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安
秋收冬藏之后,原本紧张繁忙的乡村便如空旷的田野一样,一下子平静下来。寡言的父亲便从五里外的河滩上割回一车芦苇,预备打苇席。那如屋檐高头顶白絮花的芦苇一下子挤满了院落,就连卷尺、苇梭子、撬席刀、拨子也从工具箱里跳了出来。看到父亲忙活的身影,乡邻们讥笑道,一张苇席也就十来元钱,还用得着亲自打?虽然村人们这样说,但他们却曾经分外眼红父亲会打苇席的手艺。父亲总是嘿嘿地笑着说,闲着没事干,打打苇席,手艺也不生分。
作为村里唯一的苇匠,父亲虽然说得轻松,但苇席打起来却并不轻松,需要经过选苇、破篾、浸泡、辗压、分苇、编织、收边等一系列过程。编一张苇席父亲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论起经济效益确实没有买一张苇席划算,但执拗的父亲坚持要亲自打苇席。脆生生的细长芦苇拿在手里容易折断,堆在地上,又容易被人踩碎,但只要不碎得厉害,都会被父亲物尽其用的编苇席。一根根细长的芦苇,需要去叶、剥壳、砍苇花,才能备用。粗细均匀、剥得光溜溜的金黄芦苇,让人总会想起脱光衣服的婴儿,细白可爱。父亲左手拿着苇梭子右手推送着芦苇,随着嘶嘶声响,指头粗的芦苇穿过山洞样的苇梭子,便四分开来,变成薄如羽翼的篾条。劈篾条很费手劲,也容易刮伤手,所以父亲从不让我们帮忙,即使自己手指划破了,也只是简单地用小布条缠下,草草了事。纤细冗长的篾条很容易折断,需要洒水浸润。漫漫长夜,让水分漫过了苇篾的神梢,也柔软了它的个性。再经过碌碡的反复碾压,便薄如纸张韧似牛皮了。
父亲编苇席时,就会移到屋里光洁的水泥地面上。他如一位经天纬地的将帅,拿着一把篾条从一个边角开始列阵布局,然后沿着两条边逐渐铺开,这叫踩角起头。就是用五根苇篾,一根是根,另一根为梢,根梢轮换交替使用。只见父亲左手抬,右手压,一根根篾条在他粗糙的手下,上下翻飞,错落有致。挑一压二,隔二挑一压一,挑二压三抬四,或交叉、或平行,时不时还用撬席刀紧一下缝隙。原本各自为体的篾条在父亲运筹帷幄的调遣下,聚到一起,便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交织、纵横交错的苇席。那白云似的苇席如长了翅膀般,在父亲的身下,先是筛子大,再是磨盘大,最后便成了一片金黄。俗话说:“编筐编篮,重在收边”,一张苇席的成功与否也取决于收边。作为编织苇席的最后一道工序,每到此时,父亲总要抽上一袋烟休息片刻,不知是为了庆贺编席的胜利还是为了鼓劲。多余的篾子被斜切掉,只留下一尺长左右,然后反折过来,在拨子的帮助下插到苇席的背面,这样整个席边便变得光滑美观。收完边,再压平,把席面扫刷几遍,确认光滑无痕,才算完事。
编苇席看似不经风吹日晒却是个苦力活,弯腰低头,且手指头会经常扎到苇刺,血迹斑斑。我曾问父亲,为什么学编苇席呢?父亲说,当年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他就是凭此独门手艺在生产队里挣得高工分,养活着一家人。
一门手艺记录着一段生活,也讲述着一段人生。只可惜父亲用编苇席的方式纪念过去的生活并没有经历几年,便因为河滩里的芦苇消失而结束了,而铺炕、晒粮食、盖跺遮雨的苇席也随之被床垫子、竹席、塑料帐子所代替。我曾想跟着父亲学编苇席,不知是因为年少贪玩,还是根本就没想着靠它吃饭,终没有学会这门手艺。
十八年前父亲去世后,村里再也没有苇匠和编苇席的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