赚很多其他钱,不光是直播本身。包括自有品牌建设,供应链从根上就开始解决,而不是现在跟品牌厂商解决。我们除了销售收入,还有品牌宣传收入等等等等,整体的收入预期比原来想的要好。所以我本来是想靠直播电商,用两三年还债,现在有望一年半能还完,对,所以非常好。现在看的话,不但还债,而且我未来也不排除再把(锤子)这个品牌买回来都有可能,也在我的考虑之中。

智族GQ:撇开还债这件事情,此时此刻的你对财富有渴望吗?

罗永浩:钱肯定大家都喜欢,但是我这辈子,你看我对豪车、豪宅都没兴趣,我唯一的奢侈嗜好就是音响。我年轻时候喜欢音响,没有钱,所以有一个长期憋屈的那么一个过程。所以后来有了闲钱以后,我买了一些音响,但我音响也不贵,我整套音响加起来几十万,在真正的音响发烧友当中算是入门级别的。

智族GQ:你刚刚说以前穷的时候有一个憋屈的过程?

罗永浩:因为喜欢音响,所以常年订阅音响杂志,就像喜欢汽车的小男孩,会常年订阅汽车杂志一样。每天看着照片意淫,参数都背得很熟,但哪个都没有摸过,只是音响展的时候远远地去看过,贵一点的都写着个小牌子,说请勿触摸,所以摸都没摸过。

那时北京有一个卖豪华音响的店叫超音波,当年音响在有钱人当中流行的时候,我们一帮屌丝男,喜欢音乐的,一到周末就到那儿流半天口水,心满意足地意淫一会儿就走了。这个饥渴是很长的,十多年,所以后来有一点闲钱,就想着买音响,但是买几套以后也就(满足了)。所以说我其实没什么物质欲望,可能想退休养老的时候,给我老婆弄个大宅子,而且不是在城里,是在郊区那种,但那种也花不了多少钱。

合格的熊熊大火更幸福

智族GQ:我记得你说过,微博拉黑的名单早就满了,要通过关系让它给你开权限多拉黑几个?

罗永浩:先是通过关系,后来又买了它会员权益,有一阵实在实在太满了,就让负责维护我账号的市场部的小孩,它有顺序嘛,我说今晚上要拉黑一千个,一千个不至于,我说一百个,你给我释放最前面的三百个,他就给我释放三百个,过两天又满了,我说你再给我释放三百个。但是好久没有这种对话了,我估计是微博扩容了。

智族GQ:你每天都有想拉黑的人?

罗永浩:当然,每次都有,可不是每天。

智族GQ:现在呢?

罗永浩:现在也有。当然,现在拉黑很少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设置成只有关注我三个月以上的粉丝才可以发言。这就能滤掉80%,剩下20%也还是有欠拉黑的。

但是有过多次对话的,虽然还没见过面,但是已然建立了某种亲近感和感情的,完了我就在评论里搜他那个ID,然后显示出我们俩有过几十条对话,还有过非常温馨的时刻。那我就想了想,就不拉黑了。

智族GQ:心软了是吗?

罗永浩:我也会吓唬他,我说拉黑了,然后他就很慌,在那试,连试五六次,发现没有被拉黑,然后冲我做个鬼脸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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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你觉得你心理年龄几岁?

罗永浩:幼态持续啊。

智族GQ:多幼?

罗永浩:永远18岁。

智族GQ:现在内心还有一股火苗在窜吗?

罗永浩:一直都有火苗啊。

智族GQ:火苗大小有改变吗?

罗永浩:没有吧,差不多。我觉得差不多。

智族GQ:有没有熊熊大火差点要把自己烧没了的时候?

罗永浩:当然有啊,你看我这波如果挣了钱,就回到我想做的事业上,就是说下一代的高科技产品平台、软硬件结合的那种,肯定又是(熊熊大火)。

智族GQ:那你觉得那种疯狂的大火幸福还是现在这种差不多小小的火苗幸福?

罗永浩:肯定是那个(疯狂的大火)幸福啊。你知道我回去看我锤科的那些老兄弟们,他们都什么状态吗,他们在那福利待遇工资什么都很好,跟着我还有时候要担心能不能发工资呢。可是他们都问我什么时候能再回到这个行业,领他们做个好产品。

智族GQ:你有没有想过,那种熊熊大火对于人来讲,它是有危险的,可能会吞噬你。

罗永浩:不至于。我们还都挺理智的人,并不是文艺青年。

智族GQ:你理性吗?

罗永浩:当然当然,很理性。

智族GQ:你不是文艺青年了?

罗永浩:当然。

智族GQ:从什么时候开始?

罗永浩:我一直不是啊。一般文艺青年最典型的特征就是逻辑不好,过于感性。我会冲动,但是不意味着我不理性。什么叫不理性呢,激动了,高兴了,生气了,然后会做无法挽回的纯粹由感性主导的事,不计后果的,这个是非理性的嘛,我这种几乎没有。

智族GQ:现在还想要传递理想主义、输出价值观吗?

罗永浩:当然,这个始终都是有的,始终都是有的。

世界的复杂属性

智族GQ:有没有想过,现在人生也将近一半。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

罗永浩:肯定是过半。

智族GQ:将近一半的旅程,接下来决定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罗永浩:(笑)。

智族GQ:笑什么?

罗永浩:有什么可变的,我本色很好啊,我都不敢说多了,怕人家以为我自恋狂,我觉得挺好。当然我有很多毛病,但是我觉得我还挺好。比我这辈子碰到的99%的人都要好。

智族GQ:就是说你对自己的要求是尽可能地不要改变吗?

罗永浩:对,我也不想再进步了,我特别好,好得很满意。我这一生唯一遇见过一个三观比我还正的。

智族GQ:谁啊?

罗永浩:以微弱优势勉勉强强超过我的,以前天涯上面一个青年作家、文化学者叫押沙龙。我举一个微弱胜过我的例子,没有特别强烈的例子,只有一个微弱的例子。

他哪里胜过我?嗯,就是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他们早年搞的音乐我能欣赏,中期他们有大幅度的升级,我也能欣赏。到了中后期,他们开始搞一些很自我的、很不流行、很不容易被商业接受的音乐,我也能欣赏,并且为此沾沾自喜。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开始搞实验噪音了,我完全理解不了。就觉得各种难听。于是我仗着跟他有私交,老埋怨他:你看你这些年也不好好唱歌,真怀念你好好唱歌的时候。他就很奇怪,他说我比以前唱得还认真啊,完了我说你滚蛋,你装神弄鬼。后来他就不说话了。

当然我也没觉得这件事做得有多不好,但是有一次,我看押沙龙写一个文章,提到窦唯的一路发展,从黑豹时代、到比较个人的音乐,再到纯器乐,他都很喜欢,再往后窦唯越来越自我,那些神叨叨的音乐,他就欣赏不了了,跟我遭遇一模一样。可是人家怎么想呢,押沙龙他境界比我高,他会觉得,你看,咱们俩素昧平生,你做了那么好的音乐,在我这个这个这个阶段,都给我极大的愉悦和这种享受。现在你往那边飞走了,我的水平跟不上了,但我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祝福你。我当时看得眼泪都下来了,我就感动得不行。

就是我们本质上不应该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盲目崇拜,也不应该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盲目批判。我那次真的感动坏了,这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但是他就是境界比我高那么一点点,高那么零点零几,我这辈子找不到第二个人,他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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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你在工作当中会常谈道德感吗?

罗永浩:不会啊,很少,通常工作上不谈这个。(生活中)道德问题我们很少谈,我的大部分文化圈的朋友,跟我有相同相近的价值观,标配嘛,没有什么。但如果有谁做出特别了不起的事,我们也会去夸他。

比如有一回迷笛音乐节,因为下雨,主办方临时通知不许露营了,这时候有几个内蒙来的小伙子,在那儿愁眉苦脸的,因为没钱住旅馆。三个长得特别壮,脸上凶巴巴的,看着杀人放火你也信,但因为白天一起聊过,你知道他不是什么坏人,或者你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这样的时候呢,我虽然是个热心肠,却也不敢说领着三个回家去睡。那我要给他出旅馆钱呢,其实对我负担不重,但是有可能涉及他们的面子问题,我就会迟疑。这时我另一个朋友就说,那走,去我们家睡。她还是个女的,家里倒是有老公,但老公也是手无缚鸡之力那种。然后我们就觉得,她真是个善良很nice的人,即使认识很多年,还是会,哎呀(尊敬)。

智族GQ:那你怎么确信自己的道德水准是高于绝大部分人的?

罗永浩:我当然知道了,我只要一聊,很多我的底线对别人来讲岂止不是问题啊,就差得不知道多少里呢。他还认为他有底线呢,他的底线已经突破我的底线地下150多米了。他还觉得他有底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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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为什么你说,大多数时候真相对于企业来说根本不重要?

罗永浩:举个例子,电池工业,电池爆炸率是百万分之三你知道吗?我们找世界最顶尖的电池厂去下订单买锂电池,我跟他买了一百万个电池,爆炸三个的时候,他不用赔我的,在我们的合作的可接受范围内。但是这三个爆炸的,从常识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傻叉肯定说,啊,你就昭告天下,说明真相,大家会理解,不会的。你会公开去讲这个事情吗,完全没有必要。你去找爆炸的那个手机用户,他肯定是不幸的用户嘛。你去给他赔钱,退货,补医药费,再给他精神损失费,补偿,然后律师去跟他谈,然后把这事化解掉。如果他要声张,我们就做所有合理赔偿。如果他同意不声张,再给他一笔钱。那有人说,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多给一笔钱,让人家不要说呢?说这话的都是没做过企业的。既然百万分之三的概率目前客观上无法降低,我们为什么要制造用户的不安呢?(自己做过企业后)我看到一些企业试图掩盖真相,穿帮的时候,他虽然活该,但是他的动机常常并不是公众想的那么邪恶。这个世界不是以你的善良意愿在运作的,它有非常复杂的属性。

智族GQ:你最早创业的时候常说,“我有商业道德洁癖”,对吧?

罗永浩:对,洁癖是不能有的,洁癖做不下去。举个例子,在美国,我作为本土的企业想要在州上推行一条利于企业发展的法案,为此我去找州长吃饭,交朋友,表示我帮你解决你州建设的某块资金缺口,州长来想办法推动这个法案。州长问心无愧,他为州办了事,你也问心无愧,你没有行贿,你为这个州做了贡献,换了一个对你有利的法案。但如果你是道德洁癖的话(接受不了),因为这件事的本质仍然是交易,听懂了吗。

道德洁癖是个人的,如果是机构和事业是一摊事儿,你不能有道德洁癖,要不你寸步难行,这个(道理)我是做到第三、第四年才想通。

我一定不会坐视我的命运走向悲壮

智族GQ:我想听听你对自我的认知?

罗永浩:我觉得刘润老师那篇写的真好,把我看感动了,你看了吗?就算MCN对别人是事业的终点,对老罗只是实现理想路上的盘缠。你看那篇了吗?

智族GQ:看了。

罗永浩:写得非常好。我对我自己的认知就是,像刘润老师夸我的一样。

智族GQ:永远在前方,道阻且长,是吧?

罗永浩:对对对,类似吧,但是我承认我毛病很多,对。

智族GQ:你觉得你身上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毛病是什么?

罗永浩:我想想(漫长的沉默)。

智族GQ:太多了,是吧?

罗永浩:对,挺多的,挺多的,虽然没有原则性的问题,但是毛病确实很多。比如我老婆说,为了你身上那些好的、闪光的、优秀的品质,要忍受你无穷无尽的那些小毛病。她说在一块生活的人,要远比那些只是做同事的人更累,对。

智族GQ:那你有没有……

罗永浩:有没有深刻反省,是吧(笑),当然也有了,结论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小毛病里,百分之六七十是跟ADHD(注意力缺失症)有关系的,所以我也是个受害者。

智族GQ:就和解了?

罗永浩:也没完全和解,还有30%、40%确实是我的问题,所以这也是我终身要奋斗的、改善的。要不然都没有改善空间了(笑),所以老天给我留了一点余量,让我继续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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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族GQ:你一直想拍电影嘛。要是拍一部关于你自己的电影,你会设想到的一定会拍到的开头是?

罗永浩:我一定不会自己拍一个跟我有关的电影。

智族GQ:为什么?

罗永浩:因为你不可能用拍纪录片的方式拍一个故事片,所以不可避免地有些戏剧性的安排。我希望这个事没有人做,坦率地讲,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没有人做这事,但是我可能会写一本自传,或者以对话体的形式弄一个回忆录什么,这有可能,这个时候我不需要做戏剧性的描写,我就尽可能以我的记忆和我自己对自己的诚实,尽可能忠实地还原。

这一点我觉得老乔做得特别牛,他请了那个人做他的传记作者,但是他不要求看稿子,他也不想看,因为他比我更想清楚了一些事,就是无论你怎么做,误解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他只要找一个令人信服、水准足够高、超过一个基本level、不是傻叉的传记作者就行了。我不一定这么想得开。也可能想得开,想不开也很正常……

智族GQ:那你希望别人怎么理解你呢?

罗永浩:我相信不管我未来事业上、商业上有没有更大的成就,或者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就,(评论)都一定是两极分化的。就像埃隆·马斯克今天做得这么牛,导致那些成王败寇的或者势利眼的媒体转化了很多,但是在整个大众领域里,他仍然是争议性很强的一个人,所有有个性的人都摆脱不了这个命运。但是陈晓卿的案例给我的启示是,即使是佛系的人,如果他影响力足够大,面对的公众足够多,都仍然摆脱不了这样被无端伤害和泼脏水,所以就想得明白就更容易(面对)。

智族GQ:人总有本能嘛,你内心希望别人怎么理解你?

罗永浩:这个事我是非常幸运的,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有成百上千万的粉丝完全理解我,给了我那么温暖的支持,绝大多数人的一生根本不可能这么幸运。古代的很多天才一辈子不被理解,郁郁而终,死了两百年后,全世界捧他有个毛用啊,他的一生是非常悲惨的。我非常幸运,我活着的时候有这么多人支持我,开商业发布会卖门票一万人一万人地来,我真的,好几次感动得挺失态的,对,特别幸福。我婚姻也很好,所以我这辈子其实还挺(幸运),就是我个人不从职业角度考虑,只是从一个人的角度考虑时,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特别成功,非常好,非常幸运。

羊毛西装、衬衫、领带 均为GQ Made

智族GQ:如果有一天,最后一个你的粉丝也转身而去。

罗永浩:怎么可能,我哪儿会那么没策略。我说我保持本色可不是完全没策略,我不会,我年轻时代会有这种幼稚的,比如说谈恋爱,会有这种幼稚的冲动,比如说你朋友误会了你,然后你就故意不解释,沉浸在那种更悲伤的那个气氛里,这是受文艺作品影响,我年轻时候是有很多幼稚的文艺青年的(行为)。

智族GQ:你刚刚说你不是文艺青年(笑)。

罗永浩:我年轻时候是有这些的。那个东西特别幼稚,所以我一定不会,除非我的命运注定成为一个悲壮的结果,否则我一定不会坐视我的命运走向悲壮,就坐视它发生,这不会的。我完全可以保持诚实的同时有策略,对,所以不会发生什么最后一个粉丝转身离开,这不可能。我始终都能维护住我的基本面,比如说百分之七八十我都能用诚实,并且(用)手腕,这两个其实并不矛盾,把他们始终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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