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侠女杨紫琼的多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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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成本仅2500万美元的作品,称得上是本世纪最头晕目眩的一次视觉实验。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亚裔女性成为美国电影的救世主。

这部电影在海外拿下了相当不错的成绩:6000多万美元的全球票房、IMDb8.5分、烂番茄指数95%。同样是玩平行宇宙的《奇异博士2》目前在IMDb只有7.3分。低成本和全员亚裔,并没有输给财大气粗的漫威。

但在国内却是另一幅光景。

这部电影从资源流出开始,豆瓣评分逐步下降,一路从8.9跌到7.8。媒体将这种现象戏称为“杨紫琼跌倒在中国网盘里”。

差评可以总结为一句话:相对于噱头和炫技,影片最后母女“以爱和解”的结局流于庸俗。

正如不要将一部电影轻易封神一样,我们也不必因为结局不遂心愿,就判定一部电影的优劣。

这部电影的意义,远超出天马行空和脑洞大开。

如果没有它,史上第一位亚裔女性超级英雄杨紫琼的60岁就会被改写。

在鬼才导演组合关家永与丹尼尔·施耐特(代表作《瑞士军刀男》)找到杨紫琼之前,这部电影本来属于成龙。

碰巧的是,成龙因为档期原因拒绝了,冥冥之中一个错位,启动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导演们转变思路,为杨紫琼量身定制了《瞬息全宇宙》,拯救世界的主角也从丈夫换成了妻子。“如果杨紫琼不来演,那这个剧本应该就废了,不拍了。”

这是第一次,我们在电影里看到了松弛的杨紫琼。她不再挺直腰杆,也终于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钢铁女战士。

她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伊芙琳,凌乱的头发夹杂着灰白色,穿着一件广场舞大妈专属马甲,脚踩一双你奶奶最爱的足力健,看账本的时候要戴上老花镜。

在许多不经意的场景中,她是微微向前佝偻着背的,手总是很局促地架在空中。对于学芭蕾出身、当了一辈子的武打明星的杨紫琼来说,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如此疲惫的状态。

生活在别处,是伊芙琳所有人生选择中最差的一种。

作为华裔第一代移民,她和丈夫韦蒙远渡重洋,来到美国经营一家廉价洗衣房,生下了女儿Joy。

伊芙琳和所有东亚强势母亲一样,是一个家庭摇摇欲坠的承重墙。

她嫌弃丈夫窝囊软弱,离了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她厌倦女儿青春期叛逆,但又学不会和女儿沟通。

屋漏偏逢连阴雨,所有麻烦事都在一天之内从天而降:国税局的罚单来敲门,偏偏女儿闹出柜、老公闹离婚,轮椅上的老父亲还在旁边说风凉话,一个中年女人的精神防线就差0.01公分决堤。

然而,就在去国税局的电梯里,平时那个只会赔笑、一事无成的笨蛋老公,突然被一个来自平行时空的“阿尔法韦蒙”附身,变身高仿成龙。

他穿越时空,只为了来警告伊芙琳:世界危在旦夕,你是所有平行宇宙里唯一的救世主,有一个大魔头要来追杀你。

而这个所谓的魔头,正是女儿Joy的变体。

在遥远的阿尔法宇宙,伊芙琳是一个强势的科学家,她为了激发Joy身上的潜能,把Joy“逼疯了”。

Joy的思维碎片散落在所有时空,见识了万事万物。但也由于她见得太多,丧失了信仰和道德的尺度,进化成了某种更高维度、不分善恶的文明产物Jobu Tubaki(这个名字没有含义,只是一串婴儿的呓语)。

而伊芙琳要做的,就是学会“宇宙跳跃”,在1000个平行宇宙里穿行,学会每个宇宙里的技能,去拯救洗衣房宇宙里那个最差劲的一事无成的自己。

在这场逃亡般的奇幻漂流中,她的任务就是用所有技能阻止女儿Joy/魔头Jobu Tubaki毁灭世界。

在平行宇宙中穿行时,伊芙琳看到了人生的1000种可能,这也是这部电影大放异彩、百无禁忌的时刻。

她可以是杨紫琼本人,没有和韦蒙结婚,成了香港的武打明星,走上戛纳红毯。

她可以是京剧名伶,小时候意外弄瞎了双眼,却意外获得了铁肺唱功。

她可以是铁板烧厨师,发现同事的脑袋上藏着一只指挥他的料理浣熊王。

她也可以在一个只有热狗手指的宇宙,原因竟然是进化时的一场关键决战,有热狗手指的祖先胜利了。

戏仿《2001:太空漫游》只是这部作品的诸多电影梗之一

她可以是everything,身处everywhere。

一串葡萄、一只玩偶、一棵树、一个雕塑、一个男人、一只猫。

这部电影的哲学思考才刚刚开始。

女儿Joy/魔头Jobu Tubaki将她穿行多重宇宙时所闻所见的所有事物,都“放”在一颗贝果上,这颗贝果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重量,坍缩成一个吸走一切黑洞。

其实,Joy并不想追杀母亲,她只是为了说服母亲:只要你见得事物和时空足够多,那么“一切都不重要”。

她的理论可以被理解为Z世代的信息过载后遗症,或是青春期混乱的虚无主义,甚至是佛家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贝果黑洞,也成为诱惑伊芙琳的深渊。

只要走进黑洞,现实中的报税单、房贷、年迈的父母、叛逆的孩子、失败的婚姻——都将不复存在。

共同走向毁灭与虚无的,是我们“一事无成的人生、痛苦以及罪恶感”。

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讨论度和接受度最高的,是母女经历了各个时空的奇幻漂流之后,化作了两颗山间的顽石——这一幕充满了老庄的逍遥齐物意味。

在近乎1/1000的几率中,只有这个宇宙没有任何人类生命和声音。小石头向母亲传道:人类渺小不足道,毁灭和虚无主义才是终极归宿。

小石头的哲学信条是虚无主义,所以她选择坠落山崖。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的Jobu Tubaki也要牵着母亲的手走进贝果黑洞,伊芙琳站在了“生存还是毁灭”这道选择题面前。

对于许多观众来说,“停在石头那里”就是最好的结尾。

因为大多数人厌倦了“爱是拯救万物的尺度”的俗套说教,厌倦了光明和希望。对于一个B级片恶趣味的高概念作品,以爱收尾,未免过于轻飘草率。

但或许这部电影更想表达的,是一场关于“存在与虚无”的辩论。

Jobu Tubaki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寻找母亲,只为找到一个答案:我为什么存在?如果母亲也无法给她答案,那她将选择毁灭-自杀。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我从未看过的东西

这样就能说服我其实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母亲最后的挽留,并非仅仅向她展示爱的力量,而是试图告诉她存在的意义。虽然这个原因在大部分人看来,说服力并不够强。

在后疫情时代,瘟疫、战争、人与人的壁垒,过载的负面信息推着我们走向毁灭与虚无的诱惑,恨不得一睁眼就能“人生重开”一次,鸵鸟一般单向度地躲避这个纷杂混乱的世界。

但《瞬息全宇宙》用后现代戏仿拼贴的方式,向全世界展示了1000种可能性里的其中一种。

也许这是轻浮的、不严肃的、缺乏思考的,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当下存在危机的一次疯狂的抚慰。

无论你认为《瞬息全宇宙》是今年最好的电影,还是有史以来最过誉的电影,都无法阻止它成为今年最成功的电影。

这是华裔女性伊芙琳的多重宇宙,也是末代女侠杨紫琼的多重宇宙。

杨紫琼在《GQ》的采访中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等这个剧本等得太久:“我终于有机会向所有人证明,我可以搞笑、可以真诚、可以悲伤。”

或许她也从未预料到,世界上竟然会有两个年轻人,以她为缪斯创造了一部疯狂的电影。

在全世界观众的印象中,杨紫琼都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女性,所以这次眼泪很意外,也很真诚。

银幕上的她总是端庄铁面的,似乎随时都能用太极拳把周围人撂翻在地。在《摘金奇缘》里,她扮演了一位东方神秘贵妇,只用一个眼神就把不少美国人吓得后背发凉。

铁女也并非生来如此。

杨紫琼出生在马来西亚霹雳州怡保市的富裕家庭,4岁开始学习芭蕾,跳水、画画、钢琴、骑马、滑雪样样精通。15岁她去英国主修芭蕾,在一次脊椎受伤后放弃了舞蹈。21岁时,她已经戴上了马来西亚小姐的桂冠,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千金人生。

但她按下了人生的第一个选择键:去香港,彼时的荷里活天堂。

比起其他武打女星的苦命出身,杨紫琼的运气相当好,毕竟不是谁一出道就能和成龙拍广告。

在德宝影业老板、当时的男友潘迪生的帮助下,她得到了洪金宝电影《猫头鹰与小飞象》里的花瓶角色:一个被人骂两句就楚楚可怜的少女。很难想象,这是杨紫琼的第一出戏。

在1980年代,柔弱美女路线可不好走。在林青霞、张曼玉、王祖贤、关之琳、钟楚红等人的夹击下,杨紫琼算不上传统意义的美人。于是她按下了人生的第二次选择键:学武打。

武打行业不欢迎女性。洪金宝听了她的请求也只是连连摆手:想学也可以,自己去练功房里磨吧,千金小姐吃不了苦自然就放弃了。

如今杨紫琼回忆起来学武的时光,却显得格外轻松。“所谓的武术,韵律和芭蕾是一样的”,原理都是将肉体日复一日泡在训练和伤病里。

作为女性,她只有付出更多才能获得与成龙和洪金宝齐平的地位:“1980年代的香港动作片,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男孩俱乐部。女人?我们总是被保护的对象。”

在她第一次以打女形象出现的电影《皇家师姐》中,她和男演员同款对打,动作利落漂亮。

电影里有一句台词,男性反派挑衅地说“女人都是三八”,23岁的杨紫琼自信地回了一句:“那你知不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是三八生的。”

黄金年代的香港武打电影,上到成龙,下到普通的武师,都在拿命赚胶片。

杨紫琼也一样。在《警察故事3》中,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果不是成龙抓了一把我的衣领,万一颈椎着地,我可能就出事儿了。”

电影里的特技,没有排练就直接开拍,有些镜头甚至是没有事先安排的“事故”,你看到的慌乱与紧张,也是杨紫琼现场的真实反应。

她也成为唯一一个卷到成龙的女人。看完她的摩托车飞跃火车,成龙立刻挑战了直升机荡秋千。

在武行做久了,事故迟早会有。

1995年,拍摄许鞍华的电影《阿金》时,杨紫琼从5米高的桥上跌落,她本来只是要完成一个简单的跳跃动作。

在美国,剧组会用巨大蓬松的安全气囊来保护演员,但在90年代的香港,只会用床垫和纸板,而杨紫琼的头刚好扎在了两个床垫之间,躯体折叠成两半,双腿甚至撞到了后脑勺,差一点就终身瘫痪。

回忆起来在香港打拼的日子,她心有戚戚:“如果你跳下来,底下有床垫和一些纸板就很幸运了。包括所有的威亚戏,都是用那些细到肉眼看不到的铁线完成的,因为我们当时没有CGI技术,根本抹不掉威亚。武打演员出事是片场常有的事。”

到了1997年,她的武打走出香港。

《007:明日帝国》为她打造了一个特殊的邦女郎。她和布鲁斯南一起出生入死,动作比邦德潇洒得多,一个转身就能反手把邦德铐起来。“007必须做改变了,因为观众也在进化,女性也会去看007,而我们并不想看到,女性总是作为性对象出现在男性电影里。”

她生来就是为了“打碎花瓶”而存在的。

很少有人记得,杨紫琼也是会演戏的好演员。

《卧虎藏龙》的结尾,李慕白中毒将死,俞秀莲哭得隐忍而痛苦,李安站在镜头后也偷偷抹眼泪。

她总是以成熟的绿叶形象出现在其他女演员身旁。

在《宋家王朝》里,她是张曼玉和邬君梅的配角,就像她扮演的宋霭龄总是不如两个妹妹有存在感一样。在《艺伎回忆录》里,她是巩俐和章子怡的配角,但气场却压过了章子怡。

在被大多数人忽略的武侠片《剑雨》里,她扮演了另一个平行宇宙的俞秀莲,坚韧之外还有女性强大的温柔。

这样的隐忍、能打、话不多的侠女角色,从几行文字描述里就能勾勒出杨紫琼的脸。

但她的成就也是她的藩篱。

在她将近40年的演绎生涯中,她是一个被装进画框里的女演员,一直扮演着花瓶的反义词——打女。她20多岁时拼命争取来的机遇,也成为限制了她后半生的既定模式。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的杨紫琼提到《瞬息全宇宙》会流泪。

今年她已经60岁了,如果不让大众看到她的更多可能性,否则等待她的,只有东方奇观化的母亲、婆婆和姨妈的角色。她想让好莱坞为她改变,而不是和其他亚裔一样,为了得到好莱坞的认可而妥协。

于是破天荒的,我们在《瞬息全宇宙》里看到了她的喜剧天赋和表演技巧。

在这段打斗过程中,她携带着武打明星宇宙的身体记忆,但脸上的表情保持着废柴伊芙琳的迷茫困惑。她的手掌开始发力,指尖微微颤动,但眼角露出了惊恐和犹疑。这是几十年来身体控制与表演功力的双重艺术。

她异常珍视这个角色,因为她看到的伊芙琳,就是在唐人街和超市里最普通,最容易被忽视的中年女性。她们每天的生活就是给老公孩子买菜做饭,小小一片天地被局限,成为了所有人嘴里最被鄙视的“广场舞大妈”,缺乏女性魅力,也不值得被书写。

让这样的女性能成为超级英雄,本身就是一件勇敢的事。

现在,终于轮到她给成龙打电话了:“没接这个电影,这可是你的损失哦”。

杨紫琼是从香港走出的末代侠女。

侠女并不是主流叙事中被偏爱的角色,她们或是冷峻寡淡,或是精确板正,无法激发保护欲,男性凝视对她们无从下手。

侠女与花瓶,都是观赏性植物,只不过功能有所不同。侠女为观众营造的,是势均力敌的美感。

但对于杨紫琼来说,她在自己的多重宇宙里,终于选择了一次“不做侠女”。

而对于身在他乡的亚裔群体来说,杨紫琼超越了侠女,变成一个标志。

一位美国华裔女记者告诉杨紫琼,小时候她的卧室只贴了两张海报,一张是007里的杨紫琼,另一张是《霹雳娇娃》里的刘玉玲。

杨紫琼听完欣慰极了:“那是你第一次在美国的电视上,看到了和你长得相似的女人。她们也可以是主角和英雄,做一些很酷的事。这就像无形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为所欲为吧!”

摄影师:Joe McNally,1998年

比起同时代出道的女明星,杨紫琼确实为所欲为。

林青霞和王祖贤们,像一樽樽神圣的、不可撼动的、静止的宝瓶。她们的美丽惊为天人,巅峰期的影像成为互联网博物馆的珍藏,一遍遍被后人供奉——她们是静止的香港记忆。

而杨紫琼代表了黄金时代香港女影星的B面。

她漫溢着健康旺盛的生命力,她还在探索可能。在她的多重宇宙里,那颗绿色的光点仍然汹涌跳动着。

摄影师:Joe McNally,1998年

在YouTube的自媒体博主视频里,你能看到一个年纪足够当奶奶的她,和两个美国小伙谈笑风生,无所禁忌。

国内的女演员到了60岁,婆婆妈妈都演包浆了;而对于杨紫琼来说,60岁才刚刚来到新世界。

当“侠女”的刻板印象滑向另一个极端时,她选择再次踢碎“侠女”的标签。许多人试图用标签装点自己,但标签固化之后,阉割了太多可能性。

杨紫琼选择拥抱可能性,正如伊芙琳走入1000种平行宇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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