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玉的石头
工作日午后两点,一线城市核心商圈电影院放映《八月未央》,加上我总共4位观众。一位年轻男孩中途退场了,两位年轻女孩细碎地聊着天,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并不算扰人的哂笑。观众的直接反映与网友的评价保持一致,上映4日,大约12000人评价,豆瓣评分3.9。
影片改编自安妮宝贝的同名短篇小说,出版于2001年,属于作者早期的代表作。虽然从小说到电影的二次创作并不以还原度为评判标准,但必须承认这部电影对原著的还原度颇高。从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来看,影片保留了小说的主干:未央从小被母亲虐待,母女又相依为命,后来未央失手将妈妈推下楼梯致死。长大后的未央与小乔在日语班偶遇并成为好友,又与小乔的未婚夫朝颜发生恋情。朝颜与小乔分手并要求跟未央在一起,未央宣称要把小乔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小乔自杀,未央发现怀孕,决定生下孩子。
从台词和视听效果上看,那种显然是刻意营造的但也不至于令人反感的迷离氛围,十分的安妮宝贝。然而,安妮宝贝作品的豆瓣评分在7到8分,无论从关注度还是评价上看都不算低。何以原作的光环没能笼罩住此片?
青春伤痛的变迁
稍微浏览一下影片的评论,很容易提取出“疼痛青春”这一关键词。“当看到银幕上真的又出现了女孩失恋,泡在浴缸里割腕,血和水混作一体的言情画面时,我惊恐地确认了一下,今年真的是2021年。”网友的评论不由得让人想起这几年吃瓜群众对于马思纯沉迷“疼痛青春”的嘲讽。
实际上,不止是安妮宝贝和马思纯,也包括郭敬明、落落、饶雪漫等人在内的青春文学和电影,其口碑在近几年都稳定地盘桓在谷底,铺天盖地的嘲讽似乎隐约地指向了“青春”,尤其是青春的伤痛。关于青春的情感叙事有许多种,在今天,孤独伤感的那一种显然已经不流行。仔细看一看《八月未央》《告别薇安》等作品的豆瓣页面,那些心有戚戚焉的好评大多数来自2010年以前。影视圈似乎存在着一条规律:当某些现象、事物被归类被命名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它要过气了。“大女主”如此,“疼痛青春”亦是。
然而,青春的伤痛本身并不是一个伪命题。所谓青春,所谓成长,大体指向一个人建立相对完整的自我认知并与他人、社会建立相对稳定关系的过程。这个过程难免遭遇大大小小的挫折,体会成长的伤痛。青春伤痛有两大来源:其一为爱情、友情;其二为原生家庭。在安妮宝贝流行的年代,前者显然是叙事重点,无论男女作家,校园小说的主题永远都是好朋友之间的三角恋。
同样是安妮宝贝,《七月与安生》比《八月未央》出版更早,其故事核心同样是女孩在爱情和友情的矛盾冲突中走向成熟。曾国祥的二次创作能够获得口碑与奖项的双丰收,在于其收敛克制了人物之间的外部冲突,赋予了两位女主人公相对丰富的内心层次。至于大量流水线青春片,围绕三角恋发生的“撕—堕胎—出国”三部曲则被统一评价为“狗血”。《八月未央》虽然没有明争暗斗抢男友,也没有堕胎,但浴缸自杀的抓马程度足以震惊当下的年轻人。
震惊的原因或许在于当下的青春叙事似乎更关注伤痛的另一种来源。豆瓣的“父母皆祸害小组”也好,《狗十三》《过春天》这样新型的青春故事也罢,讲述重点已然转向原生家庭带来的个体情感创伤。《八月未央》虽然也表现了未央与母亲扭曲狰狞的关系,然而若按照当下的叙事惯性,未央面对与母亲长得很像的小乔,不可能产生保护或珍惜的柔软情绪,更多的应该是与权力欲望有关的控制或占有。
撇开逻辑、情理不谈,电影在此处对原著的忠实不免产生一种“旧风尚”气息,倒是与电影围绕未央童年刻意营造的旧上海味道颇为神似。只是导演大概忘了,如果未央在此刻是25岁,那么她的妈妈不可能是一副民国舞女打扮。
新一代的“归因冲动”
如果说未央的母女关系是“旧风尚”,那么影片对小乔的增补可以视作新时代标签。新时代的年轻人不是不为失恋难过,不是不想恋爱,而是更想知道我们的恋爱如何成功,又缘何失败。电影为小乔设置了一个离婚后用钱关怀女儿的父亲,并以此作为她迫切地满怀期待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的原因。这是非常符合当下认知模式的桥段。
心理分析理论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婚姻和亲密关系都是父母婚姻关系的一种投射——无意识的复制或者有意识的抵抗。借用安妮宝贝的台词,这是“在劫难逃”。这种“在劫难逃”大概已经成为了当下许多年轻母亲的焦虑之源,生怕自己对孩子陪伴得不够、爱得不对,留下难以愈合的情感创伤。
在此无意批评或反驳专家意见,只是对这一时代的情感叙事中那股强烈的“归因冲动”感到颇有兴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仙侠奇幻里,相爱是前世绑定;现代都市里,相遇是失散发小的重逢;爱人变知己的耽改剧里,也需要一段童年师兄弟情谊以明确关系。
而安妮宝贝流行着的十年前,情感的风向标似乎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小乔与朝颜十年的感情,还是朝颜一朝的移情别恋,小说没有任何解释。电影则安排得明明白白:小乔是原生家庭缺爱,朝颜则解释说“我与小乔只是一种习惯”,至于朝颜为什么爱上未央,自然是被日常生活磨损了的摩托车和村上春树的从前爱好的回归。笃信缥缈的情感一定有原因,努力为非理性的激情命名,大抵是独属于当代人的一种小心翼翼。青春中的莫名其妙或者义无反顾可以有,但在一个容错空间日渐压缩的大时代里最好尽早结束尽快成熟。
安妮宝贝式的伤痛青春已经确凿地过时了,这并没有太多值得惋惜之处。倒不是厌倦所谓无病呻吟的矫情,无论这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姿态,矫情很多时候只是对敏感的污名化,敏感并不可耻,正如喜欢过安妮宝贝又或者是郭敬明也并不可耻。他们的过时只不过是一种规律,人总会长大,正如安妮宝贝已经改名庆山。庆山与安妮宝贝拥有的是不同的读者,而这一代人也不可能复刻上一代人的青春。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关于青春的想象和言说所呈现的变化:从“疼痛”到“创伤”;从迷茫、怅惘到“中二”、“热血”;从失恋堕胎背叛离别到“发糖虐狗”“糖里带刀”。“归因的冲动”与对HAPPING ENDING的执念实际上是配套发行的,背后有着复杂深刻的社会心理投射,其中最容易捕捉到的,大概就是青年一代在固化和风险程度都日益加剧的生活里对稳定和有序的隐秘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