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散文名家张晓风再推新作《麝过春山草自香》

《麝过春山草自香》

张晓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收录张晓风52篇近作,作品由日常生活生发,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自成一格,广博的视野中见坚实的学养,睿智的思考中饱含深切的情感。日常事、平凡人,一草一木,在张晓风笔下均自成风光,典雅隽永。

麝过春山草自香(代序)

他去拜访朋友,朋友住在深山里。他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访客不止他——跟他一起殷勤来访的,还有春天。

于是,跟春天一起,他们推开柴扉,朋友站在院中一棵梨花树下等着他们。

那棵树本来已经开了几朵小白花,但等春天刚一进门,那树仿佛忽然醒了似的。他当下恍惚听到似有若无的轰然一声,接着整棵树就爆出白纷纷的晶莹剔透的花瓣,来不及地,一朵挤在另一朵的身旁,一层叠着一层地,绽开起来,样子纯洁认真到有点傻气,像一营服从命令的小兵。

来客的名字叫许浑,其实,“浑”字是个好字眼,不过为了不打扰阅读,此事留待文后再来说它吧!此人是晚唐人,但对我来说,他是我的房客,住在我家的书柜里,他的户籍地址是 “《全唐诗》528卷6036—6143页(中华书局版)”,他的隔壁房客一边是“杜牧”,另一边是“李商隐”。

“时间还早,”山居主人崔处士说,“我们先出去走走,回来吃午餐刚好。”

“呀,太好了!”许浑放下褡裢,“我刚才一路就想着,这次要怎么多看它几眼山景,官场久了,眼睛都会翳雾掉!”

“不过,我带你去,不是为了让你去‘看’什么……”“那,是去‘听’什么吗?”许浑自作聪明地问道。“也不是,别乱猜,跟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喝下一瓯茶,他们便朝门外走去。

那一年春天其实并不特别,山中潮湿而微润,山里有树、有花、有草、有鸟。小鸟本不稀罕,但看到春天,他们就一个个都争着唱了起来,而且有时还是对唱、合唱。当然还有大小石头,石头也不稀罕,但此刻的石头都包着柔柔腻腻的青苔,像绒毡,并且发出幽微的绿色莹光……

至于那条由崔处士领头带着走的山径,沿途什么也没有,因为是辟出来留给人走路用的。

主人甚至刻意修剪了几根树枝,免得挡路——但在这郁郁山林中的曲折小径里,如果你低头仔细往地上看,你会发现,其实在柔软的黄泥地上倒有些奇特的图案——兽留下蹄痕,鸟留下爪印,蛇留下蹭迹,猴子留下果皮,小飞虫留下尸体……

“等下一个路口,向右上方爬点坡,”崔处士说,“那条路不容易发现,因为没人走,两边长满了草,只有住在这座山里的人才知道这条路。”

“如果没人走,干吗开出这条路来?”

“是我开的,”崔处士说,“我喜欢有这条路。”

看到许浑不解,崔处士只好又解释一下:“我种了些橘子,要去橘子园,开条岔路比较近,路,其实愈小愈好,走的人也愈少愈好。”

“怎么这么说呢?大路不是比仄径好吗?”

“因为人多了,就挤掉了万物。你在通衢大道上看过蝴蝶飞吗?你在长安闹街上见过小鹿散步吗?这个世界,人太霸道了,把什么地盘都占尽了。但这里是山,也该为那些兽类、鸟类、虫类、鱼类留点老根底作活路吧!我开辟了橘子园,其实也有点对不起住在山里的这些朋友,所以我不施肥,不除虫也不剪枝,橘子结得又小又酸,我都任它们去吃。我有空会常来果园看看,就是看看,看它们居然也喜欢橘子,我很高兴,但橘子不甜,我只拿它做橘酱、做酒,等会午餐你就可以吃到了……”

“哦——这——这——”两人正边走边说,许浑忽然神色一变,并且整个人都痴愣住了。

“天哪!”憋了半天,他终于叫喊出来,“这是什么气味呀?是花吗?不对,不是花……没有什么花会香到这么浓!”

良久。“你见多识广,我猜,你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气味了。”

“我现在想起你刚才的话来了,我此刻懂了,你说要带我出来走走,我以为你要让我在春山中大开‘眼界’,或者‘耳界’ —但原来不是,你要我的皮肤感知到温暖而又凉飒微润的风的触摸,而且,让我的鼻腔也感受那不知怎么形容的香气……”

“其实,说得出或说不出‘是什么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闻到了,你真真实实闻到了!而且,你已深深体悟并且深深喜悦了!于是你浑浑然变成这香氛的一部分,香在你里,你在香里。”

“好,我告诉你,我其实已经知道这是什么香了,只是,因为跟我从前闻的气味大不相同,所以把我搞糊涂了,但我知道—它是麝香。”

“你说对了,大唐朝的长安城或任何大城里都不缺麝香。你做官,见过大场面,麝香,当然闻过。但在大城里这东西只在三个地方出现,一个是皇帝和后宫的寝处,一个是声色场所,还有一个,是讲究的、善于摆派头的大家闺秀的深闺里。那种麝香,都是人工再制作过的。用的时候要加热熏蒸,那气味如果让母麝闻了,它一定掉头而去,并且说:‘搞什么鬼把戏呀,一股子怪味!’”

“我总算闻到真的麝香了!但,奇怪的是并没见到麝呢!”

“它如果在,你也看不到,它才不愿意让人看到它呢!它只要让母麝知道它在哪里就好了!”

“那么,你知不知道,那只麝,现在,是不是就在附近—不然,怎么这么香?每根草都香,每吸一口气都香!”

“哈,哈,这些年你不是迷禅宗吗?香很神秘,跟宗教一样,你看不见它,却又知道它就在那里。你抓不到它,却知道那是真真实实的,比你手里拿着的那根竹杖还要真实。反正,说不清 —而且,你待会回去,你自己也满身麝香呢!至于麝在哪里,你也就别管了。”

许浑一时浑噩起来,嘴里颠颠倒倒不知念叨些什么,然后,他不知不觉吟出一句:“麝过春山啊—草自香。”

是的,大地有山,人很少阳光很多树很多的山,山里有公麝和母麝,它们都是弱小的贱物,不像孔雀那么漂亮,不像老虎那么狠,甚至连一对可以打斗或抵抗的鹿角都没有。但公麝会放香,母麝会欣然答允那香味的呼唤。然后,小麝会出生,麝的生命会绵延(只要人类的贪婪没让它们灭种)。新的春天来时,山林的荒烟蔓草中,仍然会腾越出被麝脐熏染过的令人万般不舍的香气。

“哎呀!好诗句!”崔处士忍不住击了一下掌,“我看,这野草身上有幸沾染到的香气到冬天自会散淡消失。但,有你这句诗,一千年后的人还能恍惚闻到今天这春阳之中草茎之上的馥馥香气,并且为之如痴如醉,你信不信?”

许浑笑而不答,他并没有把握这句诗可以流传多久,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把握……但流传不流传关我何事?许浑想,我只要记住今日,今日的这一刻,我只要轻轻闻嗅,深深存贮并在心灵底层留下这在阳光催促下的草茎上偶然凝聚的奇异芬芳。

一千年过去了,一千两百年过去了,我坐在书桌前,深夜,隔着时空,遥遥感知那座我不知其名的春山。曾经,有个春天、有座春山、有条小径、有一带百转千回的芳草画下不可思议的轨迹,曾经有对公麝母麝留下它们的爱情印记,那令人肃然凛然的生之悸动,那唤醒某些生命内心深处的神界芳香。我,也是小草一茎吧?当巨大的美好经过,我甚愿亦因而熏染到一缕馨香。

张晓风,中国台湾散文家,江苏铜山人 。36岁时,被评论界推为“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

作者:张晓风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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