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母亲,总是将自我让渡到最后,而又被要求很多。
“成为母亲之后,爱美就成了身外之物。”将这话说给《骄阳伴我》中的罗美娟听,她大概率是点头赞同的。
剧情还没过半的时候,她就因为一条3000元的真丝长裙,和丈夫爆发了剧烈争吵。两人摔桌子、砸碗筷,对抗、嘶吼的声音蔓延整栋楼宇。
儿子回家,在楼道里消化父母的动静,左右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连门都没进,跑了个清净的地方继续加班。
(图/《骄阳伴我》)
奔着“都市姐弟爱情故事”来看剧的观众,没想到最先共情上的,是这段父母婚姻的光景。它们是众多中国式家庭的写照。鸡毛蒜皮的闹嚷萦绕在城市上空。
罗美娟与丈夫,是生活中常见的中年夫妻。用节俭、朴实的观念生活,在儿女的前途、长辈的晚年还未尘埃落定之前,不敢翻看多余的自我。
(图/《骄阳伴我》)
他们一人是超市售货员,一人是城市环卫工人。两人收入加一起,对生活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
他们住着二手的房子,用回收的家具,平日的吃穿用度,都从打折的物品中一点一点抠出来。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从没纳入过超越他们身份范畴的花费。
资源匮乏的家庭里,妻子是被要求更多的那个。罗美娟不仅需要工作,补贴家用,还要负责一家三口的日常起居。洗衣拖地、买菜做饭,样样不落。
(图/《骄阳伴我》)
她将小家打理得温馨整洁,有序充盈。到家里做客的人,夸耀她的付出无人能及。
文艺作品极爱赞扬母亲。她们的劳动是神圣的、伟大的、无价的。然而,当丈夫无意中从衣橱翻找出价值3000元的裙子时,罗美娟身为妻子、母亲的所有耕耘与给予,顷刻间幻灭了。
(图/《骄阳伴我》)
为了参加同学聚会,罗美娟特意买了条料子柔顺、质感高级的粉色长裙。依照多年的节俭经验,她留着衣服标牌,打算同学会结束后,就将裙子原封退回去。她其实只想向裙子借点底气。
她兴许认为,这条温婉的长裙,可以让她看上去不用追赶太多。她的生活,不至于看起来过于平庸粗糙。她所承载的价值,不只是泡在柴米油盐里。
(图/《骄阳伴我》)
你仿佛能从罗美娟身上看见许多中国式母亲的缩影——为了小家完整、和谐,她们总是将照顾孩子、丈夫放在最前头,而自己的需求与感受被缩小、被忽略。
她们可以不照顾自己的皮肤,不买喜欢的衣服,不跟姐妹圈子社交,但绝不能落下一日三餐,不能拒绝打理家务。
中国式母亲,总是将自我让渡到最后,而又被要求很多。
(图/《女人 Woman》)
因为一条裙子,罗美娟与丈夫盛向前吵嚷了好几个日夜。
盛向前觉得罗美娟物质、虚荣,花大半个月工资,不过为了无用之美。在他眼里,鲜亮的颜色会被油烟浸染,柔滑的面料会被日常磋磨。
他不能相信女人爱打扮,只是为了自个儿开心,也搞不明白从邻居那继承来、转手送给妻子的二手裙,和这之间究竟有何分别。
(图/《骄阳伴我》)
只有罗美娟知道,她想重新归位自我的价值,想证明自己“配过好日子、配穿新衣服、配用好东西”。
由贫穷、窘迫引发的吵闹背后,同时也是中国式母亲被规训已久的屈委。她们被统一标准地教化,于是明明疲惫、迷失,处于不舒适的地带,却没办法挺直腰杆说真话。
有人评论,剧情进行到这一幕时,家里老妈跟着叹了声长气。
大概这是属于妻子、母亲身份的共同体验。牺牲、奉献了很多,可真正属于自我的请求,很难被平等地放上台面。
(图/《骄阳伴我》)
她们不过想要更多属于自我的感知。
电影《一家之主》中的叶兰心,一半人生都在家庭琐碎中打转。尽管她经营着一间儿童美术教室,有许多大方、优雅的裙子轮换着穿,可作为母亲、妻子的她,境遇与罗美娟是趋同的。
(图/《一家之主》)
远在美国的儿子准备举家搬回台湾,结果鞍前马后的事项,全然交给远程的叶兰心来做。她一边帮忙订好回程机票,一边操心如何安顿他们的去处。
女儿辞了工作搬回家里,恰逢和男友闹矛盾,项目与感情一起搁浅。本就忙得几头跑的叶兰心,还在为她提供情绪、经济的双重支持。
(图/《一家之主》)
丈夫虽然退休在家,但从不分担任何家务。
他霸占着家中的书柜与电视,压缩妻子的个人空间。像一颗长在沙发上的、臃肿的土豆,理所应当地对另一半发号命令。
(图/《一家之主》)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兰心都承担着家庭齿轮的命运,毫无怨言。她时刻保持运转,以确保整家人不出差错的日常。直到她疲惫得累倒,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才发现她的名字,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很久。
失去名字的她,仍然记得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媳妇,是女儿。唯独无法确认,这些身份以外,她自己是谁。
(图/《一家之主》)
母亲的自我也是被一点点侵蚀的。久而久之,也被女人自己吞咽。
就像坚决捍卫爱美权利的罗美娟,你很难说她的拐弯,是因为火热的女性意识觉醒蔓延到了50岁的她身上。她表达自己,抗拒不适,更像一种本能。
当老同学对她和裙子赞不绝口时,她依旧条件反射:裙子是老伴给买的。她也将自己的幸福,归结于丈夫的疼惜、儿女的成就、周遭人的认可。
(图/《骄阳伴我》)
一个有趣的对比是,王琳20多年前饰演的跋扈、专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雪姨,和这回的罗美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女人。
可一绕回母亲身份,她们都是自愿托举儿女人生的中国妈妈。
那年代的上海滩,雪姨完全称得上时尚潮妈一个。顶着时髦爱司头、穿戴数不完的珠宝耳环、更换琳琅满目的旗袍,她一度是剧里边最摇曳生姿的女人。
(图/《情深深雨濛濛》)
她的“恶女”事迹,近几年被翻来覆去考古——替尔豪“擦屁股”,将怀孕的可云一家扫地出门;帮如萍“争男人”,怒气冲天地跑去依萍家兴风作浪。
她的恶,是由旧时代对女人的不公催生的,也混杂着为母则刚的悲剧性。她三番四次不择手段,不过是为了给儿女铺路、剔除障碍。
现在人们再看她,觉得她颇像个前卫的女斗士。她反抗不平等的婚姻,质疑家庭的最高权威——尽管她的“厮杀”依旧对准女人。
(图/《情深深雨濛濛》)
她不止一次说过想要离开陆家,但在出轨一事东窗事发之前,她为孩子好几次选择留下。有一种说法:中国式母亲的一生,是被家庭圈禁的。我想并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禁锢。
正如《漫长的季节》中,被家门、厨房、饭桌和卧室环绕了一生的罗美素。儿子死后,她跟着自我了结。家庭关系的缔结,是中国式母亲进化之前,难以翻越的一堵精神围墙。
(图/《漫长的季节》)
她们未必不想去看另一头的风景。但恐怕没有多少人,能与她们交替托举的姿势。
戏外的王琳是位单亲妈妈,经历过两段婚姻。两回离婚,都因双方性格与价值观的错位。原本打算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的王琳,发现自己其实没法平息演戏的念想,没法不留恋演员这个职业。
好在儿子对她的事业是支持的、理解的。王琳幸运地将儿子培养成了阳光爱笑、百般体贴的大男孩。不开工时,儿子会因为怕她无聊,拉她一起打游戏,后来还为此推动她参加了一档游戏综艺。
(图/《战至巅峰》)
而当王琳决定上恋综——《怦然再心动》时,儿子特地在她出发前,跑来陪她收拾行李,与她谈心,告诉她不用因为顾虑自己,而放弃其他的生活与关系。
(图/《怦然再心动》)
妈妈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但她们的自由,只靠主动争取,仍旧是艰难的,还需要周边出自真心的借位与回应。
想起一位小说里的母亲。
丈夫在退休后被诊断出胃癌,没过多久,她便决定与丈夫离婚。丈夫对她不解、怨恨,觉得她是因自私而逃跑的女人。但她依旧果决地递交了离婚申请,然后独自跑去欧洲旅行。
面对没对她质询太多的女儿,母亲是这样说的:“他被确诊为癌症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他和我都老了,以后身体零件会一个个出故障,然后就这么死去。一想到自己悲惨的结局,我就感到不甘心。我从未如我所愿地生活过。”
(图/《一家之主》)
故事并不是感人的范本,但母亲终于选择了让自己快乐的选项。
只不过,像她一样自私却勇武、亲手挑断家庭动脉、逃跑却仍旧能够被聆听的母亲,在现实这片土壤上,其实并没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