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曾经为姜葆夫教授的文集《歌风集》写过一篇《风雨情怀》的评论,认为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今天,当他的新著《望湖集》面世之际,我愈发坚持这样的观点,并相信,这样的人与这样的文,会因为社会与读者的珍爱而有着长久的生命。
思想家林贤治先生说过这样一段话:“知识分子是人类精神的燃灯者。只要他们不让手中的火把熄灭,人们就不会害怕黑暗。”读姜葆夫教授的《望湖集》,并进而品味他的为人,让我深切地感到:他就是这样的一位人类精神的燃灯者。
并不是身在知识分子的岗位上,或者有着怎样的职称与专门知识,就可以算作知识分子的。如果没有独立而明亮的精神,不能举起祛除黑暗与愚昧的火把,最多只能算作知识匠。
收在《望湖集》中的诗、文,当然不是鸿篇巨制,甚至也没有宝石般闪光的文采。但是只要你读,就会获益,获得新鲜的知识,感受美好的人性,还有温暖你的作者真诚而又善良的心宅。没有艰奥,也没有迂曲,只是一种饱经沧桑后的返朴归真,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澹定与平实,还有深厚学养润泽出的自如自信。读着,就会感到这些文字如噙着阳光的小溪,潺潺而来,在你的眼底心头盘桓低回,又汩汩而去。虽然没有大江巨川般的奔腾呼啸、闯关夺隘,却也不滞不碍,婉转妩媚,情趣横生。虽然没有大峡深谷可以筑坝发电,却也可以尽着性子浇灌干涸的田地。就是行人累了渴了,也可以停下来在这小溪旁歇歇,洗把脸,再掬上两捧喝个痛快。
冰心玉壶,慧眼独具,文字便有了探幽发微、情真理顺的魅力。书法大家蒋维崧的艺术成就是被严重低估了的,作为他的学生的姜葆夫,秉以公正之心,在《蒋维崧老师,走好》一文里,给予准确的评价:“作品具有高品位的文化内涵和鲜明的艺术个性,飘逸而厚重,沉重而飞舞,流畅而凝炼,真率自然,内在含蓄,高雅平静,是典型的学者的书法,想达到这种境界,难乎哉!”并将其与启功先生同列,称蒋维崧先生的逝世,“确是继启功先生之后中国文化界的又一大损失”。而对于同事与朋友的深情厚谊,则体现在《梦中相逢思更深:裕安老友周年祭》一文中。几十年过去了,姜葆夫教授依然将这位“有操守”、“有血性的知识分子”的点点滴滴的好,说给人们听——“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夜之间我变成了牛鬼蛇神,在横扫之列。然而,你并不跟风,也不斗人,更不会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最使我终身不能忘怀的,在两派斗争白热化时,别人见了我躲着走,你却把我领到了你老家躲了两天,还专门买了滕县有名的烧鸡给我吃……”就是对于人们耳熟能详的孔子与《论语》、曹雪芹与《红楼梦》、司马迁与《史记》之类,他也能独辟蹊径,为读者写出新鲜详实有用的文字来。
在这双慧眼独具的眸子后面,是一颗满盛着爱的心。爱的心总是柔软的,而柔软的心,不仅能够承受灾难与痛苦,更能体恤人间的悲苦与辛酸。早在山东大学读书期间,便被无辜打成右派,加之“文革”期间的屈辱与折磨,苦刑般的漫长岁月里,他却在精神枷锁和生活重轭的迫煎里,如青松一样,艰难而顽强地顶开山岩,向着光明伸展、生长。刚刚能够出开点身,严重的类风湿病又将他的身体摧残得苦不堪言、暗自呻吟。
这是常人难以承载的痛苦,他却微笑着面对苦楚常袭的日子,因为爱之心能够发现历史的身边的真、善、美。于是,一个又一个的发现,便化作火把一样的文字,或者他简直就是在把自己的身心点燃成明亮的火把照亮并温暖别人,照亮并温暖冷湿——有时会是黑暗——的日子。当然,照亮的当尔,他也就获得着大欢乐。他在书中就忍不住记下了这些由衷的欢乐:“打入另册后,我破帽遮颜,冷眼观世,小心做人,空余时间多了,正好‘晨昏忧乐书相伴’(于谦),一乐也;身残后,足难出户,半是“囚犯”,更可多读多写,二乐也;;教书一丝不苟,‘平生恩怨随风去,一园桃李入梦甜’,虽然自己所成甚微,但教出了众多学生,三乐也……。”文集中有首名《蚯蚓》的诗,可作为他让生命之火燃烧不息的注解:“纵然被犁头犁断/拖着带血的伤残/仍然同犁头一起/在泥土里深翻。”这种从屈辱与苦难之中挣扎出来的达观与超然,还透露出姜葆夫教授对于生命最为根本的认知。他说:“人生前去后,两头是无限黑暗,只有活着的几十年是光明。”有了对于生命的透彻的认识,也便有了对于生命的无比的郑重与珍惜:“人不能躺在苦上,也不能睡在乐上,事业上一定要有所追求,要敬业,要意志坚强,有所成就,这样活着才更有意义。”(《老来何惜霜满头》)
让我钦敬的,还有他独立的人格和不媚俗不谄上勇于说出真实、敢于坚持真理与正义的精神。我就曾亲眼看见,一些名曰“知识分子”的人,为着一点私利,会让自己的立场与观点,柳条一般随风摇摆。是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也许最终的分界就在这个上面。阅世多了,也就深知,在有着官本位传统的中国,能够具有独立的人格和不媚俗不谄上勇于说出真实、敢于坚持真理与正义的精神,是多么的不易多么的稀罕。比如他赞扬陶渊明的辞官,“不苟同,不妥协,一身干净地走了”,其立意就是建立在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清醒认识之上的,他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不垂涎三尺呢?而今,官字仍是个亮丽的字眼”(《陶渊明辞官》)。
他也有过参政议政的经历。那是1984年,他被选为济宁市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并在会议期间被选为人大常委。当了代表、常委,他依然不改这种独立的人格和不媚俗不谄上勇于说出真实、敢于坚持真理与正义的精神。对于校舍的改造、曾庙的保护等问题,都根据眼见的现实提出过具体的意见,并对竹杆巷的失去,至今还表达着惋惜与批评:“大概是1987年,人大又通过“竹竿巷”为市文物保护单位,它不仅古老,而且还有《闪闪的红星》、《鲁智深》等电影文化故事,一砖一瓦一石不能破坏。可惜没有依法执行,历史文物价值很大的‘竹竿巷’基本上被破坏了,可惜呀!令人心痛呀!”(《人大生活琐记》)松就是松,“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在这部诗文集中,有一首堪称经典的诗歌《孔子之歌》,开头便是这样的诗句:“曲阜的蓝天上/飞过一群人字形大雁/‘仁啊仁啊’的鸣叫/似一位哲人的呼唤。”什么是“仁”?“仁者爱人”,是“己欲立而立人”,于是两千五百多年之后的姜葆夫教授,更与孔子有了灵犀相通的神交,也便有了这样纵情的吟哦:“绝不看着谁的脸色行事/宁可赶着牛车把列国走遍/立人立人站立的人啊/一个民族岂能没有连绵的群山!”
听着他精气沛然的吟哦,我仿佛看见这个已经七十五岁、被多舛的命运折磨得只有八十斤重的教授,正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燃成火把,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燃烧不也是一种牺牲吗?他却坚定而又不无自豪地说自己是一只蜡烛:烧成灰又何妨,一只蜡烛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亮到底!
2010-1-16于美国明尼亚波利斯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