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报道 | 魔都摆渡人:打捞上海滩的一百种焦虑

··············· 活在上海,有什么烦心事? 若你遇着一个老派上海人,神抖抖那种,这话头

···············

活在上海,有什么烦心事? 若你遇着一个老派上海人,神抖抖那种,这话头兴许就接不住了——“这话伐好放进大喇叭的,伐响。 喏,上海体面,城市挺刮,人要登样,伐好露破败的”。

但你也莫要丧气,若你专门去寻些人,费些辰光,他们便会把上海滩的里子翻给你瞧。 譬如讲,虹口区,一间15平的筒子楼屋里,一位姓朱的爷叔,终日坐在一张藤椅里,修理各处寄来的旧娃娃。

浦东郊外,一处敞阔的工业园区,一位姓周的先生,专门帮人告别故去的宠物。

这城里,产康机构星点分布。 焦心的女人们,只有在和女育婴师、月嫂、催乳师和产后修复师咬耳朵时,心里的石头才真的卸下了。

月嫂的工具

上海滩的里子是什么? 他们兴许会说,“这位看官,侬要仔细去辨”——

这城里,2400万人,老上海,新市民,外来打工者,声响热闹的。 大大小小的烦忧,就像这水上城市大大小小的船只。 有人的愁绪,是苏州河氤氲潮气里,三两旧船摇摇摆摆。 而壮实的烦恼,不好消的,就像那杨家渡的摆渡船,梗在心头,不上不下。 还有的,是黄浦江入海口的大货轮,吃水又深又久。 愁皮囊的,修润它,装扮它,不愿它衰去。 恋外物的,宠溺它,修补它,痴幻难舍离。 喜计算的,赛有的,贪无的,处处皆疯魔。

这上海人兴许也说,“阿拉小巴拉子,有撒胸闷事体,去寻这些人! ”他们呀,帮人摆渡的。

这城的烦忧,日日夜夜,在无尽的水上摇晃。 这城的摆渡人,渡愁船,慰苦主——“噢个爷叔,侬宽宽心。 小囡勿要愁,事体放宽适”。

渡耽色

上海滩第一道烦恼,是女人家的怕,担忧这皮囊衰了。 在这摩登的城,求美是一门大生意。

开在静安区江宁路上的一家私人整形医院发现,他们的顾客呀,越发“两头重”。 一头是六七十岁的老阿姨。 旗袍队的老姐妹,这天袅袅娜娜地来了,皮肤滑嫩又紧致,看着年轻发亮。 这是有撒好事? 老姐妹哂笑,不响。

这阿姨回家嘀咕,为撒老姐妹年纪比我大,却这样神抖抖? 女儿指点,肯定做整形项目了。 于是这政府部门退休的60岁老阿姨,也去做了个全套,打抗衰针,埋线,打玻尿酸,再除个皱,法令纹去了,泪沟也不要了。 齐齐整整,花了十万,人也发亮了。 这钱值,旗袍队一合影,这老阿姨最灵的。 谁说老来不能俏,操劳一辈子了,女儿给她买半份单。

另一头是小客人,越来越年轻,甚至没成年。 高考一结束,爹妈领了来。 有人割眼皮子。 她爹妈眼皮都双,孩子却眯缝眼,心里亏欠,要补偿她。 有做抗衰项目的,打热玛吉针。小姑娘才十八,她妈就着急,自小就给养护精致了。 上海滩上的小囡最欢喜的项目,是瘦脸针。 她们流行玩抖音,上面一整片姑娘脸都瘦,有的就像把锥。 滤镜能削脸,但她们也知道,那是镜中花水中月,不过瘾的。

上海滩的女人,一辈子都要精神漂亮。 颜面焕发,仿佛韶光便不逝了,人心也少了摇晃。

爱美这事,三十岁的女人最紧张。 一个少妇,老公炒股的,一周来两次,每次买一只一万多的进口玻尿酸,打半只,扔半只。 她花60万做脸部填充,隆了鼻,往后再看自己,哪哪都“差一点”,这颧骨,正面看,线条流畅,侧过来,却有一小道凹。 “哪有凹呀? ”医生也瞧,咋也瞧不明白。

这魔怔劲,叫整形上瘾。 有女人,先做了鼻子,大变了样,又瞧不上眼睛了,再开眼角,又换脸型,搞个咬肌出来。 最后,只能把身份证照片给换了。

来丰胸的最多,一问,理由差不离,胸小,老公不喜欢。 医生旁的不多说,只能暗暗敲边鼓——胸做大了,夫妻关系一定能变好呀?

这不,一个上海女人,装了假体,胸前波澜。 过两日,觉得招摇,又拿掉了。 拿了又装,反复几次。

这道心思,也不难猜。 不过是缺了安全感,皮相越完美,心里越踏实。 但完美有标准吗? 整形医生最怕一类客人,她们一坐,轻拍桌子,嗲溜溜说,“阿拉就是完美主义者”。

这“完美”有时便被简单解读作明星的面庞。 做鼻子,要像Angelababy的,多长,多弯,一公分都不差。 最怕接待这样的小姑娘,她们先去了业内名声差的渠道医院,做了芭比眼,韩式小翘鼻,尖又细的下巴,一整片的抖音网红脸。 这叫燕燕、梅梅、Rita、Tina 或Vivian的姑娘,都一个样——亚洲人的底子,砌上西方审美的五官,搞出一张皮笑肉不笑、无法操纵细节的混血脸。

这燕燕、梅梅、Rita、Tina 或Vivian,捣鼓完了全身,实在没甚可整了,来这医院,想动发际线的主意。 拿出一张照片,喏,赵丽颖,就要她这样的,额头饱满,发际浑圆。 可赵丽颖的眉眼不是假混血呀。 医生只能摆摆手。

手术是手术,不是魔术。 这医生,长日修补着皮囊,也看尽了人心。 这行当信一句话,整形即整心。 所谓美人经济,不过是锦上添花,长人信心。 遇到脑子发热,必得劝住了,得让人理性消费。

这医生也想,在上海滩上帮人求美,最省力的。 海派文化呀,时尚又包容。 求美心,上海人骨子里认。 这城里相当一批人,工作不能累,生活一定得优雅。

医生都欢喜客传好信来。 一姑娘天生凶相,借手术舒展了眉目,工作换得更好了,对象也找着了,春风得意。 能熨平些人间失意,他们也欢喜。 一个男客人,自小钟意穿女人衣服,常来打玻尿酸,胸前逐渐饱满,每次都乐颠颠走的。

这医生在植发行当端了十几年饭碗。 他发现不止女人,上海滩的男人也求美。 近几年,来种头发的男客人,欻欻上涨。

植发医生的工具

一类是老爷叔,六十岁上下,二婚的。 新妇四十岁,一块出门去,被认作女儿。 男人头一秃,就显老。 一个当建筑包工头的四十岁男人,带老婆儿子去迪士尼坐飞船,被拦下喝住,“老年人不能坐这个”。 男人胸闷呀,种了头发,又打玻尿酸,去泪沟去法令纹,喏,就像一张松垮的旧皮子,提起来,定个软钉子,能挂住多少是多少。

这医生瞧着,许是现今男人的社会压力越来越大,以前接待的秃顶,平均年龄三十五,现在前移到三十了。

不少是上海本地男人,没结婚,爹妈领来的。 三万五万一疗程的手术费,爹妈一掏兜就给,就盼着给种了头发,早成家。 这样的,一看就是妈宝男,温顺唷,喊一句“姆妈,我渴”,老母亲便乐颠颠跑出去给他找水喝。

在以前,头秃的多是文字工作者,教师、作家、搞文案的,现在,互联网从业者一茬茬地来。

经常是一整个部门,“忽悠”了最好脾气的那个程序员先来试试。 他忐忑,带一些使命感躺上手术椅。 主刀医生、提取师、毛囊分离师、种植师围着,忙叨了三四时辰,把茂盛的皮囊移种到贫瘠地。

等过了六个月,头顶黑亮了茂盛了,就像照片PS,一下抹去十岁。 于是雄风振起,再置办一身好行头,去相亲,找着女朋友了。 这医生的门诊,便隔几天就探进一个程序员的秃顶子,说是听同事介绍的,又羞涩笑,暗戳戳表意,让医生打点折。

这医生欢喜这样的程序员顾客,他们呀,看着憨搭搭,往往是暖男,经济适用,躺下来,开口就聊贸易战,说华为了不起,卧薪尝胆,再引恨一把,自家公司开发的芯片还有差距,美国的特朗普,太任性了。

有玩笑话讲,程序员一身行头二十万,衣服优衣库,鞋子莆田产,都便宜,但一个头,值十来万。 程序员肯花钱。 有的顾客,在意荷包,只管种M 型脱发区域的头皮。 这下好了,过几年,种的头发顽固,其他地方的,洋洋洒洒,都掉光了,看着就像一只长犄角的小龙人。

渡痴幻

住浦东郊区的周先生,头顶也清凉。 他倒心宽,不强求,头发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话,他也常说给他的主顾听。 他们常是捧着宠物的尸体来找他的。

那年周先生养的3岁的狗被人投毒药死了。 他痴惶哭了一场,梦了它几晚,便打定主意,帮人化渡类似的离殇。

渡了上百个亡灵,一头猪,最传奇。 十多年前,一户上海人家去市场买猪当宠物养。 老板给了只小猪崽,说是泰国香猪,养到最大也超不过20斤的。 领了回去,猪子却越养越肥。 这人家去讨说法,老板不耐烦,一摆手,赶他们把猪宰了或卖了。

哪能宰呀,养出感情了。 这户人家住高楼的,就又在小区里买了层底楼的房子,带天井,养着这猪。 猪余生都活得优裕,最肥时,吃到一百六十斤。

猪死在了上海房价最高的那年。 周先生带了人,开一辆大车,吭哧吭哧,把这猪用担架运了回来。 做完仪式,猪进了火化炉,满场子飘肉香。 这家人拿猪骨灰做了钻石,一人一颗。 他们戚戚哭,说养这猪呀,实在有许多快乐。 当然呀,最大的快乐,是猪的窝翻了十几倍价,口袋里多落了几百万。

周先生礼佛,想这家人定是好心有好报。 佛家言,众生平等。 畜生也通人性的。

宠物殡葬师的工具

一对不肯撒手的老夫妻,养了只老狗,22岁,老得昏迷,夫妻俩一整月都定闹钟,隔两小时便起夜,给狗打针,抠便,挪身子,防它得褥疮。 一天夜深,周老板接起电话,老两口呜呜哭,说老狗在淌泪。 他便劝他们,让狗好走吧,拖绊着,人累,狗也累。 他帮着联系了安乐死服务。

他常劝顾客,西方宗教里有“彩虹桥”一说,先走的宠物会在那等主人,团聚了,一道去天国。 周老板的业务广,宠物死了,帮着诵经,做“坛城”(一种佛教仪式),再火化。 动物的骨灰,能做金石,几千块不等,或者钻石,蓝的、黄的、绿的,晶莹通透,要几万。 死去的猫咪和鹦鹉,还有人要制成标本,挂家里。

蜥蜴、仓鼠、鹦鹉、雪貂、金龙鱼……他都火化过。 那只金龙鱼几斤重,主人本想在小区里挖个坑埋了,但忧心野猫给刨了叼走。 叫人吃惊的是,乌龟的壳一点也不难烧。 还有一位女士,送来一只蜜袋鼯——那是比老鼠大,比黄鼠狼小的一种宠物。 她养在房间,婆婆来收拾,以为是老鼠,几苍蝇拍给拍死了。 婆婆出了火化钱,超度时,脸色煞煞白,神情尴尬。

一只狗,叫奥巴马,一身黑亮毛发,出生在美国选总统那年。 这狗从小爱吃面条,一年过年,主人家收了只鸡,养在阳台。 喂面条,半碗给奥巴马,半碗给鸡。 一天,奥巴马正吃的欢,鸡被宰了,从此临到死,这狗再没吃过一口面。

一户人家告别一只两岁的狗,特意买了口棺材。 做仪式时,扑通都跪下了。 这狗死前一年,男主人咳嗽吃药,发过敏,身子瘫软,晕去时脑袋磕了桌角。 狗一道道刨门,叫醒熟睡的女主人。 医生后来唏嘘,假若晚送来一点,人就救不活了。

人和宠物,食同桌,寝同床,最终成了至亲。 在大众点评上,周先生的不少顾客都放上了宠物的灵床照片,猫、狗或老鼠,毛绒绒一团,枕白花,身下素净,盖黄布,上书“南无阿弥陀佛”。

有一张照片是一对猫。 主人写道,那天没下班,家里来电话,说这对猫从十三楼推窗掉下去死了。 她痴惶,不知所措,便找了周先生。 她养这猫才一年,难料无常。 若有来生,她说愿做它们的宠物,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大脑,不需思考太多,“人生太苦,猫生也苦”。 猫的身后事,都由周先生料理了。 她在大众点评上感谢他,夜里十点赶来接猫,若留她独自面对,“不知要如何自处”。

上海滩的人宠缘分,蔡先生那里也有一箩筐故事。 他干宠托的,人们出差或旅游,便雇他上门喂养猫咪。

他进顾客家,戴脚套,穿消毒衣,伺候猫比人仔细。 有的顾客严苛,猫咪的吃食,用秤称,得毫厘不差。 他须记牢了,这只猫消化不好,只能吃50克肠道猫粮。 这只不能再胖了,一盒猫罐头,分四次吃。

一对三十岁的丁克夫妇,把猫咪当孩子养。 蔡先生每次上门,都被要求先抱着这猫看十五分钟动画片,蜡笔小新或变形金刚。 这猫咪倒乖,缩他怀里不动弹,眼珠子跟着屏幕转。

宠托师的工具

整个上海,除了青浦、松江和崇明,蔡先生都上门喂过猫。 去年过年,他一天就接了二十多个单,满上海转,到家时,凌晨一点了,五六点又爬起床。

蔡先生的客户,八成以上在上海是租房住的,单身的过半。 许是求一个心灵慰藉。 大都会节奏快,年轻人自嘲,是“社畜”,上班乏,回家有个小家伙等着,心里暖。 他接待过一个女顾客,还不到上门时间呢,就急惶惶地催, “你什么时候去我家呀,我有两个小时没看见猫了”。 她的猫,淘气,老蹦高了蹬摄像头下来。

人呀,怕孤独。 越孤独,越在意陪伴。 活的宠物不撒手,静默的玩具也是。 修玩具的朱伯,享受这活计的成就感,却每天吊着心。

有人夸他,“老法师”,会裁布和弹毛,老手艺,修旧如旧。 缺胳膊少腿的旧玩具,经了他的手,又活转过来了。 但也有人收了修复的成品,打电话来,骂了他半小时。 朱伯委屈,他收的旧娃娃,有布头全烊掉的,有少了眼鼻的,修补它们,不止得照着主人的描述来,还得贴着他们自小的感官回忆,摸的手感,闻的气味,通通得对。

骂便骂吧,朱伯懂这些顾客的心思。 送娃娃来的,多是八零后,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从小拿娃娃当兄弟当姐妹,宝贝着,不给人碰,连洗都舍不得。

他修过一只半腿高的布娃娃。 主人是一位女士,在商界摸爬,每次出差,都专门带一行李箱,里面装满娃娃衣服。 还有一位中学老师,去哪都带着玩具小熊,在澳洲高空跳伞,小熊别在胸口陪她。

朱伯说,这玩具都有灵魂和脾气的,只他能瞧出来。 一只布偶兔子,肚子上白毛脱了一整片,那定是主人经常摸它,寻找慰藉。 毛绒娃娃双眼间光秃,那是主人缺少关注,指着娃娃说话,要它每天看他。 八年了,到访他小屋的娃娃,有三百个了。 年龄最大的,来自一位35岁的男人,动漫从业者,他拢共有三只陪了他27年的娃娃。

一个移民澳大利亚的客人,要朱伯修一只掉了鼻子的玩具狗。 这男人在那当农场主,曾苦觅这玩具的产家,想把整个厂子买下来。

一位女士的乳胶洋娃娃,是父亲去广州出差花八十块钱买的。 那时节,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 修好了,她12岁和3岁的女儿抢着玩。 父亲早已过世。

有顾客对朱伯说,你拯救了一类人。 救的是什么呀? 朱伯有时想,不过是人心痴幻,物是人非,却不愿事休。

玩具修复师的工具

玩具能修补,有些感情,却难缝合。 一位上海姑娘,每夜都要抱着布娃娃入睡。 她父亲,便每天清晨开奔驰来,把坏掉的布娃娃拿给朱伯修,晚上再接回去。 女儿每天都要和它说许多话。 接连几天,直到朱伯把娃娃修利落了。

这娃娃,是朱伯见过最残破的。 打开袋子,小虫子爬满桌。 小姑娘打来电话,叫朱伯别嫌弃。 又嘱咐,父亲问什么,都别多说,只回一句“嗯”便好。

朱伯为难。 这位父亲,每次来,都殷勤探问——女儿有没有说娃娃什么? 说她自己了嚒? 有没有提到他?

还有一位类似的上海父亲,五十岁年纪,专门去寻一位少年郎,学打王者荣耀,想以此拉近跟儿子的距离。 儿子回了家,总把门一关,打这游戏,不跟他说话。

这少年郎二十出头,在机场附近的虹桥镇开个电竞网吧。 上海滩上,不少人寻他,为着修炼这游戏的等级,从铂金(普通水平)升到钻石(较高水平),甚至王者(高水平)。 一位三十岁的肿瘤科医生,花了九百九,买十节课,下了班就急赶来。 他的同事都玩这个,他忧心自己技术菜,要遭嫌弃。 还有不少姑娘,花钱练这个,就为了能跟对象多说说话。

渡疯魔

上海每一处商厦,几乎都标配了早教中心。这些地方是宝宝们人生的第一处大型社交场。现世里,当父母的都是80后90后,早期发展理论说,对儿童投资,越早越好。于是那几百一节的早教课,日式、中式、美式的,在上海滩上紧俏着。要让宝宝在这里学社交,锻炼体能,增长自信。喏,4个月就可以来咯,躺在那里就好,老师做抚触按摩,训练他举手举脚。

阵仗最大的一位宝宝,每次来,仨保姆跟着。 一个中国阿姨,负责换尿片,喂奶粉。 大学生家教,要对宝宝说英语和西班牙语。 宝妈说,她的小孩应当自小就听着用外语发出的指令。 还有一个菲律宾阿姨,在旁边学,因为宝宝在家是由她照顾的。

在上海滩上,能用得了菲佣的,非富即贵。 得一层层疏通手续,从异国领了人来。 育婴师王姐,到了普陀区的连排别墅里,才知道上海原来还有菲佣。

住别墅的这家客户要求极高,抱宝宝,竖着抱,袋鼠抱,都不行。 必得横着抱,头要护着,一点也不能晃,王姐抱他上下楼梯,娃爸娃妈用手端着娃脑袋,一路护着,小心得紧。 在那占地500平的大别墅里晃,王姐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瞄她,时时刻刻。

这也没办法,这宝宝,连亲爷爷奶奶都不让碰的。 宝爸宝妈出生上海邻省,出国留了学,回上海滩创业,开了大公司,平日不用上班的,总有人送文件来签字。 家里两个菲佣可比她惨,出点错,主人家就劈头盖脸地骂。

这王姐耐心又细致,大众点评上,数她评分最高。 这些都是当育婴师的基本功。 但待了四十天,她也受不住了。 水果和汤没得吃,她掰手指数,46天,便秘,痛苦呀。 还耐不住总得收着声,给宝宝唱歌,不能闹大声响,走路,声响也得小,和在老家的孩子不敢打电话,微信语音也不敢点开,11岁的女儿敲字问,“妈妈,是不是小弟弟在睡觉呀”,心里酸。

育婴师的工具

这道“格算”的烦忧,在这上海滩上,可不少见。 你愁,我愁,她也愁,便把这起跑线越赶越早,一句话,糙得很,“赢在射精前”,便说的这团不好点破的愁云。

当爹妈,心切,要给孩子有余。 但互相比,有余就不够了,便过载,便疯魔。 要翻看上海人的育儿焦虑,去问育婴师,她们知晓得最多。 这是一份新鲜的职业,以前女人家产了小孩,雇月嫂,母子一并照看,现在得精细切割需求,宝宝金贵,得有双专门的眼盯着。 育婴师驻家,业务好的,一个月赚万把块,挺吃香。

育婴师卖专业技能,宝宝吃奶,以前150毫升得花1小时,现在15分钟就吃精光了。 新手爹妈感恩戴德,终于睡上了一场好觉。 育婴师们也练就了一双辩听孩子声响的耳——宝宝说“nei”,是想吃奶了,说“O”,是困了,若胸腔里挤出发噎的想咳嗽的声,那是要打嗝,嘶声大哭,是肠绞痛或胀气,哼哼唧唧,大多情况是尿了。

对于她们,宝宝的哭声就像特定的闹钟。 一个宝妈乳头偏大,用吸奶器,哗哗响,她们照样可以睡。 但只要宝宝一响,她们像能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这育婴师往往成了救命稻草。 90后宝妈,自己都还像孩子,依恋着她们。 王姐告别了大别墅,进了一户殷实的小家户。 宝妈26岁,生完孩子,在产床上撒娇,喊“妈妈,我要吃樱桃”。 她是老来子,七十岁的爸妈从北京跑到上海帮她看孩子,140平的房子30平都放的动漫手办,短裤不会洗,吃饭,爸妈盛好了递给她。 王姐操起刀,她在旁惊呼,“你会杀鱼呀? ”

一位育婴师结束了工作,宝妈拉着她的手,戚戚艾艾哭,“你走了,谁这样来照顾我呀”。 生产私密,其中的心思,只有生过的女人才懂。 老公和长辈,有时瞎帮忙,便成了猪队友。

非医导乐也是份新鲜的职业。 她们的工作,便是到产房里陪伴生产。 秘诀就一个,减轻产妇的疼感。 生孩子疼,有些疼是因害怕,产妇脑中自己生产的。 要减缓这疼,得帮助产妇分泌催产素。 这是一种让女人在做爱时感觉快活的物质。 导乐教丈夫,和产妇接吻,按摩,用不同的体位拥抱。 产妇感觉到好多的爱,便少感觉到了疼。 也可以放恋爱时的视频,喂蛋糕喂甜品。 更有效的,到了第二产程,产妇不阵痛时,让丈夫陪着一起跳生育舞蹈,拉丁舞都成,帮助开宫口。

导乐师的工具

没生过孩子,不知道那疼。 一位妈妈说,那疼像鼓点,由远到近,从身体深处一点点传来,变大。 先像闷鼓,扫小腹,再如板斧,劈砍腰际,又变作锯条,捣脊柱,捣骨盆,疼得尖锐又憋闷。 最后,整副皮囊和筋骨都没了感觉,人便虚脱了下去。

而在这番激烈之前,女人的身体先被一点点吹鼓了,肚皮大了,胸脯胀了,脑子也搅糊了。 她们便像一根被扯长的松了的橡皮筋,松松垮垮,出现各种毛病,漏尿,打个喷嚏,就刹不住了; 骨盆旋转了,错位了,倾斜了,盆腔也痛。

她们便来找产后修复师,她们会通过定制的私处按摩和指导运动锻炼,帮助这废了的皮筋重又变紧了。 公立医院也有这服务的,但他们是流水线作业,生过的女人往手术台上一躺,用机器压一下骨盆,三十分钟完事。

产后修复师的工具

生育创伤要修复,更多的女人没这意识。 反对的声音,来自妈妈或婆婆,女人生孩子,都漏尿呀,都这么过来的,干嘛花两三万做疗程。 于是便吵,郁悒的产后的女人便更郁悒,越拖越后,拖过了修复最佳的42天。 或者来也不为自己,产后身体裂了,影响性生活,为着老公,才来的。

噢,男人。 女性生产的从业者,都在说一道女人家的烦忧——玩手机的老公。 下班回了家,就低头玩手机,不关心宝妈,不照顾孩子。 这家里便乌泱泱吵。

上海滩最热闹的修罗场,得数女人月子里。 自打怀孕了,女人家的身子越来越庞,心却越收越窄。

最容易和婆婆吵。 都是天南海北来的,定居上海,一坐月子,风俗差得很,两代人的观念便打架。 今朝东风压西风,明朝西风压东风。

吃吃吃,婆婆招呼,吃猪蹄吃甲鱼,大补,能下奶。 宝妈心里苦,照着老观念吃,下的奶也飘着油花,奶还易堵,通不出,胸脯便硬得像石头。

堵奶了,要找催乳师,这婆婆又嘀咕,又花冤枉钱。 这媳妇便又哭。 这上海滩上,产妇哭声可不少。 老公怠慢,哭。 所有人都爱着宝宝,不理自己了,也哭。 电梯间婆婆剜一眼,不经意一句“(都生完了)怎么肚子还那么大”,生闷气,也哭。

这些生过的懂女人心思的职业师,便都成了摆渡人,劝宝爸,回了家,先问候媳妇,亲一亲,道辛苦,手机得放下了。 再慢慢劝婆婆,得注意咯,小心宝妈产后抑郁。

一位姓张的催乳师,东北来的,她看这南方女人,不论是沪生沪长,还是新上海人,都斯斯文文的,和老公生气,憋着,不就憋坏自己了。 不像他们东北娘们,老公敢怠慢,“就干一架,给他干趴下”。

催 乳师的工具

张姐爽利,她帮着很多女人催乳,都喜欢和她咬耳朵。 喏,那些淳淳闷闷,悠悠忽忽,无计较心,无得失心的,才适意,月子里不受苦。

张姐渡人,有妙法。 受气的女人,戚戚艾艾,说自己惨,她就说个更惨的。 这女人说,婆婆烧的菜她实在不爱吃,委委屈屈吃,生咽,噎着了。 她便说一个东北娘们,嫁了南方的男人,月子里婆婆烧菜,娘们生生瘦了二十斤。 这女人想,至少自己的妈还不时能来掌勺,换换胃口,心下便松了些。

还有个女人,常约张姐到宾馆房间。 奶早没问题了,就干聊天,一聊两小时。 张姐吼她,“你有钱没处花啊——”,但也心疼,知晓 她是想喘口气,便一边骂,一边听这女人说心头的风声雨声。

喏,像张姐这样的摆渡人,也只能陪苦主走一程,走到哪,算到哪。 这愁船能不能渡苦河,求得宽适和无忧,机关难算尽。

一首老歌在响——“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四飘流……”这城的船,日日夜夜,摇摇晃晃,在苏州河,在杨家渡,在外滩,在无尽的水上。 █

对于魔都摆渡人的故事

你有什么话想说?

在评论区分享你的感受吧~

采访、撰文:李远牧

摄影:夷华、杨轩

运营编辑:肖呱呱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