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神兽︱月中仙与月中兽之变形记

中国人自古以来对月亮情有独钟。她的婉约皎柔总是触动人心底的情思,为此我们有专门的中秋节,赏月时总会讲起嫦娥,她的广寒宫、玉兔乃至砍伐桂树的吴刚,是每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唐人笔记《酉阳杂俎·天咫》载:“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这一版本的传说自唐至今,已传承千年。

那么更早的月亮神话又是什么样呢?月神一开始就是嫦娥吗?让我们追溯至战国秦汉时期。

一、汉代的月亮女神

较早记载嫦娥的文献见于战国时代。如湖北江陵王家台秦简《归妹》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而攴占□□□/”,提到窃药、奔月两个情节。“恒我”即“恒娥”,《玉篇》云:“常,恒也。”“恒娥”即指常娥。

汉代文献如《淮南子·览冥训》曰:“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张衡《灵宪》更详细:“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嫦娥传说的前因后果基本成型,但此时既无玉兔也无吴刚,甚至连嫦娥本身也可能变幻为动物,有着原始神话天然野性的本能,不比后来演变为仙话的风雅规训。

早期图像中鲜见嫦娥题材。有一例南阳西关出土的汉画像石被认为是表现嫦娥奔月的。画面左方是一轮圆月,月中有一只四肢舒展的蟾蜍;右方一名高髻广袖、人身蛇尾的女子腾空而起,姿态曼妙,飞向月亮,画面背景饰以线条流畅的云气纹和星宿。(图1)

图1 南阳西关汉画像石拓片

图1 南阳西关汉画像石拓片将上图中女子认作嫦娥的观点,也引发了争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汉代图像中,更常见的月亮神并非嫦娥,而另有其人。月神一般皆塑作女子形象,但上半身为人形,下半身则为蛇尾或龙尾。

如南阳麒麟岗汉墓出土一对画像石,石上各竖向刻一日神和一月神。两石图像形制相似,日月神皆人身蛇尾、双手各举日轮或月轮捧于胸前。但见月神为女子形象,丰神翩跹:她高梳发髻,微扬面孔,肩生飞羽,着交领宽袍,手捧硕大一轮圆月置于胸前,遮蔽至她的腰间;下半身为蛇身,长尾曲线窈窕宛转,蛇足轻舞。(图2)南阳画像石的图像极具装饰性和浪漫气息,线条简练而充满力度,形成飘逸洒脱的审美风格,这幅月神图像正是其代表。

图2 南阳麒麟岗汉墓月神画像石拓片

图2 南阳麒麟岗汉墓月神画像石拓片山东也见此类日月神画像石。如邹城峄山镇野店村收集两件长方形画像石,分别刻人身龙尾神的日神和月神。刻月神的画像石画面分作左中右三格,左格刻斜线纹装饰,中格刻菱形纹,右格则刻月神图像。只见她正面而立,梳高髻,五官清晰,着交领长袍,双臂高擎一轮圆月;下半身为带鳞龙身,有双兽足和长尾。(图3)山东画像石的图像普遍不比南阳的飘洒自如,而更为敦实厚重,细节处常精雕细琢。

图3 邹城峄山镇野店村月神画像石

图3 邹城峄山镇野店村月神画像石关于汉画像中日月神的名称,一般有“伏羲女娲”或“羲和常羲”两说,他们都是对偶神。而四川一例带榜题的画像石,可作为正名依据。

简阳三号石棺棺身一面的图像,画面横向,雕刻着神人和神兽,组成和谐热闹的仙境图。(图4)画面右部上方为两组仙人图像,左为一名仙人骑在神兽背上前行,榜题“先人骑”;右为两名仙人在进行六博游戏,榜题“先人博”;画面右部的下方为一条长龙和两尾游鱼,自在遨游。画面左部的主体图像为日月神,他们的形象有别于中原地区的人身兽尾形,而作人首鸟身形象。两神并列左右,腾空飞翔,中有榜题“日月”。日神在右,转头看向月神,胸前日轮里依稀可见一只金乌;月神在左,发髻高耸,原为双臂的两侧长出双翼,羽翼丰满,乘风而起,胸前一轮月轮与身边日神相呼应,尾羽长飘入云,身姿轻盈。日月神的周围环绕着“白雉”等仙草神兽。此石图像造型拙朴、形式无华,透露出一派天真烂漫之态。

图4 简阳三号石棺棺身画像石拓片

图4 简阳三号石棺棺身画像石拓片此榜题可为画像石上半人半动物、擎有日月轮的神灵正名。可无论是哪种称呼,都鲜有将之与“嫦娥”相联系的时候。这可能是因为在汉画像上,日月神往往成对出现,而嫦娥奔月之后便从无男神与之相配。

二、汉代的月亮神兽

汉画像中的月亮除了由女神托举,在她之中也已有神兽栖息。从西汉初年起,最常见的月中兽即蟾蜍。

(一)月中蟾蜍

《淮南子·精神训》曰:“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论衡·说日》云:“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

汉代此类图像很多。如洛阳卜千秋西汉墓主室前、后墙壁之间的墓顶平脊内侧,绘有一长幅升仙图壁画。据王绣先生的摹本并经霍宏伟先生考证后,可知此长卷从左往右的图像依次为:月神、月亮、羽人、五灵(即青龙、白虎、朱雀、麒麟及玄武的前身鱼妇)、西王母、玉兔、墓主人卜氏夫妇、日神和太阳。画中的卜氏夫妇一上一下各乘一只神兽,由最前边的羽人和五灵引领着,正穿越生死的界限,前往仙境。(图5)其中西王母的存在象征着仙境的来临,此处人身蛇尾的日月神被视作伏羲女娲,这些神灵在冥冥中守护着墓主人跨越由生入死的阙门。由盛装月神护卫着的月亮里,可见有一株紫叶褐干的桂树亭亭而立,一旁有一只舞动的带墨色黑斑的蟾蜍。(图6)

图5、6 洛阳卜千秋西汉墓升仙图壁画及其局部

图5、6 洛阳卜千秋西汉墓升仙图壁画及其局部济南长清孝堂山郭巨祠堂梁下刻一横幅天象图,梁左刻月轮,月中一只蟾蜍向上跳跃;梁右刻日轮,日中一只金乌敛羽向下坠翔。石上画面的其余部分用连线珠纹表示星宿,日月星大概就是当时人所能认识的天界情形。(图7)

图7 济南长清孝堂山郭巨祠堂天象图拓片

图7 济南长清孝堂山郭巨祠堂天象图拓片南阳唐河湖阳出土一件画像石,画面上人首蛇尾的日月神一下一上倒向而立,长尾彼此相交,各自举手高托着日、月,造型巧妙而优美。在月亮中,即蹲伏一只蟾蜍。(图8)

图8 南阳唐河湖阳画像石拓片

图8 南阳唐河湖阳画像石拓片一件神木大保当汉墓出土的门楣石,主体画面为狩猎图像,正中央伫立着一头大象,情态安详,头首微俯面对着驯象人;他们的左边有一匹飞马,正腾空扬蹄、昂扬奋进;右边有一名猎手驱马追逐猎物,他于马上拉弓扣弦,箭羽即将离弦而出,呼啸着撕裂空气,飞越直指,迅猛得势必要令前方已中一箭的野兽无处可躲。在画面的左右两端,分别悬挂着月、日轮,日轮中一只金乌振羽高飞,月轮中一只蟾蜍后肢蹲立、前肢上伸、正在跳跃,日月一左一右交相辉映,向大地上的生灵投射出一片祥和的光芒。画面背景再饰以奔涌弥漫的云气纹,尽显大汉气吞万里如虎的时代气息。(图9)

图9 神木大保当汉墓门楣石

图9 神木大保当汉墓门楣石

(二)月中玉兔

也有玉兔出现在月亮中的图像,开始它伴随在蟾蜍身边,大约到东汉晚期它已经能够单独与月亮相组合。

如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T型帛画,画面分作三层世界,在最上面一层的天上世界入口阙门处有两名使者,其上乃双龙,最顶端中央为一人首龙尾神,她的左右两端为月亮和太阳。此处月亮的形状并非圆轮,而仅一弯月牙,上有一只蟾蜍和玉兔相对。(图10)

图10 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摹本局部

图10 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摹本局部洛阳烧沟西汉61号墓主室墓顶平脊内侧装饰有12块彩绘空心砖,其上图像组合成连续的星象图。自墓门口顶端向后排列第七的画像砖上,绘有月亮:墨线勾勒月的轮廓,内施淡青色;月亮西侧用墨色绘制一只朝逆时针游泳状的蟾蜍,它的四肢有斑点;蟾蜍前方有一只奔跑的小兔,活泼伶俐。月亮外飘浮着云气纹,在西侧的南北方,各有一颗星,可能是虚宿。(图11)

图11 洛阳烧沟西汉61号墓主室星象图摹本局部

图11 洛阳烧沟西汉61号墓主室星象图摹本局部滕州官桥镇出土一件画像石,画面上、下各刻一月、日轮。上方的月中有一蟾蜍呈跳跃状,一旁有一玉兔在捣药;月轮外由一条长龙环绕,两侧再由人首蛇尾的伏羲女娲一左一右盘旋。下方的日轮由一只大鸟背负,大鸟正奋羽上飞,日内刻一三足乌。画面背景装饰有云气纹、群星及神鸟,给人以熠熠生辉之感。(图12)

图12 滕州官桥镇画像石拓片

图12 滕州官桥镇画像石拓片在东汉甚至还出现了只有玉兔和月亮相关联的图像。如重庆忠州东汉晚期丁房阙上刻一幅月亮图,画面中央有一只玉兔蹲在枝繁叶茂的桂树下,抬首凝神望着天上的明月,一个圆轮中榜题“月”字,其下有祥云衬托。桂树叶轻轻飘落在玉兔身边,背景点缀着朵朵祥云,画面雅致而安宁,颇有一番“暗香浮动月黄昏”之韵味。(图13)

图13 重庆忠州丁房阙画像局部拓片

图13 重庆忠州丁房阙画像局部拓片在东汉晚期之前,月中兽一般为蟾蜍,虽然也有蟾蜍和玉兔共同出现在月亮中的图像,但鲜见只有玉兔在月亮中的情况。

三、月中兽最初的主人

在汉代,蟾蜍和玉兔作为神兽时有一位共同的女主人,她并非嫦娥,而是西王母。

西王母可谓是汉代民间信仰中风头最健的女神。关于她的传说起源很早,《庄子·大宗师》《山海经》中就曾有过相关记载。在《山海经》中,“西王母”有时被认作是西域的某个国名,有时则被认为是半人半兽的神灵:“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形象怪异而凶猛。

汉代人对她的崇拜与日逐增,特别是西汉晚期在王莽政权的鼓励下,这一民间信仰变得狂热,以至于发生了民众大规模祭祀西王母的活动,《汉书·哀帝纪》《汉书·五行志》中有记载。西晋《穆天子传》还有周穆王西巡与西王母相见的故事。

之所以汉代人对西王母有如此景仰之心,是因为相信她掌管着不死灵药,象征着长生吉祥。前述汉代文献中传说嫦娥窃的灵药,即来自于西王母。

汉画像对西王母形象有浪漫的演绎。她在画像砖、画像石、壁画、青铜摇钱树、铜镜等的图像上,已演变成人类形象。美丽女神华服端坐在高台或者龙虎座上,周围簇拥着玉兔、蟾蜍、三足乌、九尾狐、牛首或鸡首人身的侍从,在飘然仙境里引领着世俗灵魂上升。守护西王母的神兽们分工明确,其中玉兔和蟾蜍与灵药有关。

捣药的多为玉兔。汉乐府《董逃行》曰:“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

在汉画像中既有一只玉兔单独捣药的,如一件南阳画像砖,砖面横向刻西王母及其侍从。西王母位于画面中央,戴胜,左向而坐;她的左侧有一只玉兔面向西王母,蹲立在一药罐前,长耳竖立,两前肢持一杵棍。西王母的右侧身后有几名羽人在翩然起舞,左侧玉兔的身后依次有蟾蜍、九尾狐和三足乌,也在舞动四肢、尾巴或者引吭高鸣。(图14)画面气氛祥和,人物神兽造型生动,他们应和着音乐翩翩起舞的动态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女神的高贵、玉兔的温顺、羽人的灵动与其他神兽的率性,各具特色。

图14 南阳西王母画像砖拓片

图14 南阳西王母画像砖拓片也有一对玉兔捣药的。比如出土于临沂汽车技校的一件画像石,画面由界栏分作上下两层,上层面积较小,横向刻两只玉兔相对捣药,二兔中间放一药罐,右边的兔子蹲坐着,持一杵棍伸进罐中捣练;左边的兔子蹲坐相对。画面下层的面积较大,竖向刻有四条盘龙,两两为一组,一组在上一组颠倒在下,身躯相互盘结在一起,嘴里各衔着倒者的尾巴。(图15)此石上的盘龙寓意生殖,玉兔捣药则象征着长生,皆为吉祥的图像。

图15 临沂画像石拓片

图15 临沂画像石拓片也有蟾蜍与玉兔共同捣药的。如一件出土于泰安大汶口汉墓的后室后壁画像石,画面横向,分为内外两层,外层以卷云纹装饰作边栏,内层为主体画面。内层分为左中右三格,左右两格面积较小,各刻一月轮和日轮;中间一格面积更大,刻一对猛龙左右相向,中有一尾鱼。在右方的日轮中有一金乌,而左方的月轮中则有一只蟾蜍和玉兔左右相对,共持一杵在捣药。(图16)在此,蟾蜍与玉兔不仅成为一对搭档,而且自西王母身边转移到了月亮中,空间位置发生了改变。

图16 泰安大汶口汉墓画像石拓片

图16 泰安大汶口汉墓画像石拓片

四、为什么蟾蜍会是月中兽

(一)蟾蜍的生殖含义

汉代人对月亮的认识,并非完全科学性,而是受到当时流行的哲学思想——阴阳观影响。

发源于战国晚期的阴阳五行观经由汉儒的吸收完善,盛行于当时,试图用以解释宇宙。汉儒用“阴阳”“五行”来理解和安顿天地时空,把抽象的自然规律用形象的符号如五色、五方、五帝、五灵等加以说明,从而使得世间万物在话语体系的构筑中秩序井然。

在汉代人看来,日为阳、月为阴,日夜交替象征阴阳和谐。那么蟾蜍是否也有属“阴”的一面,所以才会成为月中兽呢?答案是肯定的。

蟾蜍最明显的生理特征是大量产卵,契合对“阴”的认识。早在史前,先人们就已关注蟾蜍的这一特质,比如甘肃马家窑文化彩陶上多见蛙纹,甚至有一种神人纹即以人的四肢类似蛙爪为其特色,造型奇特。(图17)这种艺术反映出古人的生殖崇拜观念,对于生命的诞生既欣喜雀跃又诚惶诚恐,所以会专门为此造神以求平安顺遂。

图17 甘肃马家窑文化神人纹彩陶

图17 甘肃马家窑文化神人纹彩陶生殖崇拜普遍见于世界各地的古代艺术,比如一件希腊罗德岛制造的阿芙洛狄忒-伊西斯神像。(图18)该女神头顶柳筐,梳着埃及风格的发型,穿戴埃及传统的轻纱服饰,可她的面孔和肤色却是希腊式的。因此这位女神是希腊美神阿芙洛狄忒,和埃及象征生活、健康的女神伊西斯,二者融为一体的化身,反映的是埃及神被希腊化的情形,折射出古希腊、古罗马曾经攻占埃及后,带来文化交流的历史。而不论是希腊人对美和爱的推崇,还是埃及人对贤妻良母的认可,女神崇拜的根源与重视生命繁衍密不可分。

图18 希腊罗德岛阿芙洛狄忒-伊西斯神像

图18 希腊罗德岛阿芙洛狄忒-伊西斯神像

(二)蟾蜍的蜕变

除了生殖,蟾蜍还在外形变化上与月亮相应和。我国古代对天象的观测起源很早,这以农业古国“观象授时”,生产生活顺应自然节律的现实需要相关。冯时先生认为文明的诞生是从古人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开始的,比如濮阳西水坡新石器时代45号墓的实物资料,就已体现出较成体系的天文学内涵。因此月有阴晴圆缺这一天文知识,早为古人所留意。

汉代已有人能够从科学的角度予以思考,比如王充。当时有传说认为海潮之兴乃冤死伍子胥的恨恚之气所造成,《论衡·书虚》对此辩说,认为其虚妄无验,王充正确意识到:“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海潮起落的真正原因是月之盈亏,也就是月球引潮力的作用,王子今先生指出这“是关于海潮发生理论最早的非常明晰的观点”。

至于月亮本身的变化,她为何会在夜空中焕发出如此温柔的光芒,为何能够死而复生?是靠什么获得如此力量——屈原曾对此发出过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他的想象是:“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闻一多先生曾考证顾菟即蟾蜍的别名,意思就是月亮能变化是因为内含蟾蜍。

蟾蜍由蝌蚪长成,其自幼及壮的蜕变过程有如一场幻化,有如月亮的善变。蟾蜍会变形,这也是古人会认为它是月中神兽的一个原因。

(三)蟾蜍的其他神奇属性

汉及以后,人们对蟾蜍的认识更进一步,为其神奇属性找到更多依据。

《后汉书·灵帝纪》载:“(中平三年)复修玉堂殿,铸铜人四,黄钟四,及天禄、虾蟆,又铸四出文钱。”《后汉书·张衡传》载阳嘉元年,张衡造候风地动仪,“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蛤蟆图像成为陈设器,对此我们能找到相对应的实物资料。

比如一件藏于南京博物院的东汉蟾蜍陶插座,高15.8 厘米,蟾蜍的形象写实、比例匀称,四肢撑地,仰头上望,双眼凸出,鼓腮而鸣,于静中寓动;蟾蜍的背后立一柱形插座。(图19)这类陶座在巴蜀地区出土较多,常用作青铜摇钱树的底座。

图19 南京博物院藏东汉蟾蜍陶插座

图19 南京博物院藏东汉蟾蜍陶插座汉代人还认为它有辟兵功能,如《文子·上德》言:“蟾蜍辟兵,寿在五月之望。”这也能在画像石上找到证明,如嘉祥武开明祠一件画像石,画面分作上下三列,第一列为神人出行图,第二、三列俱为历史人物故事类图像。在第一列图像的中央,主神乘坐着带华盖、前有三尾大鱼拉引的云车巡行,车后跟着一名侍者;四周有众多仙人乘鱼随行,在最前方有持兵器的仙人和神兽开路,右上方即一只蟾蜍。它两前肢一持剑,一持盾,右后肢立地,左后肢上抬,身躯呈跃动保卫状。画面中弥漫翻卷着云气,与神行队伍的刀光剑影纷然交错,给肃穆的车队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图20)

图20 嘉祥武开明祠画像石拓片及其线图局部

图20 嘉祥武开明祠画像石拓片及其线图局部蟾蜍的医药价值也被发现。《抱朴子》内篇《仙药》云:“肉芝者,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体重。”

以上观念,增加了蟾蜍身上的神奇属性。

五、汉代以后月中仙与神兽的变化

(一)玉兔和嫦娥成为月亮代表

汉画像上兔子的题材较为多样。它可能被描绘作庖厨图中的食物,或者狩猎图中的猎物,反映了当时人日常的饮食、骑射情况。也可能作为神兽出现,除了前述作为西王母的侍从,或者月中兽,还可能出现在星宿图里,体现出当时人对兔子的神秘想象。

兔子与星宿相关联时,象征着毕宿,这在南阳画像石上的天象图中可见。如出土于南阳宛城区的一件画像石,画面可分作上下两层,上层以日月图为主,下层以星宿图为主。上层一前一后各刻一只大鸟,长颈带翎、尾羽分作几束线条优美,依次向右飞;前方那只双翼背负着日轮,后方则背负着月轮,月轮中可见一只蟾蜍。画面下层右刻代表东方主神的青龙星座,左方有八颗圆珠连线、内伏一只小兔,代表西方主神白虎座下的毕宿。在日月、星宿的周围,还卷有云气纹以增其宇宙浩瀚之氛围。(图21)

图21 南阳宛城区画像石拓片

图21 南阳宛城区画像石拓片汉代以后,兔子原有的这几个神奇属性变得单一起来。它逐渐固化在月中兽的身份上,甚至取代了蟾蜍在月中的地位。并且,月亮女神也由可能为女娲、常羲的人身动物尾神灵,转变为嫦娥,并由此定型,流传下来。因此,月亮女神和神兽都发生了变化。为什么会有此之变?

(二)西王母的不死灵药

西王母的灵药是将一切联系起来的关键所在。嫦娥是因为偷吃了灵药,而飞往了月中。兔子则是灵药的制造者。

为什么兔子具有捣药的神力?可能是古人对兔子实际的药用价值有所认识和体验,这在当时一些医学著作中有记载。如东汉张仲景《金匮要略方论》中有关于食兔肉的禁忌,《中藏经》中有用“兔粪二两”作药的药方。兔子本身的医用价值,令人们产生此想象。

玉兔通过灵药,成为西王母的侍从之一;通过这一位主人,而与蟾蜍、乃至月亮发生了关联。又因嫦娥成为月亮的掌管者,从而玉兔的主人也由西王母变为了嫦娥。

(三)宗教仙话对原始神话的取代

图像变化的背后是思想观念的变化在起作用。月中神与神兽图像变换的过程,显示出由半人半动物女神和蟾蜍所代表的原始神话系统,被由嫦娥和玉兔所代表的宗教仙话系统日益取代的历史。

在汉代,月神既刻画为人身长尾的形象,是早期神话中人与动物混杂的原始记忆留存;又有对偶神日神与之匹配,表现出浓厚的生殖崇拜色彩。月中兽蟾蜍多产,且和玉兔都还能是西王母的侍从。西王母除了握有不死灵药,象征长生;也有象征生育的九尾狐作为侍从,还有对偶神东王公与之相配,也具有世俗人情的一面。

由此可知汉代的神仙、神兽并非隔绝人间烟火的,他们既因所拥有的飞升、长生等神奇力量而超凡脱俗;同时又具有乐生、男欢女爱的世俗欲望与情感,整体形象是热气腾腾、血肉丰满的。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共情世人的哀愁与爱欲,并且为之提供庇护助佑,从而受到追随与崇拜。

东汉以后,道教体系日趋成熟,除了创造新的神仙,也吸纳了许多远古的神话人物加以改造,使之符合自己的教义所需。嫦娥即为一例被仙化的形象,她飞升奔月的传说符合道教对于羽化登仙的想象。当她被改造作道教仙谱中的太阴月仙时,也就从早期神话中充满人性弱点的女子,变为了一名没有七情六欲的仙人。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月宫的情形永恒既刹那:永远青春的仙女永远独坐,她不再需要易惹动凡念的蟾蜍,而只用能够提供灵药的玉兔;壮年吴刚也只会如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砍那株永不倒下的桂树。他们不再意味着女人和男人,而是天律清规的代言人。时间在月宫里是不存在的,在吴刚抡起又砍下斧头的瞬间,在玉兔捣动玉杵的瞬间,世上已千年。然而仍然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一类的诗歌出现并流传,它们是月宫仙曾经那样鲜活人性的回响,昭示着她的来时路。

时空再继续轮转,关于月亮女神和神兽的故事,在一代代人的神话、宗教和诗歌中穿梭。从蟾蜍到玉兔,从半人半兽月神到嫦娥,变换的不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更是背后的思想观念。今时今日,现代人虽然会流连于嫦娥传说的奇幻,但那只是对先人出色想象力与文化感觉的欣赏与景仰。我们选择“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的酣畅淋漓,更愿意走进内心,丰富和滋养自身的情感体验。这是个体与自己心灵的对话,而注重心灵的感受,即文明史的进步。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