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百合 · 主播 | 维维
很喜欢小戏骨版的《红楼梦》,小朋友们演技精湛,细节到位,哪怕是个边角料小角色,该有戏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颇有种“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的觉悟。
比如林黛玉从苏州带来的小丫鬟雪雁,在其它版本里,根本看不出这丫头的个性。
然而在这一版里,一样是跟着自家姑娘进贾府,一样是一句台词都没有,一样是镜头里只有几步路,但雪雁的小脑袋瓜儿转来转去,上看下看,小脸上是绷不住的新鲜兴奋,眼神里尽是好奇惊叹。
这波操作传神也就罢了,还非常之合理。
因为原著上就是这样写的啊,贾府排场可比林府大多了,雪雁的反应很对。
况且正是因为她这“一团孩气”,贾母很不放心把外孙女交给她伺候,才另拨了紫鹃过去的。如果她精明能干如鸳鸯,事事妥帖周到,还有后者什么事儿?
本是贴身丫鬟的她,就这样被空降兵紫鹃后来居上,截断了晋升之路。
后来的雪雁,就一直一直是个小丫鬟。
这有区别吗?当然!大丫鬟的月钱是一吊钱 ,小丫鬟的月钱是五百钱,岗位工资差一半儿呢!
经济上的差距还是明面儿上的,更深层次的损失是她在潇湘馆权力格局上的被边缘化。本来主仆二人客居金陵相依为命,理应她是心腹才对。
谁能想到小姐居然和半路上杀出来的紫鹃配一脸?俩人成了贴心贴肺的闺蜜,关系完全超越了主仆,直接把她撇到一边,天天秀恩爱。
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离不开。
这是紫鹃的原话。雪雁在她的嘴里,直接成了“苏州来的”,竟然连个名字都不配有了。
听她的口气,将来还打算做黛玉的陪嫁丫鬟,因为“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那,到时候万一编制有限,雪雁咋办呢?
要不说,人心的地界里不讲先来后到,只讲性情相投呢!
在紫鹃和黛玉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情谊之间,雪雁生生沦为一个跑腿的。
第八回,林黛玉在薛姨妈家喝酒,吃鹅掌鸭信,雪雁来送暖炉。
黛玉直接问:“谁让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冻死了我。”仿佛天然知道雪雁不会这么贴心,上心的一定另有其人。
雪雁老实答:“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她倒也不贪功隐瞒,有一说一。
看出端倪了吧?黛玉与她之间是至亲至疏的关系,知之甚深,又到此为止。
这还不算,她竟然顺便成了潇湘馆的“卷帘大将”。
“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连廊下养的鹦鹉都学会了,一见林黛玉回来就粗声嘎气地吆喝她。不用说,这肯定是跟紫鹃学的,春纤比雪雁资历还浅,不敢这么使唤她。
换个心高点的,早气死了。
小红不是就在宝玉面前抱怨过:端茶送水的活儿轮不上,只能干点外围的工作?在潇湘馆这边,从来都是紫鹃喊姑娘吃药,没见过雪雁什么事儿。
可怜的雪雁,跟着主子风尘仆仆北上,无亲无故有家难回,却不被重用,也太惨了点。
可是,从来没见过雪雁发牢骚,哀怨自己的受冷落、不得志,也没看到她拼命上进,抓住一切机会表现,以期重得姑娘的信任,更不可能跟谁争宠邀功,争风吃醋。
她每天乐乐呵呵进进出出,似乎正好乐得清闲自在,就差说“反正紫鹃姐姐本就是这里的人,她受姑娘看重,原是应该的。”了。
这就叫恬淡不争了吧?似乎是值得嘉许的。
人的性情若要平和,内在能量进出需要保持平衡,所以跟“轻仇者寡恩”一样,不太计较的人,一般也不会热衷于付出。
类似于黛玉初入贾府的“不肯多行一步路”,雪雁平时的灵魂BGM,应该是“绝不多干一点活”,让擦桌子不扫地,让掀帘子不抹灰的那种。
且看第五十七回,紫鹃派她到王夫人处去给黛玉取人参,这半中间宝玉来到潇湘馆,被紫鹃抢白了一顿。他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出来,坐在桃花树下山石上发呆时,雪雁回来路过,上前问候了几句,被宝玉不知好歹地给呛回来了。
注意,宝玉发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是“足足有五六顿饭的功夫”,少说也有俩小时。
也就是说,雪雁去隔壁部门领个东西,两三个小时才回来。
所以才有后文把人参交给紫鹃时,紫鹃问她的那一句:“太太做什么呢?”这话问得突兀,毕竟地位悬殊太远,紫鹃管不着人家王夫人干啥。
紫鹃,是在婉转表达不满,潜台词是:“太太不在吗?怎么这会才回来?”或者另一种担忧:“这么长时间才取到人参,是太太不好好给吗?”
响鼓不用重锤,雪雁马上意识到自己办差时间过长了,忙说王夫人也在午睡,“所以等了这半日。”
换个勤快点的,一看太太午睡就先回来了:“太太正睡午觉呢,一半个时辰醒不来,我午后再去吧。”但是她没有,正好借机和玉钏儿聊会儿闲天,顺理成章摸个鱼。
她不是勤快人,但听她的回话,也绝对不傻,一个“所以”就表明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再往后看,才发现何止不傻,她精的跟猴儿似的,可惜,聪明才智全用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面了。
她给紫鹃讲了个“笑话儿”。
“我因在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
赵姨娘找她,是因为自己兄弟没了,要回去送殡,同带着的小丫头小吉祥没有孝服,就来借雪雁的月白缎子袄。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去世才不久,赵姨娘知道雪雁必定有,故此张口。
但是雪雁有老主意,不借。理由是白袄儿赵姨娘她们自己一定有,只是怕去脏地方儿弄脏了,才来借别人的。
她不像老好人袭人,面对别人求助,不帮就会心有不安。既然认定假设成立,所以拒绝起来没有道德负担,是赵姨娘不仁在先,自己不借便不算不义。
也不像爆炭性子晴雯,会直接怼回去:“恐怕是你们自己的怕弄脏了不舍得穿,才来借我的吧?想得美!”
她是这样软软地回过去的:“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她,还得回姑娘呢。
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告诉对方自己的东西自己做不了主,上面有两层领导,大领导由于身体原因又不方便审批,这申领的程序太复杂,别耽误了您的大事儿。
她也知道自己这锅甩得不厚道,因此忙忙地给紫鹃报备,以防谎言万一被戳穿,自己里外不是人。明明是个人行为,她却上升到了集体立场:“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
话说,一件衣服借不借是你的自由,不用扯上别人,你说“我”就行,别“咱们”行吗?好像多大事儿需要同仇敌忾,这真犯不上表忠心。
幸而紫鹃豁达,看穿了她的小九九,也能一笑了之:“你这小东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给她,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赵姨娘本来就对黛玉有芥蒂,这必定又在记恨簿上添一笔,而这一切黛玉还蒙在鼓里。
这样的雪雁,应变不能说不灵活,思维不能说不缜密,口齿不能说不伶俐,但总透着一副精明过头的样子。
所以她不得黛玉重用,是有自身原因的。
人与人相处,要有几分憨气和义气。
紫鹃既会替黛玉日夜操心:“替你愁了这几年,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
也会设身处地焦虑:“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在怀疑贾母属意宝琴后,竟敢豁出去铤而走险,舍一身剐招一顿打骂,去试一试宝玉的真心:“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只为了给黛玉搏一个幸福的未来。
两相对比,如果换作你,更愿意亲近谁?
聪慧如黛玉,自然知道雪雁此人不是能力不行,是压根儿养不熟。早年年幼尚可担待,如今大了千伶百俐,却凡事先替自己打算,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到底不能与之深交相托。
否则事到临头,没有担当,把头一缩,闪你个屁股墩儿没商量,干脆就当个普通的家政服务人员用用就好。
当然话说回来,也许是雪雁意识到黛玉对她的不看重,索性自己不那么出力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微妙,本就说不清。
高鹗续书,有千般不好,但有一处很稳。
第九十七回,他写宝玉大婚,王熙凤使掉包计,将宝钗换了黛玉。为了做戏要做足全套,特特选了雪雁来做陪嫁丫鬟,负责披着红扶新娘子下轿。
作者这么安排太对了,这种事儿紫鹃绝对干不出来。而雪雁就可以,她没有那么坚定的立场。
所以,该怎么评价雪雁这个人呢?
如果把潇湘馆看作一个家庭,雪雁像个纵然有点滑头滑脑,但哥姐们也不与之计较的老幺;如果看做是职场呢?那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小油条。
本职工作上不好不坏,过得去但也说不上优秀,该做的做一做,能拖的就拖一拖;对于额外的事情,秉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宗旨,能推就推;至于人际关系上,不树敌也不站队,不得罪谁,但也不会对谁很忠心。
他们不是攀登者,是天生的游弋者,擅长混日子,做快乐的普通人。“饱食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东游游西逛逛,这一辈子就松松快快地过来了。
有人喜欢当争夸荣耀的袭人,有人喜欢当掐尖要强的晴雯,有人喜欢当掏心掏肺的紫鹃,也有人就喜欢当随遇而安的雪雁,人各有志,不能用单纯的好或坏来定义。
但切莫以为做雪雁就比其他人容易,职场油条也需要足量的“聪明才智”。
首先,你得满足现状,没有上进心,更不能有嫉妒心。冷板凳一坐好多年,眼看着别人升职加薪,自己要能不失落,始终风轻云淡。单这一份超脱的心态,就筛下去许多人。
其次,不争强好胜,不承担责任,怎么自在怎么来,但尺度把握在他人可容忍范围之内。俗话说“不打勤不打懒,就打那个不长眼”,雪雁这种人是最有眼力劲儿的,否则早被拍扁了。
最后说为人,有点小算盘小聪明,滑不溜秋难以抓牢,说话不授人以柄,做事不落人口实,绝不让自己陷入尴尬,和谁都笑哈哈,关键时刻还会甩锅,明亏暗亏都不吃。
左手中庸右手鸡贼,你以为这样平平淡淡活着,比作少数派精英容易啊?也需要心力和天分的。
所以,当你遇到一个职场油条,与他们共过几次事,交过几次手之后,就会觉得这样的聪明人沦为芸芸众生真是可惜,被品性给耽误了。但你看人家溜溜达达的样子,也会觉得这样也挺好,反正人生苦短,自己开心比什么都强。
再说未必人人都要做精英,大家都去做响当当的精英,谁来做芸芸众生?而且吧,你还会发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真相:
有的精英是因为做不好芸芸众生,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不具备让自己一直舒舒服服待着的能耐,才被逼无奈去做了精英的。
所以三观不正地借用一下罗素的话吧:须知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