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江湖》:柴静说过,无拘无束写作的,只有野夫和王小波
野夫,看似蛮莽之名,再冠以族名“土家”,颇不像一个舞文弄墨之人。但他确是近年来我见过的把汉语玩得最炫的人。他的文章虽然横渗纵透的都是放浪不羁的江湖气,但其精到的遣词,却常常让观者如我惊叹于其沉厚的语文功底。他让一个个透着古韵的生词抖落陈年的灰尘,跃然新书之上,也常常帮助读者们从各自的脑海里打捞起这些生疏已久的汉字排列方式,让词汇就地复活,焕发新生。
这些恰入其分的词汇恰入其分地展示了野夫殊胜的观察力和感受力,他常常精准重现几十年前的往事和往思,描述关键场景时钜细靡遗,回忆当时感受时细腻绵密,整个文章便有直叩人心的遒劲。他的记忆方式可能有点古怪,别人用脑,他则是用泪腺。在每一个故事发生的当下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诚去感受,面无表情地掩饰着撕心裂肺,躯干颤抖,牙根发痛,泪腺暗流汹涌。以及在每一个故事发生的后来,在深夜独处时,用酒精和眼泪浇灌了一遍遍的记忆温习。这才让每一个故事都历久弥新,让每个故事中的野夫的每一根快要挣脱肌肤的汗毛都栩栩如生。
野夫的文章中处处流露出对家族、朋友、社会、国运的关切。以自己的家庭为最根本的基点,他在《乡关何处》中写母亲、外婆、大伯、幺叔,《身边的江湖》中写了表哥。与家庭不可分割的是故乡。利川汪营的这些角落里的人和事,若不是野夫的浓墨重彩,肯定早就消匿了。而《利川赋》一文,更将利川的直线历史在自己这个点上立体展开。若是我们每个人都如此用文字挖掘自己的家乡,而不是用挖掘机,家乡可能更得善待。
这些亲友的命运都牵丝于国运。这个国家发了好几次护国护主不护亲,灭人灭家终灭己的集体主义高烧。这些年间,人性的恶被大范围深层次的数度激发,制造了无数人间惨剧。经历过这些事件的人无不被潜移默化的改变,要么残酷,要么隐忍,要么绝望,要么敏感,所有人的言行中透露着同样的基调,那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恐惧集体浪潮下自己无法自由控制的命运甚至性命,恐惧神灵却又恐惧现实而不得不亵渎神灵而加剧恐惧。
每个人都无法与自己庸常的恶洽然处之,故而迷茫无助,惮于思考,却敏于逃避,被迫维持着以一己之力无法处理的悲惨和荒谬。野夫在述写亲友的悲惨命运时,也以他们命运的转捩控诉着世道荒唐,世态炎凉。以体会最深的亲友的视角来写,也为大潮下无数命运相似者立传代言。他的“苦吟血书”既是对外界的反抗,也是自我整理之后发现的自我救赎之路。
我敬佩野夫,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曾是自己的一声痛哭。他执着地善待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善待故乡,善待历史,如此温良之人,何野之有?然而他的野更多的在于让奸佞小人腿脚瘫软的浩然江湖气,总给人这样一种感觉:野蛮待人者,他必报之以野。楹联云:“误国半闲堂罪恶贯盈垂老投荒犹恨晚,锄奸一片石春秋笔削乱臣贼子必书诛”,野夫虽是文人,笔削春秋之中也颇有大哥身段。另一方面,野夫对待自己也有一种野蛮的骄傲,可谓“真的猛士”,直面人生、正视鲜血之外,他将自己的血泪史苦难史一笔一划忠诚地写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