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明养的一条蝈蝈鸣叫声 音频来源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啯——啯——,蝈蝈开始叫的时候,顾家明仿佛回到童年。
1981年出生的顾家明是上海一家时尚公司的品牌公关,上班、出差、旅行,经常随身带着一个叫罐,罐里有时是一条蝈蝈,有时是黄蛉、金钟儿。憨厚或悠长的虫鸣,让他在哪都自在。
七八月是夏虫盛鸣季,多数“虫师”却蛰伏起来。顾家明说,到了寒冬腊月,吃着火锅听着蝈蝈,犹如置身夏秋山林之间,那才是养虫者最大的乐趣。
螽斯振振,瓜瓞绵绵。通过翅膀振动、摩擦发声的鸣虫被赋予美好寓意,自唐宋起养虫听叫就成为中国的民俗文化。
历经上千年,绵延至今,养虫在年轻人中却已小众。
顾家明从怀里掏出蝈蝈罐子,很少人能叫出是什么昆虫。朋友的小孩问他:“叔叔,你怎么养蟑螂?”
“鸣声四起,俗耳为之一清”
一条成虫蝈蝈拇指大小,养蝈蝈的叫罐手掌大小,两三天喂一颗毛豆,顾家明觉得,比起养猫和狗,畜养蝈蝈简单而轻松。
2021年4月上旬,他和朋友老寒跑了趟目前上海最大的岚灵花鸟市场,夏天来之前买了最后一批鸣虫。盛夏燥热,百虫争鸣,不是最佳相处季节。蝈蝈、黄蛉、竹蛉、画镜、电报蛉、吉儿、金钟,顾家明还是买了7个品种十几条虫子。
他把虫子各自装罐,摆在家里客厅的书架上。每个虫子的叫声不一样,蝈蝈个大音粗、鸣声洪亮,竹蛉、黄蛉产自南方,喜好浅吟低唱,电报蛉叫起来迅疾得如同敲电报一般。
顾家明养的一条电报蛉叫声音频来源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虫子的品相、叫声里藏着门道,拿中国三大鸣虫之首蝈蝈来说,养蝈蝈得听那憨叫声,嗡嗡叫不行,顶级的被称作“蛤蟆叫”、“顸儿”。
“好的冬蝈蝈能叫出蛤蟆音低沉、圆润的感觉。”顾家明解释。
澎湃新闻记者走访上海多个花鸟市场了解到,如今市面上的蝈蝈,少则三五十元,多则三五百元,真要达到了“蛤蟆叫”,一条虫子卖上千元也不稀罕。
顾家明养虫子还算克制,他说,自己平时买几十、上百元的虫子,只有到了春节前,会买几百元一条的冬蝈蝈陪着过年,一年在虫子上消费2000元左右。
顾家明养的一条吉儿(又叫扎嘴) 受访者供图这些虫子为顾家明的生活增添了情调。晚上他躺在卧室,听到客厅鸣声四起,便觉俗耳为之一清,感觉就像生活在大自然的环境中。
为了照养鸣虫,顾家明平时在冰箱冷藏一点毛豆。隔两三天拿出一颗,去掉豆子表层的膜,掰开来用开水泡一下,擦干净喂虫子。蝈蝈终身不喝水,粪便是干燥的颗粒,清理时只需要倒掉。
麻烦事也有,有些蛉虫习性跟蝈蝈不同,见暗则鸣,遇明则止。“要是晚上叫得太厉害,到了影响休息的程度,就得给它倒时差。”顾家明说,他拿台灯晚上一直照着虫子,白天再用黑布把虫具扎起来,这样过几天,蛉虫的生物钟就倒过来了。
另外,新脱蝈蝈翅膀嫩,肚子没撑开,为了让它开叫,买回家后顾家明要给它开开荤。他准备些面包虫,喂蝈蝈吃个六七条,10天左右它就开膀、开叫了,往后只需喂毛豆。
然而鸣虫寿短,生存期只有三四个月,民间也称作“百日虫”。等虫子死了,顾家明在花坛刨个坑,把它埋了。
他说,三个月的相处,固然不会因产生深厚感情而伤心,但也绝不会没有痕迹。
上海岚灵花鸟市场的鸣虫商铺,普通鸣虫价钱在几十上百元之间。 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
“带萌宠认祖归宗”
特别在秋冬时节,无论去哪,顾家明怀里总揣一条虫子。体温传导至叫罐,温度升高,虫子就开始鸣叫。
顾家明说,有一回坐地铁,怀里蝈蝈忽然叫起来,旁边有个小女孩循声走来,好奇地盯着他看,不知道声音从哪发出来。等顾家明掏出蝈蝈罐子,小女孩的眼睛亮了。
“这是什么虫子?”小女孩转头问她妈妈,妈妈也不知道。顾家明告诉她这是蝈蝈,小女孩没见过,顾家明就在地铁车厢给她科普昆虫的知识。
类似的情况太多了。顾家明说,有时是陌生人,有时是朋友和他们的孩子,看到虫子经常瞪大眼睛,常问“这是什么虫子”“你怎么养虫”“它从小就长这样吗”“有什么讲究”。偶尔也问,“你怎么养蟑螂?”
顾家明已经习惯回答别人的疑问,但要是遇上懂行的人,他把叫罐往茶桌一摆,对方就凑上前来瞧一瞧蝈蝈须子正不正,听一听叫声憨不憨,端详赏玩。这时他就觉得很有面子。
顾家明看虫。饲养鸣虫在京津地区尤其盛行,江浙一带也自有特色。以前北方人爱养蝈蝈、油葫芦等大型鸣虫,南方盛产体态玲珑的金蛉、竹蛉,随着北虫南运、南虫北来,如今南北市场早已互通有无。
2020年10月底,顾家明去北京故宫玩,特意带了一条吉儿,拍照发朋友圈写道,“带萌宠认祖归宗”。
蝈蝈、吉儿都属螽斯科昆虫,明清时养虫风气达到鼎盛,故宫有一道著名的螽斯门。据故宫博物院记载,皇宫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与东六宫的麟趾门相对应,取吉瑞之意。
顾家明带了一条吉儿到故宫螽斯门 朋友圈截图前往各地出差、旅行,顾家明时常留意当地的鸣虫。2019年秋天,他在云南建水出差,一天晚上10点多回酒店,走在小巷子,忽然听到一阵特别好听的虫叫,他打开手机电筒顺着声音找,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砖头缝里发现虫子。
那是一条黑色、拇指大小的虫子,他不认识,没有贸然捉它,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想回上海到花鸟市场找找。
“后来真找到了,是画境。”顾家明告诉记者。这是一种善鸣好斗的虫子。朋友老寒一开始阻止他买画境,因为画境领域性强,待过的地方味道重,养过它虫具就废了。但顾家明没忍住,买过好几次。
80后老寒养虫比顾家明更资深。他告诉记者,2009年至2015年他和朋友在上海老万商花鸟市场盘过一间门面,几个人下班后一起喝茶赏虫,顺带做点买卖。几年下来,他发现养虫养到后面经济投入很大,逐渐收手了。
老寒举了一个例子,养虫离不开虫具,资深者对虫具很痴迷。北方的葫芦虫具,根据材质、工艺,有的文玩属性大过实用性,贵的一个能卖两三万元,盘玩起来没上限。对普通养虫者来说,使用有机玻璃叫罐就够了。
养在有机玻璃叫罐中一条蝈蝈。 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
“大自然认知的启蒙”
有时虫叫起来,顾家明会想起小时候跟父亲逛江阴路的傍晚,他对昆虫、鱼鸟、花草乃至大自然的认识,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江阴路是改革开放后上海第一个专业花鸟市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规模达到鼎盛,商贩云集,不仅吸引本地居民,连海外游客也组团参观。2000年后随着市场改造,大部分店铺转往他处,江阴路回归平静。
顾家明说,小时候他家住在吴淞码头,去江阴路要倒两趟公交,一来一回半天时间就没了。那时候的花鸟市场非常热闹,就算不买什么,去逛逛都很开心,他经常跟父亲去,有时买颗草、买条虫。
在江阴路,除了买虫子,他前前后后还养过文鸟、热带鱼、乌龟,认识了许多动物、植物、昆虫,“它是我对大自然认知的一个启蒙之地”。
直到后来上学,随着中学学业任务加重,父母不让他养了。再次养虫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
顾家明养的鹿蛉 受访者供图顾家明说,工作后,他在一家时装公司做公关,有一次一位近60岁的摄影师来找他,穿着皮衣、打着耳环,看着很时髦,刚到办公室坐下,他就听到蝈蝈的叫声。
“我吃惊地问你身上还带蝈蝈,他就掏出来一个罐子。”顾家明说,两人谈完工作直奔花鸟市场,摄影师送了他一个叫罐,他花35元买了一条蝈蝈。
“这条虫子养了大约两个月死了,它开始叫的时候,我觉得仿佛回到童年。”顾家明说,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真正开始养虫。
这些年,顾家明和老寒都觉得上海花鸟市场最热闹的岁月过去了。2020年8月,万商花鸟市场关闭,意味着上海市中心最后一家花鸟市场落幕。
一部分万商的商铺搬到了岚灵花鸟市场,已不复当年繁荣。这也让不少人唏嘘,随着时代变迁,古老的鸣虫畜养娱乐或许会走向消亡。
“虽然小众,养虫的圈子一直在,市场还有,只是每年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徐晶鑫说。
老谭虫具店在江阴路一带经营至今40多年,在全国“虫圈”颇有名气,90多岁的老店主谭金贵把衣钵传给了外孙徐晶鑫。
谭金贵开的老谭虫具店已有40多年历史,在全国虫圈颇有名气。 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但34岁的徐晶鑫也有忧虑,他说,这个市场老龄化日益严重,买家大多四五十岁以上,现在年轻人没时间培养这样的爱好,对他们来说,更新鲜的消遣只会越来越多。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周围的人知道还有这种传统在。”徐晶鑫说,“也许等他们老了后,会对养虫有想法呢。”
让顾家明哭笑不得的是,他似乎一直是年轻一代畜养鸣虫的代表。
顾家明说,20多岁的时候,有记者采访他,说他是上海年轻一代养虫者的代表。他到了30岁,电视台还来找他,他还是年轻一代的代表。
“我现在奔四了,你们还觉得我是上海养虫年轻一代的代表。”顾家明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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