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momo”的人,怎么这么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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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评论区突然来了几位表达欲望异常旺盛的读者,不管哪篇文章,他们都会留言,但发言常常前言不搭后语。

就好像这几位名叫“momo”“神经蛙”或者“哄哄”的读者集体罹患了精神分裂,常常在脑海里左右互搏,当然事实显然不是。

在短暂的迷茫与困惑后我们发现,这原来是一项微信新功能引发的匿名暗潮。

说新也不是太新,早在去年秋季微信匿名留言功能就已上线。

只不过时至今日,许多人仍然没有注意到它就是momo大军的生产车间。

文章拉到底部,点击“写留言”,输入框左上方就会出现身份切换入口。点击绿色双向小箭头,进入“选择留言身份”界面,你会发现古板刻板的微信也支持“一键换皮”了。

除了原装的头像和昵称,用户还可以选择创建新的随机身份,由微信系统随机提供头像以及相应昵称。

系统提供的选择并不多,来回来去不过几种微信原创表情包形象:momo、哄哄、阿白、欢乐马、神经蛙。

他们都是微信原创表情包中的卡通形象,所以被临时抓了壮丁。

评论区钉子户的来源至此水落石出:不是那个叫momo的人太能说,而是有太多想说话的人戴上了momo的面具。

人世间对momo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以为它是纯手工生产,实际上,绝大多数momo都来自这样的工业化流水线。

在微信之外的其他平台,想成为momo同样只需要一键随机——微信账户授权登录第三方平台时,如果用户选择随机新建昵称头像,那么就会自动成为momo家族的一员。

从没有哪个匿名形象像momo一样快速增殖,出现不到两年,俨然已经是当代中文互联网最具辨识度的形象之一。

豆瓣momo小组2022年8月只有468个成员,半年后,成员暴涨八倍,而到今天,数字挪动了两个小数点,来到12667人。

仿佛兔子、蚂蚁或者田鼠,那些依赖生殖率维持种群数量的弱小生物,momo家族以惊人的速度添丁进口。

现在我们形容momo,通常会使用“大军”来描述。

它是一,也是万,存在于每一寸人迹可至的网络空间。

如果担心笔记没有流量,可以召唤momo大军前来暖场,感受过momo的力量,终将归于mo门。

mo门没有领土,但mo门有门规。momo市长规定:

一mo做事亿mo当,一个momo做了好事,所有momo一起挨夸,一个momo做了坏事,所有momo一起受罚。

momo可以随意领用皮肤和道具装饰自己,但不可以使用momo以外的身份和名字。

遇见捧着金元宝的财神momo,不要靠近,立刻远离,如果他们试图把手中的金元宝递给你,请坚决拒绝,并前往市长办公室举报。

遇到坏mo做事,可以通知momo警察,mo警将会及时出警。

市长来自哪里?自封的。

mo警来自哪里?志愿的。

不过这些个别momo的独立创作,受到众mo的普遍认同。

心照不宣地,momo们组成一个流动的匿名国度,在视线围绕的网络世界,撑起一座小小的安全屋。

藏木于林,当代互联网小民最大的生存智慧。

只要把昵称和头像改成momo,你就会成为千万只粉红色小恐龙中的一个。

这是分身术,也是掩护色。

福柯认为,人类世界是一座“全景监狱”,管理者站在高高的塔楼上俯视每一个囚犯,而囚犯看不到他。网络则把全景监狱拍扁扯平,变成了一座“共景监狱”,这座监狱里每个人既是监视者,也是囚犯,人们互相凝视,彼此控制,不再存在隐私与信息差。

于是所有人都处在“视奸危机”之中,只要在网络活动,就有可能被360度环绕式凝视。

一个八百辈子不说一句话的微信好友,能顺着相似的昵称、手机号、共同好友,找到我们的抖音、微博,翻遍所有记录。

在通讯录熟人推荐机制下,用来发疯的私密社交账号,可能转天就被推到了七大姑八大姨面前,那次第,又岂止一个社死了得。

互联网本是不具名的空间,却在与我们的交互加深中变得越来越透明,抵抗“视奸”变得如同切断网络般困难,直到出现momo。

momo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极具性价比的权宜之计:只需要扮演momo,就能轻松混进人群。

高度同质化的头像和昵称,让精确检索不再可能,从此就算是亲妈来了,也看不穿这只小恐龙。

大公司有大公司的算法,小屁民有小屁民的魔法。

momo是一份集体保险,每个人都是保护者,每个人也都是受益人。

这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匿名,所有momo依旧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用户ID,然而对于网络表层的撕扯来说,一件马甲已经足够,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没有多少人的好奇或戾气持久到足以深挖到底。

凝视者的视线浅浅滑过,猎食者撕咬两下,发现皮糙肉厚,也便嫌弃地撇撇嘴,悻悻而去。

而挨挨挤挤竭力降低存在感的momo,感受到视线的远离,齐齐松了口气。

不过在匿名安全感的另一面,很容易联想到的就是失控。

另一些场合,momo也被称为“电子蟑螂”。

正如勒庞所描述的乌合之众:“群体是匿名的,因而无需承担责任,于是约束着个人理性的责任感往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失去身份的监控后,一些momo开始彻底放飞自我,不再顾忌言论的道德。他们或许并非有意冒犯,但绝非三思而后行。

于是冒犯如影随形。

关于贫富人生对比的评论区,有人说“穷人30娶不到老婆”,momo回复:“穷人也会娶到穷老婆”。

俄乌话题下,momo评论:“支持,花600美金就能让乌克兰小妹妹们怀孕,还不用让自己老婆生孩子。”

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又成群结队地消失,徒留失当的言论,如同小蠊饱餐过的厨房。

其可恶又更甚于普通网暴者:与网暴者战斗,起码知道对手在哪里,可以你一拳我一脚地正面对决,而与momo战斗,总像是在遭遇偷袭。

敌暗我明,滑不留手,杀鸡牛刀,投鼠忌器。

打,胜之不武,放,心有不甘。

你拿它没有办法,还做不到眼不见心不烦,因为momo大军无所不在。

于是厌烦momo者总是狠得咬牙切齿,不吝在ID中表达最充足的恶意:有人想“给momo拔个牙”,有人想当“momo的爹”。

无论你对momo持怎样的态度,一个事实是momo做为一个新兴的互联网主体,正在重塑互联网话语体系。

互联网创建之初,就像我们对web3所曾寄予的期许,所有人都曾相信这会是一个去中心化、平权、平等的场域。

因为区别于电视、广播、报纸这些单向发声的大众传媒,互联网为每个人都提供了一只话筒。

然而事实证明,互联网非但没有带来平权,反而加剧了世界的极化。人类在这个没有枪炮的世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使用言论实现暴力镇压。

正如诺依曼女士在上世纪70年代提出的经典理论,所有人都被裹挟进“沉默的螺旋”:

人们在表达自己想法和观点的时候,如果看到自己赞同的观点受到广泛欢迎,就会积极参与进来,这类观点就会越发大胆地发表和扩散;而发觉某一观点无人或很少有人理会(有时会有群起而攻之的遭遇),即使自己赞同它,也会保持沉默。意见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见的增势,如此循环往复,便形成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另一方越来越沉默下去的螺旋发展过程。

一切基于一个假设——人们害怕孤立,会为了不被孤立而隐藏或改变自己的态度。

在日本,意见的氛围也被叫做“空气”,每个成熟社会人都要学会读懂“空气”,和别人保持同步。然而空气究竟来自哪里,意见的气候由谁来定义?或许只是一张没有落款的小纸条,就可以改变全班的氛围。

只要纸条上写着“我也觉得……”,然后传遍全班,每一个看到纸条的人就会下意识认为“我也应该觉得”,空气就此改变。

《LEGAL HIGH》,下同

而在互联网时代,擅于应试的我们很快找到了成为空气掌控者的要诀:说话大声一点!

沉默的螺旋一旦启动,很难再被逆转,而螺旋是正转还是反转,谁的声音更大,谁就更有可能抢占先机。

于是我们发现,网络上人人好似都成了刺猬,未曾开言,先摆出一副横眉立目的模样。

说什么话,都有可能迎来一阵对呛与奚落。

评论美食博主:看你吃饭可真香!

网友: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在饿肚子?

给宠物做漂亮的小衣服小帽子。

网友:对你爹妈有这么孝敬过吗?

我们总是简单地将网络暴力归罪于键盘侠的卑劣,从而忽略更核心的问题:网络暴力的本质是话语权的争夺。

一切的愤怒、咒骂与暴力,不过是一件工具。

一切复杂的事件都被简化为屁股与帽子,轻而易举地判定“性质”。重要的不再是探讨与交流,而是谁先能把枪口捅进对方喉管。

在这场残酷的战争里,所有可供标签化的元素都有可能成为攻击的抓手,被塑造成一把利刃:

你的IP在外国,那你一定是崇洋媚外的奴才,你的头像是芭比,那你一定是个“女拳”。农村女性被婆婆欺负,不逃就是活该。小朋友摔跤妈妈去哄,绝对是要宠坏孩子的溺爱。

于是我们渐渐不敢说话,也不爱说话了,我们清醒着,在沉默的螺旋之底,仰望越来越远的蓝天。

直到momo出现。

这只呆萌圆润的小恐龙,捧着一对肉乎乎的小爪,轻巧地玩出一手釜底抽薪:

沉默的基础是在于害怕自己被孤立?那么拿走“自己”,不就解决了问题?

抛开发言不当的害群之马,更多momo只是寻求某种不被监视的话语空间。

披上“公用隐身衣”,成为nobody。

没有可以辨识的昵称,没有可以辨识的头像,在momo的海洋里,个体被消解。失去个体,也就失去标签,没有标签作为抓手,“屁股”神功废了一半。

momo大军就像一池非牛顿流体,当你温柔地触摸,它便是柔顺的液体,当你饱以老拳,它就会变成坚硬的固体回击。

做为一颗水珠藏进大海,这是自互联网诞生开始就存在的匿名渴望。早年间,各大论坛上名为【已注销】的用户以及豆瓣上的【江湖骗子】,都是早期版本的匿名momo。

匿名者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成名15分钟,换回不必在意“空气”的自由自在。

自由当然伴随着毫无节制的语言狂欢,酝酿着新的暴力与伤害,但在屠龙者成为新的恶龙之前,更为醒目的是,趋于凝固的互联网话语权重新开始流动。

而身处其中的momo或许并未察觉自己正在成为春潮中的一颗水珠。

他们只是在听闻“电子蟑螂”的雅号后,哈哈一笑,四散而去:

“我们是momo,我们是momo,快用一滴来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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