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命中的诸多遗憾,很大部分来源于童年。“如果小时候的我被好好对待就好了”,很多人应该都会有这样的感慨吧。但到了自己养育小孩的时候,还是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作对孩子好。
这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但“温柔”与“尊重”恐怕会在答案之席。温柔是一种看见,尊重是把孩子当人对待。
作家黎戈在新书《茫然尘世的珍宝》中,书写了她身为母亲,与身为女儿的感受。本文选取书写她与女儿相处的文章。她写到,“身为成年人,向孩子道歉是有点难堪的,我就是要用这种耻感警诫自己,即使对孩子,也不能宣泄情绪。我要让孩子明白,哪怕是大人,也必须尊重她。”
下文摘选自《茫然尘世的珍宝》,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每一个母亲都想倾其所有,
换取孩子的一个笑
三岁那年的夏末,你即将进入幼儿园,我带你去动物园。
那时的你,没有经历过规律生活,饿了就吃,胡乱穿衣,倒头即睡,全凭一己之私欲,长得圆圆胖胖。你背着米奇小背包,挎着小水壶,在八月底的烈日下,跟着我走了很远的路。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依山而建,地势开阔起伏,每个动物馆都隔得很远,我们看了高温下弯起脖子睡午觉的长颈鹿,又爬上陡峭的石阶,去看眼神散漫的白虎……最后你决定在大象身边留影,你的绿花裙子旁边有一坨巨大的泥巴,啊,其实是大象刚拉的大便。便便很臭,所以,照片上,你的小鼻子皱成一团。
六岁那年的夏天,你从幼儿园毕业,满台的小朋友唱着小虎队的《放心去飞》,我的镜头,总也找不到被欢快的同学挤到角落里的你。
那年七月,我想带你去看大海。我们坐了很久的动车,快到青岛时,你看见很高的铁罐,问我是什么,我信口说是装啤酒的。我是想到了咸咸的海风和人声喧喧的烧烤。
我们不识路,走了很久才到一个公园。下坡,你第一次看见了海,更准确地说,是海的角落。近海的海水,混浊的绿,你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向石头,踩着滑溜溜的青苔,海浪一大口一大口狠狠地咬你的裙角和脚趾。你感觉到,“水”原来是这么强劲,和你洗手的自来水、在幼儿园用自备小杯子接的饮水机里的涓涓细流,都不是一回事。你一脸茫然。
那是雨季,我们住的旅馆,开在一个民俗博物馆里。每天早晨起得很迟,近中午的时候,总会有一场暴雨如期而至,比江南的梅雨更激烈。大雨敲击着我们的窗玻璃和耳膜。我们站在窗口,可以看见民俗博物馆内部的木楼梯,上上下下的游客,被雷雨的巨大响声搞得有点怔忪。
雨停后,我们吃了你喜欢的蛋黄焗南瓜,然后去了人比较少的那个海滨浴场。那里没有遍地的游客和卖假珍珠首饰、烤海星和贝壳的商贩。天黑后,我们回旅馆,冲脚,浴室的地面上,积起薄薄的沙层。之后,我们换上各自的吊带裙,下楼,去夜市吃烧烤海鲜,我喝一杯生啤,你小口喝汽水,顺便买盒街边兜售的蓝莓。
你最喜欢的那个海滨浴场,有很多排更衣间,有晒得黑黢黢的救生员——海边的太阳才能晒出那种炭黑。那些午后,我们坐公交车去那里,路上穿过很多树林,雨后的植物绿得特别润。晕车的你,分外喜欢那种青岛尚在使用的老式公交车,没有空调,开着窗户,木头座椅,咸湿的海风吹着你的小辫子,空气新鲜极了,你很开心。海浪中你抓着我,咯咯地笑,突然张开嘴,满口的血,一颗正在替换的乳牙,被海水卷走了。你在风中张开嘴的惊讶,被海风冻住,像一个成年礼。
当然,在你的人生中,还会有很多见到大海、大象、长颈鹿的机会。但至少第一次,是和我。我总是遗憾自己没有更充足的财力和体力,带你去更好更远的地方,但你挂着五块钱的珊瑚项链、一脸满足的灿烂笑容,让我对胜任母职这件事,多少有了点信心。
谢谢你噢。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旅行。
严格地说,都不算是旅行。
我妈妈,也就是你外婆,当时是一家小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从无休息日,如果上早班,就急急地赶到商店,盘货、理货、开店门;如果是晚班,就在早晨忙完家务:买好菜,为家人烧好一天的饭菜,从很远的地方打井水来洗衣服,晾在绳子上。你外婆节俭,连晾衣绳都是自己做的:把店里扔掉的捆货用的塑料绳,几根一束地搓成一根粗绳,拉在院子里晾衣服。
就是那样一个勤俭持家的外婆,有一天,欣喜地拿着一张小纸片给我看,是一个老顾客给她们几个店员的观光券——当年没有商场和网购,一应生活杂物,从热水瓶到做菜的酱油,都得从家附近的商店买,顾客都是老街坊,大家彼此熟悉。你外婆待人和气,年年都是店里的服务标兵,家里的奖状一堆,所以,也常有顾客给她点小礼物。这次,是金陵饭店的观光券。
当时,修建这个饭店可是件惊动市民的大事,三十多层呢!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南京,是最高建筑了。最奇妙的是,它还有个旋转顶楼。这个老顾客给了五个店员每人一张券,可以凭券登顶,旋转一周,俯瞰南京,还能喝杯咖啡(这是幼小的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饮料,当然更不会想到,日后的我,会成为一个深度咖啡因依赖者)。
你外婆舍不得用那张券,把它塞给我,让其他同事带着我,登上电梯,看看南京。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紧张地坐在圈椅上,喝着那杯寡淡的叫作咖啡的苦水,眼底全是破败的低矮的老旧的建筑物,远处有工地,一地琐碎。还有样子傻傻的有“辫子”的电车,慢慢地开着,停在站台边。
下楼,你外婆在等我,她站起来走向我,大概很想听我说点什么。三十年后,我带着你,第一次看海,第一次看画展,第一次给你海淘了很贵的原产泰迪熊……你打开礼物包装之前,我心里涌动的期待,完完全全地复制了三十年前,坐在金陵饭店一楼的你的外婆的。
每一个母亲,都想倾其所有,换取孩子的一个笑。 那一瞬间,所有碌碌的奔走、辛苦、委屈,生命的一切苦味,都会被那笑脸熨平。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我们母女依偎着,慢慢地觉得暖和了
小朋友秋游归来,照例送我礼物,是一个彩球。她说:“买的时候就在想,希望妈妈的心情,每天都像这个球一样五彩斑斓。”
她从小就非常喜欢送我礼物,那时她还没有零花钱,就自己画书签送我。现在,我翻旧书时,还常常抖出她送给我的书签:花瓶形的、落叶状的、灯泡形的、带着系带和手拉环的……小朋友从小就很有创造力,每个都很朴拙稚气,很可爱。
不过,小艺术家的创作力未免太旺盛,生产太密集,我们又是寄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有时我偷偷扔掉几个,被她在垃圾箱里无意瞄到,她十分伤心。以后,她每每以此举证我对她的辜负,我苍白辩驳的口气非常像个渣男:“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你不用再解释了!”
她是个害羞的小孩,画好了,趁我不在,放我桌子上,我珍而重之地收起。小朋友的心都是草叶上的晨露,晶莹而易碎。有一次幼儿园举办亲子活动,组织大家去游乐场,她想给其他小朋友一块饼干。她腼腆,不会甜柔地交际,人家说不要,她就塞人家怀里,人家便直接地扔在地上,她愣在那里……这事让我难过了很久。
她平日离开我的日子有限,一般来说,就是一年两次的春游和秋游。有一次春游,是和同学去大报恩寺,别的孩子都去吃午餐了,只有她,一个小学生,钻进大人堆里,避开人家的屁股和腰间,拿着手机拍了很多文物照片,回来给我看,说:“我想你会喜欢。”――她知道我喜欢看名物书。
有的地方,比如游乐场,实在买不到任何东西,她会给我带回来一块糖,亮晶晶的,心形的。在春夏的燠热空气里,它渐渐地化了,我把它放进冰箱。
她还折了很多的小盒子,给我放零星琐物。有个盒子上工整地画着巨蟹、天蝎和双鱼,这是外婆、妈妈和她自己的星座――那时,她刚刚从我这里听说了星座这个东西,记住了蝎子不是龙虾。她在画中体现了这点,她把天蝎画成了一个强化的S形,若干颗大星星,连缀成一个星空中的蝎子形状,盘踞在盒子底部。
她一向深爱工美风图案,给我的书签都画上装饰性边框,至于青花瓷花瓶、纸编拖鞋,更是画了无数个。吃生日蛋糕的小餐盘,多余的,她也舍不得扔掉,拿来画上画,送给我。她素来擅长利用厨余之类的边角原料,外婆择菜时,嫌太老丢掉的芹菜叶子,她也捡拾来,插了个案头小盆景,给我一抹阴霾天气中的春色。
五彩玫瑰,是有一年母亲节的礼物,软陶细细捏制,干花是另外配的。整体体现了她的审美和色彩平衡能力。之前每年的教师节,她给老师送花时,都会记得带给我一枝——女人都喜欢花,她本能地懂得这点,递给我,故作淡然地说:“嗯,顺便给你带一枝哟。”
礼物送多了,难免失手。我头发密且多,因而梳子折断过几把。那阵子家事烦扰,我心力交瘁,一直忘了买新梳子,就拿旧塑料梳子凑合着用。小朋友心里暗暗记下这件事,趁外公带她逛夜市时,给我买了一把木梳子……她那时太小了(好像刚上幼儿园),塞给我的是一把梳齿极密的篦子,根本没法用,我留着做纪念了。
有阵子我失眠,她捏了一个大白放我床头,说是可以陪伴我。我想起她小时候,用长着肉窝窝的小胖胳膊,搂着晚间害怕的我,奶声奶气地说:“不用怕,没什么好怕的!”——大白是皮皮最喜欢的动画人物,它聪明、勇敢又温暖,有坚实的臂膀和柔软的心……就像皮皮一样。
最难忘的礼物是:2016年10月,那天我爸爸下葬,我翻看当日的日记,上面记着:“带着一脚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家。小朋友羞涩地捧出八音盒,那是她偷偷准备了两个礼拜的礼物。她向陶艺老师定了盒芯,自己画了设计图,用软陶捏了个生日蛋糕状的八音盒。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我们母女依偎着,她把《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一次次放给我听,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
她很爱熊,我们一起看过很多以熊为主题的纪录片和书。她还捏过熊,我给配上了家具,幸福的一家人,在桌边团聚喝咖啡。小朋友的美感取向,是缤纷多彩、活泼生动的,由此,和我房间清雅简约的布置颇为不合。家里每个角落,都可以看见稚气和成熟、欢悦的色彩和冷淡风在打架,这种不和谐,简直视觉化了我作为母亲和写作者的内心冲突。
她去外地写生,临行前,我给她手机充了费,又备足现金,回来以后,她悉数还给我,只用了一点点,买了一把扇子和当地小吃,还有送给我的小瓷碗。她觉得东西贵,舍不得花妈妈辛苦挣来的钱,把钱退回到我的支付宝上。我一点点地用,用了半个月,像小时候吃糖慢慢舔那样,回味着她对妈妈的体恤。
至于我送给她的礼物,那就非常细碎且密集了,很难一一列举,生日、大小节假日自不必说,情境性的礼物也很多。
每次出游,她都会等待我的礼物——自从生了她,我的活动半径,几乎不出家门两公里,偶尔的出游,哪怕是短游,也是我们平直生活中非常戏剧化的峰值快乐。她对离开又回家的妈妈,有试穿新衣服般的新鲜惊喜。小小的婴孩,还不惯于熬夜,她趴在外婆的腿上,睡意轰然而至,还在顽强地挣扎。我下了夜班火车,叫了车争分夺秒地赶回去,窗外国道上夹道的树丛,在夜色中,像被擦笔擦出了大片阴影,沉沉欲坠,但还是没赶上,我一推门就看到她的睡脸。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醒,一个轻轻的小脚步,在熹微的晨光中,摸索着我的包,像那些在童年的老街上,围拥在卖糖人的老头身边,把手伸进旧旧软软的发黄布袋里去摸奖的小孩。但是,我的女儿皮皮是永远不会摸到“谢谢参与”的。我坐起来,告诉她,那只木头癞蛤蟆是给她买的,然后用店主教我的动作,示范给她看。把蛤蟆肚子里的木棍抽出来,在它疙疙瘩瘩的背上轻扫过去,癞蛤蟆就会发出咯咯声。这声音被我强行解释成蛤蟆叫。皮皮笑了。
为了这几秒钟的笑,我愿意付出平生所有。
景区卖的东西多半乏味,大概是从全国统一的某个市场批发来的,既无美感也无地域特色。对成年人而言,实在无购买价值,但是对我和皮皮来说,这就是个“重逢”的仪式用品。在那些专门供应给游客的店里,我买过盒子里的小猫玩具、一本鸟封面的手账、长沙的臭豆腐冰箱贴、福建的小手办……有时,工作排得很满,实在一点逛街的余暇都没有了,我的礼物是回到南京本地,也就是在家门口临街的精品店买的。我就是太想看皮皮的手伸进旅行包里,摸到礼物的那种灿然的笑容了,那是一种笃定的信心,“妈妈一定会准备礼物,什么事都没有我重要”。我就是要她对“被爱”理直气壮,我也要她坚信“我很珍贵”。
同样的强买,也发生在皮皮身上。她去体育馆参加运动会后回学校,在校门口小店里,给我带了写手账用的贴纸,她说体育馆的小卖部实在没啥可买的。
期中考试结束后,接她出校门。她脸色十分不好,说考语文时,突然来了月经,头疼发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作文只写了四百字。我气急败坏,忍不住叨叨了两句,说这个作文不管怎样必须写完,这是考试常识,不然老师想送分都送不了。小朋友眼圈红了,但也没说话。第三天,分数悉数出来,数学居然名列前茅。我很吃惊,因为数学是紧接着语文考的,以语文那种坍塌式的失败,换我肯定是彻底崩溃了。小朋友说她去厕所处理了下衣服,冷静头脑,她想,接下来还有八门,一定要慢慢扳回,就这么一门门努力地考,硬是扭转了败局,最后总分还不错。
“执子之手”这句诗,有人说是写战壕里的战友情的。话说,大多数最深刻的感情,其实都是并肩作战,不论是共同应对生活磨折的夫妻,还是在精神孤绝中彼此取暖的知己,当然,也包括携手应对制式教育和艰难内卷时代的母女。作为一个一发现失地就抱怨不已的战友,我感佩皮皮的战斗精神,慨叹她倔强的尊严,也为自己的急躁苛责感到羞愧。
家附近开了一家旺仔专卖店,之前我怕甜食伤牙,一直没敢给她买,那天我走进去,细细为她选了很多零食。店员帮我一个个输入。这家店生意清淡,店员查找条形码也不太熟练,总算一个个“开心”被找到了:开心泡芙、开心煎饼、开心珍珠、开心蜜桃果冻、开心大雪饼、开心甜玉米卷、开心珍棒、开心小小酥、开心苹果奶……每一样产品,都不厌其烦地标注着“开心”,不怕重复,不避浅俗,但是我真的是“开心”“开心”“开心”……一包包“开心”都像是喊出了我的心声。我把所有的“开心”,都放在一个框里,大袋在后,小袋在前,长条插侧面,像是情人节的花束。谁说只有花束般的恋爱呢,花束般的战友情也一样灿烂啊。
有一天,起床后,皮皮突然说要给校服装内胆,那个拉链很不顺滑,早晨的时间又非常紧促,我就忍不住数落了几句。 孩子没说什么,穿着薄校服就走了,我心里难过了一天。 我每次买欧舒丹的护手霜,都会留下漂亮的包装盒。 于是我找出一个橘红色的,在盒盖上用眉剪小心地开了口,再在盖子的边缘贴了皮皮最喜欢的故宫御猫胶带装饰,给皮皮做了一个小巧可爱的纸巾盒,盒子上蹲着很多猫: 用后爪挠耳朵的猫、在窗棂上打盹的猫、交头接耳的猫……这些浴日嬉戏酣睡的猫,一起对着皮皮笑。 我想着,放学接到她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说“对不起”。 身为成年人,向孩子道歉是有点难堪的, 我就是要用这种耻感警诫自己,即使对孩子,也不能宣泄情绪。我要让孩子明白,哪怕是大人,也必须尊重她。
本文摘编自
《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 黎戈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