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继秦汉胡同、美吉姆、天才宝贝闭店后，东莞又一家知名亲子游泳机构，“塌”了。

10月5日，东莞小漾亲子游泳中心关闭了位于西平的第二家门店，当天晚上，家长们在不同的微信群里传阅一封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张贴的《告知书》，称因东莞门店经营出现严重亏损，后续将通过转课的方式 ，将会员剩余课程转至周边同类机构。

东莞小漾亲子游泳（西平店），大门紧闭

一夜之间，数百名家长自发成立维权群，他们忧心忡忡。出于对该机构的信任，很多家长充值金额都是上万起步，更有家长刚刚付了钱，连合同都沒有来得及拿，机构就闭店“跑路”了。

无风不起浪。从今年以来，关于小漾亲子游泳中心的负面消息可谓铺天盖地，涉及广州、佛山、东莞等地，恶劣的是，宣布关门闭店的前不久，机构还在疯狂地推销周年庆课程包。

事实上，小漾亲子游泳代表的不过是行业缩影，早教机构的连环“爆雷”，在东莞已是“愈演愈烈”。今年8月份底，曾被称为“早教第一股”的美吉姆相继关闭了在南城、东城、长安开设的三家分店，倒闭前夕还在兜售课程。9月25日，东城秦汉胡同国学书院实控人失联，“有家长刚报名不久，此前毫无预兆”。而在相关投诉平台上，关于东莞培训机构的投诉触目惊心，“退费难”、“踢皮球转课”、“割韭菜”等关键词被屡屡提及。

培训机构的“跑路甩锅”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先找知名品牌做加盟，大肆做活动低价收费，择机对外表示经营不善悄然“跑路”，将公司法人转给一个没钱没房没车的“三无人员”，再将转课维权事宜全权交给“职业闭店人”来应付家长，至此完成金蝉脱壳。

层出不穷的培训机构闭店潮背后，也让东莞一众家长不禁发问：“这个行业到底怎么了？”

转课方案=贬值+交钱，家长深陷转课“死循环”

10月5日，不久前刚带小孩上完亲子游泳课的张宁，突然被“断崖式分手”了。

2023年9月，位于民盈国贸中心3楼的沃特泡泡发布公告称因其经营出现困难，中心授课暂停。刚刚给小孩报名完的张宁就无奈加入了由300余名家发组成的维权队伍，最终在多方协调下，沃特泡泡将张宁换课到位于南城的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

令张宁意想不到的是，从一个泥潭出来后马上又陷入另一个泥潭。今年10月5日，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如法炮制，称因东莞门店经营出现严重亏损，无力持续经营，将会员剩余课程转至周边同类机构。

10月5日，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宣布闭店

退款的诉求并没得到回应，而小漾亲子游泳提出的会员端转课这一解决方案，大多数家长表示无法接受。在机构提供的转课方案中，有40多所转课机构，除了少数机构向每个会员免费提供个位数的课时外，其他机构基本都要额外支付每节30元-100元不等的课时费才能转课。

东莞小漾部分转课方案

凤凰网广东以消费者的身份联系了其中的几家机构询问能否转课，工作人员以“暂时不接受小漾亲子游泳的会员”、“门店已经满人，无法承接那么多学员”等理由拒绝转课。

而所谓的换课到其他品牌培训机构，据凤凰网广东了解，换课机构给家长的反馈是他们与小漾亲子游泳的老板并没有任何关系，无法承接家长原有的课程，但是可以提供免费体验课。在张宁看来这更像是变相的引流操作。

家长反映部分机构不再接受小漾会员转课

“本来一节课花费高达200多元，现在由于公司运营不善，消费者被迫转课还要自己支付转课费用，转课费甚至比自己到相关机构报名还要高昂。”张宁愤怒地说，1个孩子只接8-10节课，又要在很短期限内要上完，而且体验课本来就有免费的。

更有不少有着相关转课经验的家长担心，即便转课成功，也很难保证“新的店不跑路”。叶洁原本是东城小漾亲子游泳中心33小镇店的会员，2022年-2023年期间，由于各种优惠促销活动，她总共花费近五万元购买277节课程，2023年12月，东城小漾亲子游泳中心33小镇店声称受到物业方租金上涨，上门骚扰，肆意张贴公告等影响，不得已关门寻找新址，在此期间，会员需到南城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上课。

2023年12月26日，小漾东城33小镇店工作人员告知：即将搬迁新址

叶洁告诉凤凰网广东，小漾东城33小镇店工作人员一直对外宣称门店要搬迁至国泰云创中心，并晒出新的租赁合同、聊天记录等证据，以此来安抚家长。

小漾东城店工作人员回应搬迁进度，并晒出与装修设计师聊天记录

今年4月，小漾东城33小镇店再次发布公告称，东城搬迁的新场地国泰云创，由于一些原因受阻，不得已决定与位于南城的西平店合并。

如今，刚从东城分店转课到南城店上课的叶洁，又要面临无课可上，这让她难以接受。事发时，家长们开始相互告知，自发成立维权群后统计损失。凤凰网广东了解到，截止目前，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店维权家长人数高达900多人，其中包括从小漾东城33小镇店以及其他已经倒闭的培训机构转课过来的会员家长，损失金额合计约1700多万。“大量家长损失在2-3万元以上”。

数百名家长请求退课退款的诉求，至今还没得到任何回应。

经营困难、物业租赁等问题导致闭店引质疑

事实上，小漾亲子游泳中心闭店“跑路”似乎早有预兆。

这是一家来自广州的高端婴幼儿游泳连锁品牌，凭借着环境安全舒适、专业师资力量、特色课程而出名，课程单价也高于一众亲子游泳品牌。根据小漾亲子游泳东莞中心官方公众号称，小漾游泳俱乐部成立于2015年，此前在广州、北京、上海、深圳、佛山、东莞、河南、青岛多地开设校区，为上万家庭提供游泳教学。

今年6月13日，位于广州总部的小漾亲子游泳俱乐部发布声明称，有同行及不明真相的人士在社交媒体及网络平台散布关于“小漾”的不实言论，部分门店搬迁是因公司战略调整及业务发展需要。而有知情家长向凤凰网广东透露，该声明是在佛山校区闭店时发布的，目的是平息各大社交平台上的维权舆论，此时小漾亲子游泳已有跑路的迹象。

小漾亲子游泳俱乐部发布澄清公告

事实正如家长们猜想的那样。9月25日，广州小漾亲子游泳维家思店同样以未与物业租赁达成一致宣布关门闭店，当消息终于传导到消费者终端时，数百位手握价值万元课程的家长门茫然无措。

家长张女士在社交网站上分享自己的维权经历：自己从广州小漾亲子游泳番禺店闭店后转去佛山分店，佛山分店跑路后再转去维家思分店，一直尝试过维权，打12345投诉、报警、提起诉讼等，但警方以证据不足的原因没有立案，直到现在，她的诉讼也没有更多进展，两万元课程费还没退下来。

仔细梳理发现，小漾亲子游泳中心各个分店在闭店时的说辞有着惊人的相似，一方面因为与物业方有着租赁纠纷，另一方面出现严重亏损导致经营困难。

家长们对此说法并不买单。以小漾东城33小镇店为例，当时小漾称33小镇物业方碧桂园在普遍下调租金的情况下，仍然对小漾进行涨租，后续与沟通时，物业派人扰乱正常上课。“我们现在每月租金是20万元，物业还要涨租，我们老板没同意，在跟他们谈判前都谈妥了的，现在又反水”，工作人员表示，物业以贴告示的方式施加压力。

小漾东城店工作人员称33小镇物业方碧桂园房租涨价

事情也很快迎来了反转，33小镇物业方碧桂园委托律师向小漾东城33小镇店出具律师函，要求小漾在规定期限以有效措施撤回、删除不实公告，发布澄清公告，否则将以相关的法律起诉小漾侵权。

物业方告诉凤凰网广东，33小镇并未上涨租金，至于张贴告示单、安排工作人员上门，是因为小漾长期拖欠租金、管理费，属于依据租赁合同采取的合法的管理措施与沟通行为。

33小镇物业管理方出具的律师函

同样令众多家长疑惑不解的是，东莞另一家分店南城小漾亲子游泳西平中心拥有900多个会员，课程费用高达1千多万，怎么就出现亏损导致闭店了呢？

现金流是支撑机构做下去的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机构的资金链条越拉越长，也更脆弱，一旦遇到不可控的风险，就容易负债、资金链断裂，从而导致机构倒闭。但家长们算过一笔账，东莞小漾亲子游泳中心的一节课的单价为288元，会员众多，再加上采用的是“预收费”模式——即家长不能单买一节课，而是要提前购买几个月，甚至是1年的课包，动辄就要支付上万元的课时费，这么庞大的现金流作为支撑，让家长难以相信小漾游泳中心难以维系经营而出现闭店的说法。

“圈钱、闭店、跑路”，背后疑似的操盘手

在小漾亲子游泳中心闭店后，都有关于“职业闭店人”的猜疑与讨论，家长广泛质疑闭店均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职业闭店人是指专门为经营不善尤其是采取预付费经营模式的经营者，策划闭店方案，实施闭店行为，并处理经营者遗留维权纠纷的群体。

据了解，职业闭店人的一般操作是，在明知经营不善即将关门的情况下，联合经营者开展低价促销充值，吸收更多预付资金并挪用转移；再将原来的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其他没有实际偿债能力的人，使原法定代表人“套现走人”，脱离原法律关系；最后一夜之间关门歇业，原经营者失联不见，由职业闭店人接手消费投诉、各类诉讼等事项，以此逃避法律责任，降低向消费者承担责任的成本和风险。

而根据多名家长反映，在闭店之前的1个月，小漾还推出了新促销活动吸引家长报课。先是以内部促销为由，营造出紧迫感和稀缺性。同时，通过设计悬殊的价格差来引导家长一次性多缴费，由于品牌自带说服力，家长在精心包装过的“洗脑”话术下，很容易上头下单。而为了打消家长的顾虑，销售不断告诉家长“那么多会员，倒哪一家都不会倒我们这家”。

8月22日，南城小漾亲子游泳店举办四周年店庆活动

另外一则证据更直接表明闭店背后有“职业闭店人”操作。家长代表告诉凤凰网广东，在小漾亲子游泳倒闭时，在现场处理闭店事宜的是一位名字叫欧阳卫平的对接人，而并非他们之前熟悉的小漾工作人员，疑似是职业闭店人。

小漾闭店人的联系电话，出现在其他两座城市的不同早教机构闭店通知上

更为离奇的是，这位闭店善后人的联系方式也曾出现在位于杭州、广州的两家早教机构的闭店通知里。2023年9月18日，广州亚运城广场金宝贝以招商不理想，加之其门店所在的亚运城广场要整改宣布闭店，亚运城广场服务台负责人表示，商场整改是谣言。而在闭店通知中，作为沟通处理方案的负责人，欧阳*平的手机联系方式赫然在列。2023年10月20日，杭州金宝贝滨江龙湖天街中心称因战略调整而进行闭店，欧阳*平的联系方式同样出现其通知中。

而闭店“跑路”前更改公司法人的戏码，也先后上演，与其它机构跑路的过程几乎一模一样。根据爱企查APP显示，小漾亲子游泳中心在东莞南城、东城开设两家分店，东莞南城店运营主体是东莞小漾水上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21年5月27日。东莞东城店运营主体是东莞小漾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成立于2019年2月12日，9月24日，东莞小漾水上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法人发生变更，由谢*良更改为钱*昌。

爱企查网页截图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得不怀疑他们找了专业顶包团队、职业闭店人。

在现实中，机构跑路，消费者要维权，确实相当困难。维权的难点是：企业以经营风险为由，逃避自身的法律责任。

遇到了“职业闭店人”该怎么办？维权当真无解了吗？

盈科律师事务所栾建华表示，职业闭店人利用“职业背债人”让原来的经营者“金蝉脱壳”，这种损害消费者利益的做法，本质上是利用“公司有限责任”的法律地位逃避债务，构成欺诈侵权和诈骗。

尽管机构在“职业闭店人”策划下跑路，因为证据的收集、法律的定性上存在困难，但是消费者完全可以维权。

栾建华说，如果职业闭店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其行为违法违规，仍然从事相关协助帮助行为，那么属于共同侵权行为人，应当承担连带赔偿责任，消费者可以起诉原来的经营者和职业闭店人共同承担赔偿责任。如果职业闭店人已经明知企业经营“破产”，仍然教唆企业隐瞒消费者，大量收取预付费，然后卷款跑路，这就构成了合同诈骗，可以向公安机关报案。

其实，针对“预付卡”难题和不良商家逃废债务问题，司法和有关部门一直在行动。

新修订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将于2024年7月1日起施行。新法第二十三条规定，公司股东滥用公司法人独立地位和股东有限责任，逃避债务，严重损害公司债权人利益的，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多位家长联合已向东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报案，公安机关已受理案件并进行立案审查。还有一部分家长不再继续维权，他们认为，企业很可能已经转移资产，课程费要回来的可能性非常低。

由东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出具的案件回复

如今，小漾闭店余波仍在。10月30日，金宝贝厚街店的早教机构也发布闭店通知，而一些家长商量着聚集到一起，准备去店门口维权。

消费者呼吁强化预付式消费行政监管

近年来，东莞众多预付式消费培训机构频频“爆雷”，突然人去楼空等的情形屡见不鲜。不少家长认为，预付式消费的监管缺位，主管单位不明晰是重要原因之一。“到底谁能来维护我们的权益？”这是广大维权家长的呼声。

对此，凤凰网广东梳理发现，一些地方已经做出探索。如杭州富阳区曾推出“富春预付码”，形成了全链条监管；深圳通过数字人民币的智能合约技术，对预付金既能监管也能追踪；杭州拱墅区还试点了“先享后付”模式……

事实上，为了规范预付费制度，早在2022年2月，由东莞市教育局、中国人民银行东莞市中心支行、市银保监分局等三部门联合印发了《校外培训机构预收费管理办法（试行）》。根据《管理办法》，东莞市的校外培训机构应在本市范围内自主选择一家具备第三方托管条件的银行，开设唯一预收费资金专用存款账户，实行“一机构一许可证一专用存款帐户”。学员预收费用须全部进入该监管账户，不得进入校外培训机构其它账户。

明明已有相关规定，培训机构预付费资金托管为何未能落到实处？一位培训机构管理人员告诉凤凰网广东，尽管有些部门或部分地方出台了部门管理政策或地方性法规，但现有规定以及监管分工不明确，相关部门和企业持观望态度，导致目前预付费资金托管等工作难以落到实处。

集大成东莞律师事务所建议，首先要明确各类培训机构的监管部门以及具体职责，可以建立统一的预付费监管平台，方便消费者在该平台查询培训机构的资金托管信息，平台也要对存在经营异常的机构及时发出预警提示信息，帮助消费者规避风险。

多位受访家长同样表示，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避免违约事件的发生，而非仅依靠事后追责。他们认为，加强事前审批和事中监督是防止培训机构违约的关键。（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凤凰网广东发自东莞

撰文：王东 张严 袁方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