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关于《橘子红了》

一直想以追叙的方式,写几篇小说,以纪念逝世的亲人长辈。有一篇连题目都早已定好,就是《橘子红了》。 尽

一直想以追叙的方式,写几篇小说,以纪念逝世的亲人长辈。有一篇连题目都早已定好,就是《橘子红了》。

尽管题目喜气洋洋,而故事却非常凄悲。每一想起,就教我心酸。因此我总是逃避地写些旅居生活点滴以自遣,而把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陈年旧事远远地推开。

可是年岁愈增长,往事的记忆愈是拂之不去,而且印象愈来愈鲜明。一晃眼,三年匆匆逝去了。我不知道上天还会赐予我几个三年?如再不写的话,我那些敬爱的亲人长辈刻骨铭心的创痛,默默认命的受苦与牺牲,岂非永不为世人所知?我又岂能甘心?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彦明去年春天来美,我们在世界贸易中心高楼的咖啡室里小聚畅谈,我曾向她提起《橘子红了》的大概,她深为感动地叹口气说:“好凄凉,快写吧!”

她倦游回来后,接编联文,来信问我:“橘子红了没有?”我回信说:“一定要写。”她又高兴地来信说:“小猪冒出头来了。”希望我完成后寄给她。由于她的催促,我才真下决心写了。

写小说本当将情节细作安排,人物用心描绘。但我记忆中的人物,跟我太亲了,而且个个都那么单纯、朴实,他们无怨无尤的善良,使我实在不忍着墨多加描绘。他们坎坷的遭遇,也由不得我做主安排。如以客观手法,着意经营,在心情上,他们就会离我好远好远,一切就会显得很不真实,反使我有一分失落感。这是我反复矛盾了很久,迟迟才下笔的原因。也是由于我平时写散文,尽管是主观的全心投入,成篇以后,却常常有散文小说模糊不清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我自认为《橘子红了》是一篇小说。因为这里面的我——秀娟,不完全是我,我十六岁时还没那么通达人情,对人如此体贴。写此篇这是我对秀芬粗心大意,未能多多照顾的心理补偿。秀芬呢?则是好几个旧时代苦命女孩子的糅合。我狠心地让她承当了更多的苦难。至于文中的情节,多半是真有其事的。这也许就是这篇小说的虚虚实实吧!尽管如此,我仍是边写边多次泪水盈眶。因为大伯大妈,我的两位大恩人早已逝世。在天一涯的六叔(当然他不是排行第六,也不叫周平),亦已老态龙钟,不复当年穿中山装的英俊少年了。

特别要向读者交代的是,秀芬事实上并没有死,而是被带到外地,受尽了折磨,在大伯逝世后,被逐出家门。但我写不下去,我宁愿她因流产而死亡,一了百了。若要再写她,那又将是另一人的化身,另一篇小说的开始了,但我现在不想写。

凑巧的是,正在本文完成时,收到旅居德国一位童年时代好友的来信,告诉我前年回大陆探亲,在杭州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意外地遇见了“秀芬”。当然她已是白发苍颜,平平板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问起当年的好友“小娟”。对多年动乱中的受苦受难一句不提,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我的坟已经做好了。”对身后能预做安排,她似乎已经很安慰了。

这,与我“小说”里所写的完全不同,她的灵柩并没有厝在故乡旧宅旁的橘园里,大伯也未能回乡为她安葬,因为大伯事实上比她早逝三十年。在这荒凉的人世,她孤孤单单地挣扎了几十年。我怀疑,这样地活着,比她早早因流产而死,究竟好多少呢?

大妈的灵柩就厝在荒芜的橘园里,半个世纪的凄风苦雨,无人过问。“四人帮”倒后,我才辗转设法托乡亲代为入土安葬,葬在大伯身边,他们最后总算团圆了。大伯终于由贤妻陪伴,大妈能与好心肠的丈夫,天长地久地相依相守,应当没有遗憾了。

至于那一片橘园,当然是更加荒凉了。橘树是否整年开花、结果,橘子是否红了又一颗颗掉落?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了。

也许,橘树早已一棵棵枯萎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些,我都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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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著名作家琦君

小说经典集

《橘子红了》

琦君小说多以爱和情为主脉,故事发生时间多为20世纪的前半段,地点或是江南或是台湾,主题是爱与孤独主人公多是为爱而隐忍克制。文笔清婉,含蓄,充满着古典美的浪漫与写意。这本小说集,除了《橘子红了》这一经典之作外,还精选了其他十一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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